第一章 天孝年間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古有一神,名曰盤古……」
過去,有很多賢者;將來,估計也會有不少。他們思考著宇宙的起源,推測著天道的目的。
然而他們都失敗了,或者說,他們都沒能證明自己說的是對的。因為這些賢者,他們也是人。既然是人,便會被人的皮囊所限。對於未知的猜測,他們脂做的皮囊,肉做的大腦並不十分可靠。
也就是說,他們只是「想過」。非要說的話,和凡人本沒有太大的不同。他們所感確信的,也只有所見所感的事物的存在了。
——就如同這片天地。
在燕太子朱壽純出生的時候,這片乾坤便已經是這個樣子了。以天戈江為界,北面是燕國的土地,南方則是昭國的轄區。天戈江從它的源頭處——長喀山上流下來,浩浩蕩蕩,一路東流。最後它匯入汪洋之中,勢所無匹。當初燕國的開國廟祖平定江北之後,揮大軍南下渡江,卻無奈止步。在昭國依託天險的堅守下,作為一代戰神的他,未得寸地。
大概是被多次水戰不利氣壞了身體,燕高祖並沒能活太久,嫡子登基以後,便與昭國訂了合約。這和約雖然多有修補,但一直持續到了現在。雖然如今兩國在天戈江岸都有駐兵,恐怕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江上畢竟久無戰事。
朱壽純是長子,不是嫡子。按「立嫡不立長」的規矩,這太子的位置本不該是他坐的。皇四子是皇后親生,本應比他更加尊貴。這東宮,也應該的是他的住所才對。
至於最後為什麼是朱壽純當上了太子,那是因為他的呼聲太高。在朝廷上下討論立太子的時候,本來一天天嘴邊都掛著祖宗禮法的老儒臣,竟全部異口同聲地稱皇四子朱壽良「難當大任」。迫於壓力,皇帝只好依著他們的意思,畢竟他也不是很強勢,和他的皇后一樣。
若論起朱壽良為何難當大任,這事非要說起來可並不複雜。自打一出生,皇后便把朱壽良捧在了手心裡,含著都怕他化了。後宮之主既然如此,所有的人便開始慣著他。畢竟身處後宮,沒人願意和皇后嗆著干。在這樣的環境下,嫡子自然被慣出了一身毛病。毆打下人,強取豪奪的事,對他是家常便飯。
不過以上是那些反對立嫡子的人的說辭,具體是什麼情況,誰都不知道。史官的編製在朝廷之外,在這種事上向來都沒有知情權,就是知情,大概也沒有發言權。至於民間的野史,一般也沒幾句能講得通的。還是姑且把這當做事實就好了,以防萬一。
弘翊(yi)二十三年秋,先皇率百官出獵,回宮之後便突然生了重病。雖然太醫調養得當,這場疾病最終被治好,但這對於先皇這一本就羸(lei)弱的人,仍然成了一場劫難。
自那以後,先皇元氣大傷,身體每況愈下。弘翊二十四年夏,已經不能正常上朝,大多政務都交付給了太子。待到秋天,先皇就不能離床了。而之後的日子,他便是每一天都在名貴的湯藥中度過的了。為了吊著一個人的一口氣,太醫們揮霍著皇家裡的珍寶奇葯。
不過到底這口氣只吊到了弘翊二十五年正月十七。
自古皇家多冷血,從來王侯不親情。跪在父親的屍體面前,朱壽純擠出了幾滴眼淚,為的是讓自己的號啕更加的真實。
裝哭是一門學問,而朱壽純無師自通。裝哭不在眼淚,在於嚎。若是一個人的嚎能聽著不假,嚎的別人也跟著掉眼淚,這裝哭算是大成了。而朱壽純精於此道,即使不精,也還安排有托兒。
托兒的作用就是在看著太子嚎到差不多了,過去告訴他一句「你現在背負著天下蒼生,萬不要傷了自己的身體」,這樣太子就可以象徵性的表現自己的孝心,然後「深明大義」的止住哭聲,準備登基典禮去了。
大概這已經是慣例了,每一代都這樣。如今對於朱壽純來說,他的兄弟出什麼亂子的可能性是比較的小了。憑著太子攝政的身份,他已經盡最大可能地都打壓利索。若是如今憑著他們手底下的殘存勢力搞事情,那簡直比登天還難。更何況他的兄弟很多都愚鈍,有幾個年紀還尚幼。
弘翊二十五年二月初九,朱壽純正式登基為燕帝,改國號為天孝。
他的登基典禮相對略顯簡陋,那是因為他自己表示他因為父親的去世非常傷心,如果可能,他想要為父親守孝,但無奈天子身份,不能遂願,但至少登基典禮莫要太過鋪張華貴,過於富麗。
於是籌備的官員們只好縮減一下開支,讓典禮變得更顯「孝父敬天之心」一點。
