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狐舞

【章五】狐舞

【西沉記章五狐舞】

秋坪曾說過,在人族內,八月十五是個大日子,月圓之夜是為中秋,到了這一天,人族中人總要闔家團聚,還要準備上瓜果糕點,擺上香案拜月求福。我從未去過山下人族,對於八月十五唯一的印象也就是秋坪帶給我們吃的桂花糖糕和蓮蓉月餅,那是我頂喜歡的香甜滋味。八月十五也是狐族的大日子望舒祭典,每隔一百年,所有萬狐冊在名的修仙狐狸都會聚在山頂平台,由首領帶頭設置祭壇,取新鮮蓮藕、菱角、桂花和黃菊作祭品拜月,其次傳說八月十五也正巧是狐仙生辰,因傳聞狐仙喜愛合歡,需由族中最巧手的狐狸制巨大合歡花環一隻進獻恭賀,還要三十六位男狐作《合歡曲》為輔,三十六位族中女狐於祭壇之上作狐仙舞為慶祝。三日之後,狐仙會於狐仙殿降下節禮,萬狐冊中二尾以上的狐狸各個有份,或是湖筆一支,又或是念珠一串,總之各不相同,階品高的所得節禮自然更加尊貴,低階的狐狸有時僅能得到一隻荷包、一枚銅錢這樣的小物件,但能夠得到狐仙的節禮已經是大幸,因此八月十五這幾日算是狐族的大日子。

此前我和東升都未入萬狐冊,望舒祭典也好,節禮也好,都與我們無關,每到八月十五,我和東升都會去塗山北面最遠離山頂的山峰上賞月,那山峰上有三個天然的風洞,還有一方天然湖水,從遠處看,月亮透過三個風洞映在水上,就彷彿有四個月亮,有趣得很。我和東升便一邊吃秋坪爹給的桂花糖糕一邊看月亮。這樣的日子一年接著一年,到了今年,倒是有了變化,我和東升均已萬狐冊在冊,自然要去望舒祭典。入萬狐冊的頭一百年那回,因我和東升均是最低階品的狐狸,只能在外圍湊熱鬧,今年我和東升均已修成二尾,自然已有不同,就連座位都靠前了好些,更是因為今年我已經有資格可以拿到狐仙的節禮,更是興奮得了不得,距離望舒祭典還有兩個多月,已經日日期盼,夜夜奢望。

「東升,你說,今年狐仙的節禮會是什麼?」這已經是我今天不知第多少次問東升這個問題了,我一邊躺在洞中放鬆白天瀑布靜坐坐得酸痛的腿,一邊問,「我說東升,你想要狐仙給你什麼?」

「我想要狐仙給我一瓶葯。」東升被我煩得不行,只得放下了手裡看著的經書,看著我道。

「葯?什麼葯?」我聽得迷惑,殊不知已經掉進了東升的圈套。

「吃了就能——讓你閉嘴的葯。」東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像你這樣的聒噪,老祖宗說不定嫌你話多,索性什麼都不給你。」

「才不會呢!」我猛地坐起來,「狐仙姐姐肯定會給我的,我希望狐仙姐姐能給我一支她的發簪,等我化了人形,就每日都插在頭上,肯定很漂亮!」

「等你修成人形,簪子若埋在土裡,准都得化了,」東升又潑我冷水,「嗔嗔你真有意思,各個提起狐仙都是老祖宗,你一口一個狐仙姐姐,若是讓春凝奶奶聽見,要說你大不敬。」

曾見過狐仙這件事,我只跟東升講過,但他卻總是半信半疑。但我知道狐仙喜歡我叫她狐仙姐姐,所以也有恃無恐,不以為然。而且,除了狐仙的節禮,這次的望舒祭典,另一件讓我掛懷的事便是當晚的狐仙舞,聽春凝奶奶說,三十六隻女狐之中,領舞的那隻狐狸可以有幸穿上狐仙留在狐仙殿里的那件玉白羽織,傳聞狐仙千年前受女媧之命禍成湯江山,入宮之時第一舞便是頭戴合歡花冠,穿著這件玉白羽織,一曲舞罷如落雪紛飛玉碎飄搖,看得滿堂均目瞪口呆,驚為天人。事成之後這件衣服便留在了狐仙殿內,因沾染了狐仙的仙力,穿上的狐狸,只需有二尾以上功力,便可以在望舒祭典當夜暫時化作成人女體,對我來說,這真是無法抵抗的誘惑。

