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士氣
德州城大西門內南隅,一處官衙大堂,龐雨老老實實的站在隊列中,眼神不時打量堂上各處的人。
那個京營的副總兵周遇吉在他右側,原本京營比地方營頭的地位高,應該站在前面,但周遇吉知道龐雨剛立了大功,不敢跟他端架子,堅持讓龐雨站在上首。
這處官衙在德州大西門內靠南的位置,是武德兵備道的衙署,武德兵備道的正式官名是武定兵備道,和史可法的安馳兵備道是一個級別,武德道設於正德七年,是山東的七個兵備道之一,往來武定濱德三州、並陽信商河各州縣。
轄區內的德州地位也十分重要,所以該道冬春駐地在武定,夏秋因為要保漕運,駐地就在德州,當時在德州城內設有一個分司。到了崇禎五年,由於軍事形勢逐漸嚴峻,德州的重要性勝過以往,武德道正式改駐德州,就在現在這個衙署。
這次清軍入邊,兵部一開始就考慮到了德州,這裡存儲有大量的漕運錢糧,還有一筆四十萬兩的鹽課,戰略地位也十分要緊,是楊嗣昌重點布防的地方。
兵部先把山東巡撫顏繼祖調到霸州,隨即又調至德州,要他確保德州不失。顏繼祖從濟南帶走了巡撫標營,到達德州后就將自己的駐地設在兵備衙署。
此時顏繼祖也坐在堂上,只是臉色不太好,自然是因為濟南丟了。此前經過德州的是清軍左翼,發現城內有備后沒有對德州進行攻擊,繞過城池去了臨清,顏繼祖確實保住了德州,但他沒想到更為堅固的濟南卻丟了。
他是山東巡撫,濟南是他的常駐地,省城被破不光是責任問題,他的家小財產定然也損失慘重,城裡還有王爺。
堂上除了顏繼祖外,龐雨心頭也頗為忐忑,雖然他支走了差官,但畢竟兵部曾經發令給他,讓他和倪寵去濟南支援。龐雨和贊畫房都考慮過濟南府被攻打的情況,判定的形勢是清軍向東拉開正面,擴大搶掠範圍,但只是認為清軍會攻擊到濟南府轄區,並未真的覺得會攻擊城池。
清軍入關以來,攻擊的都是州縣一級的城池,經過真定、保定、河間、東昌等多個府城都未實際攻打,之前真定府防禦空虛,城中只有一千多士兵,清軍嘗試了一下,發現城中有備便立刻放棄,清軍在銅城驛的表現同樣可以印證,他們懸師入寇,主要目的是獲取物資和人口,對自身傷亡的忍耐度並不高。濟南是省會,也是天下堅城之一,只要稍微有所準備,清軍是不會貿然攻擊的。
但現在濟南確實被攻克,此前清軍多次入寇,從未有省城級別的城池被破,朝廷肯定會追究,龐雨雖然有戰功在手,心頭也有些擔憂。
大堂上的人神態各異,看起來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這裡大多數都是將官,除了周遇吉之外,龐雨一個人都不認識,但對面的十餘個將官站在一起,看起來都滿面風霜,互相間比較熟悉,龐
雨估計是宣大的人馬。
來之前劉宇亮大致通報了情況,德州道標、撫標、河防兵是山東本地兵馬,其他主要就是孫傳庭帶來的勤王兵。
周遇吉早來兩天,已經在升帳時見過這些人,他湊過來給龐雨低聲介紹,「對面最上首那個,是宣府總兵楊國柱,下面一個是山西總兵虎大威,這兩個正兵營都在賈庄跟韃子打過仗,破圍逃出來的,再下來那個是大同總兵王朴,沒在賈庄打仗,聽說跑錯了路,剛從山西調回來的。」
龐雨聽著周遇吉的介紹一路看過去,楊國柱和虎大威都五十左右年紀,雖然神態疲憊,但仍頗有宿將的威嚴,王朴最為年輕,而且眼神靈動,看到龐雨時目光友善。
「他下面那個督標右營的劉副鎮,盧都堂的屍首是他找到送去真定的,下來那個就是李重鎮,督標中營的副鎮……」
