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妙計安北武(二)
入夜,沂水城頭。
鍾慶淵身穿重甲,背上披著天鵝絨織成的黑色大氅,在一眾兵將的簇擁之下登高遠眺。
他身高超過兩米,魁梧至極,穿上重甲之後更是壯碩,立在城頭好似一座小山,靠近他三丈之內的沂水守軍無不心生寒意。
此人出身南朝武勛世家,今年不過二十有四,卻已經跟隨武陵王南征北戰五載有餘,是兵聖愛將,被盛讚為南朝第一少年勇將,現任黑旗軍指揮僉事,也是沂水城中三千黑旗軍的最高長官。
他身後站著一個五十來歲,身形瘦削,留著山羊鬍子的文官,乃是南朝寧國公主的駙馬,沂水知府上官不達。
魏吳兩國雖然都承襲了大漢官制,也就是明朝官制,但歷久彌新,兩國對於勛貴限制等許多規制又有不同。
明朝不許宗親勛貴擔任常職,但魏吳尚未統一天下,為平衡強大的文官勢力,加強人才籠絡,允許宗親勛貴擔任實職,這才會有駙馬出任知府的情況出現。
「將軍,北朝蠻子今日攻城之勢甚怪,會不會有什麼陰謀?」
此時快要入秋,夜風微涼,上官不達裹緊了披風,在鍾慶淵身後輕聲發問。
鍾慶淵眼皮微抬,淡淡道:「無妨,今晚盯緊些便是,明日天亮有我三千黑旗掠陣,量他們也玩不出什麼花樣,等六日之後王爺的大軍一到,就是全殲敵軍之時。」
上官不達笑道:「王爺此戰一口吃掉北朝三十萬精銳,又是大功一件,將軍隨王爺東征西討,立下大功,定然平步青雲,下官在此預祝將軍再添新功,官升三級,哈哈哈。」
鍾慶淵面無表情地瞥了上官不達一眼,正色道:「此次被王爺請進瓮中的皆是北朝精銳,爾等不可輕敵,要是出紕漏壞了王爺的大事,小心人頭不保!」
上官不達討了個沒趣,連忙應道:「下官一定肝腦塗地,不敢有絲毫廢弛,還請將軍放心。」
鍾慶淵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帶著一眾黑旗軍走下城頭。
上官不達目送他走遠,臉上的諂媚之色頓時消失不見,兩隻眼睛猶如夜梟一般陰鬱。
「呸,狗仗人勢的東西,也敢跟我堂堂駙馬這般說話,什麼南朝第一少年勇將,要不是有王爺給你撐腰,你便是連狗屎都不如!」
「大人慎言,要是被他聽見,說不定會軍法從事。」
一旁的屬官連忙小聲提醒。
上官不達卻是冷哼一聲,道:「你當我真的怕他?我妻乃是聖上親姐,就算讓他聽到又能拿我怎樣?」
說是這般說,但講到最後上官不達還是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聽得那位屬官連連搖頭。
口不對心的除了上官不達,還有鍾慶淵。
他嘴上說著無妨,其實心裡非常謹慎,北武衛攻城的怪異戰法讓他有些不安,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可不會以為魏軍會平白無故地演一場大秀給自己欣賞。
故而原本計劃好的夜襲敵營臨時取消,就是為了保險起見,避免落入圈套,從而影響武陵王的大戰略。
他覺得反正魏軍已經入瓮,早晚都是到嘴的肥肉,沒必要急於一時反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整整一晚,鍾慶淵都忙著巡視防務,檢查軍械、馬匹和後勤供應,一直到快天亮才回營休息。
可剛剛睡著沒多久,他就被門外的喧嘩吵醒。
「報,將軍,出事了!」
傳令兵在門外驚呼,鍾慶淵頓時雙目圓睜,從床上一躍而起。
「來人!」
隨著他的一聲大喝,立刻有四位軍士衝進房門,取下盔甲大氅為他穿戴,同時那位傳令兵也跟了進來,單膝跪地。
「啟稟將軍,城外魏軍趁著夜色悉數退走,僅餘一座空營!」
「什麼?!」
鍾慶淵瞳孔一縮,驚愕至極。
武陵王的大軍正在圍殲其他幾路人馬,主力趕來至少還得六日,目前馳援沂水的只有他麾下的三千黑旗軍。
前日他未能一戰擊潰敵人,便打算拖住北武衛,等到武陵王主力到來再行決戰,要是此時讓這支偏師從容撤走,他便成了武陵王不能畢其功於一役的那塊短板,怎能讓他不驚?