「東升,今年的望舒祭典,我要去跳狐仙舞!」我安穩了不到半柱香,又叫喚起來,「我要去做領舞的狐狸,這樣就可以穿狐仙的衣服,還可以化人形了!」

「上一次的望舒祭典,領舞的是琴歌,」東升慢悠悠地道,「聽畫翼說,琴歌為了練這個舞,夜夜不停,連著三月未曾安歇,最後祭典結束還被春凝奶奶訓斥說舞姿笨拙。你若是要去做領舞,你吃得了那辛苦,我受不了。」

這話前面我還聽得明白,後面卻不明白了,「什麼意思啊?我去領舞,練舞的是我,辛苦的是我,你怎麼受不了?」

「你這樣笨,又好吃懶做,我日日陪你修鍊已經夠辛苦了,若你還要練舞,我豈不是夜夜都得陪你練,我不幹。」東升說得乾脆,「而且春凝奶奶要求嚴苛,琴歌都被訓斥,你若是跳不好,回來哭鼻子,我還要哄你。」

東升前面的話我聽著還能理解,後面他提起琴歌,又拿我跟琴歌比較,我便心裡有氣,「你胡說!我告訴你,琴歌能跳,我也能跳,我還能比琴歌跳得更好!」

東升只當我是玩鬧,他又正看到經書的精彩之處,索性轉過身去不理我了。我再揪著他理論,他便乾脆捏了個訣變成個鋸嘴葫蘆,一句話都不吭。我沒有法子,又氣他小瞧我,一轉頭就跑出了山洞,去找春凝奶奶說狐仙舞的事了。

第二天,我要做狐仙舞領舞的事便全族皆知了,昨夜我求了春凝奶奶大半夜,她才答應允准我先學跳之後再做取處,而族中反應最大的莫過於琴歌,只因她上次便是領舞,這回候選之中又無比她更合適的人選,她本勢在必得。這次我突然橫插一腳進來,她自然不樂意,因此第二天我和東升剛到瀑布之下,她便氣勢洶洶地衝到了我面前,跟在她後面的便是另一隻赤狐畫翼,不顧畫翼的解圍勸說,琴歌劈頭便沖我叫囂起來,「白狸子,你到底是怎樣想的?你知不知道狐仙舞是多難的事?你在瀑布下坐著都費勁,還要跳狐仙舞嗎?」

「你還說我,那你能在瀑布下面坐穩嗎?你能坐穩的話,你就去坐啊,你去啊!」我不甘示弱,也早就想到琴歌會來跟我吵鬧,於是理直氣壯,「春凝奶奶說了,二尾以上的女狐都可以競選領舞,我怎麼就不能?」

「琴歌,算了,西沉不是要跟你爭的,」畫翼打圓場,「再說了,想跳狐仙舞的也不止西沉一個,你不要跟西沉生氣呀。」

「不行!」琴歌甩開了畫翼,「白狸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跟我作對?你也不想想,三十六隻狐狸裡面,就你跟旁人毛色不同,更別說你天生就笨拙——」

「誰規定了跳狐仙舞的必須是赤狐啊!」我最討厭琴歌拿毛色說事,「是冬銀狐說了,還是春凝奶奶說了,還是狐仙說了白狐不能跳狐仙舞了?你說給我聽聽,哪本經書哪本史冊里說,白狐不能跳狐仙舞?」

「我——」琴歌被我這句話問住,一下子有點亂了分寸,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了,「狐仙舞是狐仙生辰時候的獻舞,半點錯也不能有。總之,你領舞就是不行!就你一個白狸子,整個舞就全都亂了!狐仙要是不高興——」

「狐仙姐姐才不會不高興!」我更是佔了理,「你不知道嗎?狐仙姐姐就是白狐狸,我跟狐仙姐姐一樣,都是白狐狸,狐仙姐姐是白狐狸,跳給狐仙姐姐的舞,白狐狸怎麼的就不能跳?倒是你這個紅狸子跳,狐仙姐姐才會不高興!」

原是我太得意,「狐仙姐姐」的稱謂沒忍住就脫口而出,而琴歌卻被我這話徹底激怒了,也未曾注意到我這個「不敬」稱謂,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白狸子,既然你想要跳狐仙舞,那我們今天就來分個高低!」