說到劉欽的時候,周遇吉語氣很尊重,但跟著說到李重鎮,已經明顯的帶著輕蔑。
龐雨仔細打量了一下李重鎮,年紀估計四十左右,眼神有些獃滯,臉色十分疲憊。從周遇吉的態度就能推斷出來,連軍中將士也看不起他,李重鎮的形勢不太妙,督標中營是總督親軍,盧象升殉國,親軍逃走保命,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如果他沒有拿得出手的戰績,問拿下獄是跑不掉的。總體看過去,宣大的將官都帶著一股萎靡,這是賈庄戰敗的後果。
左側這一列排在龐雨上首的,周遇吉低聲道,「最上一個是保定總兵劉光祚,他帶出來打仗的人馬有三百五十。」
龐雨倒沒有驚訝,估計劉光祚只帶了家丁,南直隸的軍隊也差不多這個水平,以前許自強這夥人還沒有三百個家丁。
剩下的是山東撫標營總兵,周遇吉右側還有武定道標、河防等軍官,以及一些附屬的援兵、游兵等小營頭,堂上軍官就有二十多人。龐雨對營伍毫不了解,很難估計這些營頭總共有多少戰力,如果跟這些人一起出陣,他心頭是沒底的。
上首以劉宇亮為正,左側是陝西巡撫孫傳庭,右側就是顏繼祖,再往下是武定兵備道,德州的地方文官則沒有參會。
孫傳庭現在是勤王的總督,肩上的責任跟盧象升一樣重,帶的營頭基本也是盧象升那些營頭,他原本還有一支遼鎮來的吳襄所部,那是兵部調給孫傳庭的生力軍,結果在臨清被高起潛生生搶了去,孫傳庭還毫無辦法,只能給兵部回奏一聲,吃了這個啞巴虧。
山東撫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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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道標、河防的任務是守德州,這些內地兵馬戰力可疑,而且孫傳庭未必能帶走,比起賈庄時的盧象升來,孫傳庭的營頭只多了大同正兵營、保定家丁和陝西撫標。
但其中的宣大兵馬由於賈庄潰敗,人員和物資肯定損失巨大,更重要是毫無士氣。
也就是說德州彙集的這些勤王軍,總體戰力可能還比不過盧象升,龐雨抬眼觀察孫傳庭,這個陝西巡撫身材高大,也頗有文官的斯文氣質,坐在劉宇亮旁邊仍頗為沉穩。
不過龐雨知道孫傳庭也是裝的沉穩,因為他此前認為清軍已經北返至德州,全然沒有預計還有一支清軍往東去了濟南,在對清軍苗頭的判定上是有失誤的,所以他從臨清直接北上,而沒有渡河去牽制東路清軍,兵部若是真的要他背鍋,也不是毫無理由。
整個大堂中的人,各自擔憂著自己的事情,只有劉宇亮這個視師首輔最為輕鬆,他不用不承擔責任的,還剛剛上報了一個大捷,可謂遊刃有餘,他唯一要擔心的,就是後面還要面對清軍。
堂上傳來一通梆子響,眾人都停止說話。
大明朝的各個官衙大體相似,龐雨從桐城縣衙到德州,坐堂官從知縣到了首輔,議事的氣氛都差不多。跟縣衙不同的是,議事的都在堂上就坐,堂下並沒那些衙役站著。
龐雨跟著眾武官跪拜坐堂官,劉宇亮倒也沒有擺架子,示意眾人起身。
「東虜肆虐,於滋數月。本官自出京視師,一路行來所見,白骨露野村無雞鳴,百姓荼毒之慘不可言說,驚聞濟南省城被破,實震驚莫名,憂心如焚之下,召集各位將軍商議,如何力圖恢復,救濟南紳民於水火。」