「快,出城看看!」
鍾慶淵疾呼一聲,立刻帶上一佐人馬殺向城外的魏軍大營。
上官不達等一眾沂水僚屬早已等候在那,一見鍾慶淵縱馬趕來,連忙上前見禮。
鍾慶淵視而未見,馬不停蹄,帶著十餘黑旗飛奔入營,上官不達及一眾僚屬頓時黑了臉色,頂著馬蹄踏起的灰塵追他而去。
大營之中,黑旗勒住馬韁,鍾慶淵迫不及待地跳下馬來,舉目四望,只見到處都是狼藉一片,除了零時砍伐的圍欄,能帶走的都被魏軍帶走了,顯然對方退得十分從容。
「斥候官何在?!」
「末將高玉鑫見過將軍!」
鍾慶淵大喝一聲,從跟在後面一路小跑的沂水僚屬中立刻竄出一位身著皮甲的軍人,快步跑到他面前抱拳行禮。
「你就是昨晚負責偵查的將官?」
「正……正是末將。」
鍾慶淵上下打量著這個四十餘歲的老兵頭,冷哼道:「你可知玩忽職守,在眼皮底下跑了五萬魏國大軍該當何罪?」
「死……死罪……」
斥候官顫抖地回答。
鍾慶淵點了點頭:「好,既然知道便怪不得本將,拖下去!」
身邊立刻走出兩位黑旗軍卒,扣著斥候官雙臂往後拖。
「將軍饒命啊,將軍饒命!!」
斥候官高聲求饒,上官不達見自己僚屬獲罪,連忙跑到鍾慶淵身邊,深吸一口氣,還未來得及開口求情,便見他擺了擺手。
「上官大人休要多言,王爺治軍一向嚴謹,就算本將貽誤戰機一樣死罪,何況此事還未結束,若是魏國大軍果真逃走,你我亦難辭其咎!」
「啊!」
鍾慶淵話音剛落,耳際便傳來斥候官的慘叫,那人竟是已被削首示眾。
上官不達先被一個小輩當眾斥責,又被斬了麾下將官,只覺似有兩記耳光重重扇在臉上,面色陣青陣白,牙齒挫得咯吱作響,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鍾慶淵哪有心思理他,向麾下揮了揮手,立刻有個軍卒附耳過來,他壓低聲音嘀咕了幾句,軍卒略一抱拳便飛奔而去。
不一會兒,那軍卒又跑了回來,手中捧著一卷小小的紙條。
「啟稟將軍,卑職根據暗棋留下的暗號,在樹洞中發現此物,請將軍過目。」
「是否查驗過記號?」
「查驗無誤!」
鍾慶淵點點頭,接過紙條,仔細查看紙張上的紋路,確定沒有問題之後才展開看了起來。
紙條展開僅有巴掌大小,上面蒼勁有力地寫了一行小字:魏軍已定回國之策,東退六十里安營。
鍾慶淵臉色一變,喝道:「來人,立即將暗棋情報向王爺大營飛鴿傳書,傳我將令,全軍準備,東進六十里咬住北朝大軍!」
傳令兵立刻飛身而去,剩下諸人也快速上馬,就要回營準備出征。
這時,上官不達邁著小碎步跑了上來,一直衝到鍾慶淵馬前,朗聲道:「將軍,我沂水城三千守軍中有兩千騎兵,願隨將軍一同血戰魏軍。」
鍾慶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將馬頭稍稍撥開,冷冷道:「上官大人,分潤軍功也不是這個時候,缺了兩千守軍,你沂水城要如何禦敵?」
上官不達被他一語道破心機,面色微紅,但他還不死心,繼續說道:「鍾將軍,方圓百里唯一一支魏軍就在將軍的鐵蹄之下,缺了那兩千守軍下官也敢保證沂水不失。」
不等鍾慶淵開口,上官不達又湊近幾分,壓低聲音道:「將軍,下官已經五年未曾轉任,寧國公主時常哭訴我夫婦二人聚少離多,眼下正值下官考功之年,是升遷的關鍵時刻,還望將軍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分潤下官一份功勞,下官定感激不盡。」
聽得此話,鍾慶淵頓時雙眼微眯,慍怒道:「軍國大事豈可私相授受?上官大人,爾當緊守本分,力保沂水不失,吏部自會考功拔擢,少打那些歪算盤,小心落個滿盤皆輸。