弘翊二十五年的朱壽純二十八歲,正是滿腔抱負的時候。總的來說,性情雖有暴虐,卻也懂得節制;做事雖然急功,臨大事也會多出幾分穩健。非要說的話,他是有「中興之才」的人。
燕國傳到他這一代,皇權已經急劇縮水,表面上看君臣和睦,但卻是皇帝的敕令難以下達,四方的百事難以過目。然而朱壽純在很早的時期,就已經在籌劃解決這一問題。
朱壽純的政治才能固然很高,但光靠政治上的拉攏和排擠遠遠做不到動搖其根本。朝廷上各黨的鬥爭雖然激烈,但這並不比一個成長起來的強悍君王更危險。僅靠政治手段去粉碎他們的力量通常並不夠,即使夠了也太過漫長,不是朱壽純能等的及的。而若在政治上操之過急,他們可是會咬人的。
而到了這種地步,便是要動用別的手段了。朱壽純一直有個秘密武器,雖然當他用的時候就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在大臣們終於意識到了新登基的朱壽純的可怕后,他便用了這把武器,展示了他最尖的那顆獠牙。
這件武器,叫臧龐,世襲鎮南公。
臧家是開國時期的元勛臧廣博的家族,雖然名字聽起來很儒生,但卻是不折不扣的一員猛虎大將。他跟著開國皇帝東征西伐,雖說功勞不是最多的,但他是烹走狗時候極少的活下來的將領。開國皇帝封他為鎮南伯,鎮守天戈江北岸。而到了燕昭定下合約以後,他被調回京城,協助管理禁軍,加封鎮南公。
而臧龐這一代,本不該輪到他繼承爵位的,只是因為嫡長子臧懿因為「謀反」被送到到天牢里去了,證據確鑿。而這時的臧龐才有機會探出頭來,最終繼承了公爵府。一來算交易,二來算人情,朱壽純就算是在大臣不知不覺間掌握了禁軍。
當一堆老的少的文人在嘗試著拉攏這個禁軍的統領以打壓這個新崛起的皇帝的時候,卻見得從門外走進了一群穿著盔甲全副武裝的兵將他們從桌子旁掀開、押走。待到被押的時候,頭腦靈光的文官們才反應過來當年臧懿謀反案的蹊蹺。
可惜已經晚了。待到遇上兵的一群秀才被押走的時候,罪名到底是「聚眾賭博」還是「謀反」便不是能由他們決定的了。
朝堂之上,大家都在演戲。臧龐一臉情真意切,義薄雲天地指控著他們的「策反」,末了還豪氣萬千地表達了自己的精忠報國。九五之上,那個二十九歲的男人正一臉感動地聽著。
可惜演的一點都不像,大概是故意的。
最後結果當然是朝堂血案,來來去去殺了幾百個官員,也是挺慘。據說當年臧龐將士兵叫進來是用摔杯作為信號,所以史書往往稱這個案子為「摔杯案」。通過這場案子,朱壽純把黨爭大概解決了個塵埃落定。雖然各派之中的官員不可能全殺乾淨,卻也都惶惶然不可終日,更別說還要成什麼氣候了。
天孝元年五月的一個下午,按照史書的界定,此時摔杯案造成的影響尚未過去。朱壽純將臧龐宣到了一個偏殿。
天色很晴朗,這幾天大概都不像要下雨的樣子。臧龐在走向偏殿的過程中,做了這樣一個結論。
這次自己被叫去到底是因為什麼,他不想知道,他也知道自己猜不到。「最是莫測帝王心」,臧龐到底沒有自大到用自己那宛若莽夫的大腦去揣測皇帝的念頭,而且揣測了恐怕也沒有什麼意義。他仔細回顧了一下最近發生的事情,事情很多,但沒有一件能夠損害皇帝對他的重用。即使這重用只會是暫時的,蜜月的結束也絕不會是今天。
想到這裡,他便放了心。雖然每次面對朱壽純,都會覺得他深不可測,眉眼之間帶著一種梟雄般的暴虐,但除非傻子,不然誰都不會平白無故地去做對自己有害的事情。如果他的離去能夠在很大程度上損害燕皇,而燕皇又不能在他的離去中得到必要的利益,那麼他便是絕對安全的。
馬車在皇宮外停下了。剩下的路,需要下車步行,而且不可有隨從。臧龐的左前方是一個貓著腰的太監,這是給他引路的。雖然臧龐並非沒有來過這裡,但這不僅是一種禮數,更是一種防衛和監視。
黃色的琉璃瓦在午後的陽光下,閃耀得像成色甚好的黃金。在這輝煌之間,臧龐隨著太監的引領走進了一片金碧之中。雖然是偏殿,體態也足夠的堂皇。太監高聲號報了一聲,知會了臧龐的到來,只聽著殿里也傳出一聲:
「宣鎮南公進殿!」
這太監的后音拖的很長。不過臧龐一到就宣他入殿,大概皇帝早就在裡面等著了。想到這裡,他未敢怠慢,急邁兩步跨進了偏殿。殿內驟然變暗的視野讓臧龐有些看不清東西,也沒能看清偌大的偏殿中是否有人。但他不敢遲疑,上前三大步,雙膝跪倒:
「臣臧龐叩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