下面的將官都不說話,劉宇亮似乎早有預料,他沒有等待就繼續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各軍勤王入衛已數月,老夫此來帶有戶部撥發餉銀一部,先給各營補上半月餉銀,德州州衙再給各營發放十日糧草,務必讓勤王各師士馬飽騰。濟南天潢重地,不可久陷敵手,必須儘快恢復,就請孫都堂分派。」
龐雨聽到十日糧草,不由鬆一口氣,有劉宇亮在,至少糧食比以前有保障,就是這補的餉銀還是太少,只是聊勝於無。
劉宇亮把分發錢糧的事情說完,就把會議交給了孫傳庭,一點不摻和指揮事宜,只干他視師的職責,現在連龐雨都有點羨慕這個視師的角色。
孫傳庭比較直接,簡單通報了濟南被破的消息,說清軍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到達濟南城郊,在城郊搶掠之後,於正月四日攻破了城池,城破的消息是長清知縣傳報,同時還收到兗州府被圍攻的求救信。
接著孫傳庭就讓各個將官
先說,對面的宣大各將都看向最上首的楊國柱,應該是他的資歷最老。
楊國柱偏頭看了看虎大威,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楊國柱才出列一步道,「下官敗軍之將,原本不該再亂說話,但事涉兵馬要事,斗膽稟劉中堂、孫都堂、顏軍門知道,各鎮兵馬向與東虜交戰幾無勝績,此番又在賈庄戰敗,連盧都堂都當陣戰死,折損的人馬器械且不管他,便是眼前剩下的宣大兵馬,下官斗膽說一句,兵只要是潰了,收回來就不是先前的兵,那膽氣都喪了。」
堂中的將官低聲議論,上面的孫傳庭沒有招呼,只是神色平穩的看著桌案,看不出他的情緒。
楊國柱抬頭看了看幾個文官,吸一口氣又繼續道,「就這點喪膽之軍,之前還欠著去歲七個月的餉銀,勤王之前累計六萬九千五百兩,現下又是三四個月,劉中堂費心從京中帶來,也只能補足半月……」
劉宇亮溫和的舉手打斷道,「方才來時收到確信,後日當有一筆餉銀送到,當可再補一二月。」
楊國柱躬躬身,「錢糧可補,士氣不可補,下官帶兵多年,就眼下兵馬情形,若驅迫交戰,頓時便潰散而逃,甚或兵亂也不是沒有。」
宣大的將官大多點頭贊同,顏繼祖皺眉盯著楊國柱,「楊帥的意思,就是不與他打仗了,任由他肆虐不成?」
「回顏軍門話,東虜還在山東,自然也不能不管他。」
劉宇亮偏頭去看孫傳庭,孫傳庭此時才開口道,「那楊帥以為,該與建奴如何打仗?」
「下官以為,那濟南已然破了數日,北地可用之兵就眼下這些,不可貿然彙集人馬大戰,東虜搶了這些錢糧子女,必是要出邊了,兵馬都要護著這些物件,倒是分散了,我們兵馬先與之小戰,以小勝積累士氣,等高總監和其他勤王兵馬彙集,才能再與東虜交戰。」
他下首的虎大威也出言贊同,然後是王朴,這其中王朴的實力最強,因為他沒有參與賈庄之戰,這三個人表態之後,宣大的態度就明確了,就是認為目前沒有實力跟清軍交戰,希望孫傳庭不要逼迫他們,但可用恢復士氣的名義打一些小戰鬥,好讓孫傳庭跟朝廷交代。
孫傳庭轉向左側,第一個就是保定總兵,劉光祚跟幾個文官見禮后小心的道,「下官領兵來得遲,至今尚未入城,眼下這韃子苗頭已在德州左近,那韃子最是跑得快,請各位大人先讓小人兵馬入城,以免驟然遇襲損了人馬士氣……」
這句話一出,周遇吉下首兩個軍官也跟著叫嚷起來,原來也是沒進城的。
龐雨偷眼看了看上首位置,顏繼祖臉色鐵青,孫傳庭的眉頭已經皺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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