傳我將令,沂水城三千守軍嚴密布防,一兵一卒都不得出城,本將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說罷,鍾慶淵一夾馬腹,高頭大馬頓時竄出,一眾黑旗緊隨其後,沉重的馬蹄踏得大地隆隆作響,揚起的灰塵嗆得眾沂水僚屬咳嗽不止。
等黑旗軍眾人走遠,一眾沂水僚屬圍攏過來,才發現上官不達立在灰塵之中,動也不動,已是憤恨至極。
「大人,快走吧,大軍出征倉促還有許多事宜需要您來主持,高把總的家人那裡也需您親自知會一聲,事情太多,時間又緊,要是慢了,說不定又要被那鐵蠻子責罰。」
眾人知道上官大人折了面子,都不敢口,只有沂水同知硬著頭皮小聲提醒了一句。
上官不達回過神來,兩顆小眼珠機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沂水同知還待再勸,卻見上官不達突然邁開步子,自顧自向城內走去,誰也不理,眾僚屬這才鬆了口氣,跟著他往回走。
「王庭!」
沒走幾步,上官不達突然停下腳步喊了一聲,一個三十歲上下的軍官連忙快跑出幾步,湊到他身邊,抱拳道:「舅舅,喚小侄何事?」
上官不達左右看看,見僚屬們都繞著他走,無人靠近,便壓低聲音道:「你帶上兩千騎兵,悄悄跟在黑旗軍身後,遇到魏軍不要聲張,等到大戰起時再擇機現身,一定要奪份功勞回來。」
王庭一聽此話頓時大驚,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一般。
「舅舅放過小侄吧,那鐵蠻子剛剛下令沂水守軍不得出城,我要是現在去觸霉頭,還不得被他祭旗?」
高玉鑫血跡未乾,人頭就在身後百米之外,有此前車之鑒,他怎敢頂風作案違抗軍令?
「沒用的東西!」
上官不達刮他一眼,恨恨道:「王爺出征,一戰剿滅三十萬魏軍,如此大功你就甘心喝口清湯?」
王庭臉色微變,雖心有不甘,但軍法之下心有戚戚,仍是搖頭。
上官不達又道:「王爺有命,戰時地方長官為當地軍政首腦,一切守軍都得歸其轄制,他鐘慶淵在沂水城時確是主帥,但他出了沂水,沂水的一切便都是由我做主。
你乃沂水守將,奉我鈞命追擊敵寇,有理有據,就算到王爺那也站得住腳,他小小的黑旗軍指揮僉事還能管得到你的頭上?
何況你與高玉鑫不同,乃是宣隆候之子,寧國公主之侄,只要不違抗王爺的軍令,他敢拿你如何?」
「這……」
王庭似乎有些意動,但心中還有顧忌,不免猶豫起來。
上官不達拍拍王庭的肩膀,溫言道:「你不是想納常山候的幼女為妾么,以你侯爵庶子的身份,常山候一輩子都不會答應這樁婚事,可要是能在戰場上立下大功,回京任職,情況恐怕就大不一樣了。」
聽得此話,王庭渾身一震,臉色數變,終於咬牙道:「好,就依舅舅之言,我幹了,但小侄還有個疑惑,請舅舅示下!」
「有何疑惑,說吧。」
「舅舅,那黑旗軍仗著是王爺親軍,歷來霸道,要是提前發現小侄,不許小侄參戰又要如何?」
黑旗軍擁有就地轄制地方軍隊之權,要是被鍾慶淵發現,命令王庭不得參戰,上官不達剛剛說的那條理由便站不住腳了。
上官不達一愣,長嘆一聲道:「這樣吧,你晚一日出發,盡量別被他發覺,要是真的像你所說,也不要與他硬頂,退回來便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遵命,小侄現在就去準備。」
王庭略一抱拳就要行動,上官不達連忙把他攔了下來。
「現在不忙,等他們出發之後再準備不遲。」
王庭稍稍一想也就明白過來,這是怕被鍾慶淵看出端倪,所以寧可晚些出發。
「舅舅放心,侄兒明白。」
王庭衝上官不達點了點頭,叔侄二人頓時一陣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