我還沒反應過來,琴歌就已經往前一撲,把我整個撲進了月河裡,我後背撞到了礁石,痛得刺心,便一使勁又把琴歌撲倒,濺起一大片水花。琴歌拿她兩隻後腳使勁地踢騰,一腳踢在我腹部,又是一陣鑽心痛,我一時鬆了手,她便趁機又把我踢倒,兩隻前爪下了死勁兒蹬我的臉。我氣不過,咬住她的脖子又是一個猛子反撲過去,兩隻狐狸在月河裡來來回回地翻騰推搡,月河水被激蕩得一浪又一浪。但琴歌畢竟大了我兩百歲,無論是內力還是體力都更勝我一籌,漸漸地我便落了下風,琴歌趁著這個機會,找了個空檔兩隻前腳狠命一蹬,我便整個被她蹬了起來,眼看著就要摔到前方一塊尖角的礁石上,就在那個瞬間,一直旁觀著的東升突然縱身一躍,在我砸在礁石之前用身子擋了一下,我便未落在那足以要我命的石頭上,而是掉在了水裡,又是一大片水花。

「東升!」琴歌見東升出了手,更是氣急敗壞,「我和白狸子分高低,你也要來摻合嗎?你就這樣偏心,這樣護著白狸子?」

「你們分高低與我無關,但你剛剛那下已經可以要了嗔嗔的命。」東升站在水裡對琴歌道,「琴歌,你應該知道,狐修九尾有三禁,一不得違天道,二不許亂太平,三不能傷同族,若有違逆三者之一,當即雷劈斃命。琴歌,嗔嗔今日若死在這裡,你就是陪葬。」

修九尾三禁一出口,四下里剛剛還在看熱鬧、嚼舌根的狐狸們一下子也都不出聲了,我有些艱難地從水裡站起身來,可被琴歌踢騰的腹部還是痛得要命,我一下子沒站穩,又摔在了水裡,再看琴歌,她脖子上也被我咬下了一塊毛,我咬著牙又站起來,心裡總算平衡了些。

「我沒有想要白狸子的命,東升,你說這樣的話可是太過了!」琴歌盯著東升道,又轉向我,「白狸子,剛剛是我下手重了,但我琴歌敢作敢當,給你道個歉,但狐仙舞的事沒完!你想要做領舞,儘管做就是了!跳得比我好,才算是真厲害!」

說完這句,琴歌一轉身便走,畫翼緊跟在後面,周圍看熱鬧的狐狸也都散了,東升看著她跟畫翼走遠,轉臉看向我,「傷到沒有?」

「才沒有呢。」我不願讓東升看我狼狽,但腹部實在是痛得有些難忍,不禁覺得腿有些發軟,呻吟了一聲,「啊喲喲喲喲——」

「往日的白狸子總是膽小怕事,嘴上厲害,今天我倒開了眼界。」東升戲謔著學了琴歌的口吻叫我白狸子,「看不出來,我本以為你在琴歌手下過不了三招。」

「不許你叫我白狸子!」我最討厭這個綽號,「我才不膽小,也不怕事,是琴歌先來招惹我的,我可不能受她欺負。」

「你當真想跳狐仙舞么?」東升扶著我緩步走上河岸,去到附近的樹林里暫且歇息,「做領舞,穿那件衣服,就這麼重要?」

「重要!」我點點頭,認真道,「東升,我一定要穿狐仙姐姐留的那件玉白羽織,也一定要化人形!」

自打見了狐仙之後,所有跟狐仙沾上邊的事我都興奮得猶如打了雞血,東升知道這點,也知道僅有這點我是絕不會讓步的。自那晚開始,我便夜夜練舞,東升便取了月琴給我打節奏陪我夜夜練習,起初並不順利,尤其是那舞高潮時的二十四個連轉,我轉上不到十個就頭暈腦脹,但只要想到可以穿上狐仙的衣服,我便是再多的苦也能忍受。春凝奶奶知道我和琴歌競爭領舞之位,便給了我二人二十天的時限,二十日之後她做裁判,誰舞更好便誰得領舞。棋莞曾跟我說過,琴歌可以連轉二十八轉不停,而我加倍練習,只為比她多轉一轉也是勝利。練習之時,轉得暈眩,就只聽得東升的月琴聲叮咚作響,我便借著他的節拍,一轉一轉地增加,二十,二十四,二十六,二十八,經過了二十日的突擊,我終於可以連轉三十六轉不停,雖動作仍不夠舒展動人,但也總算是有了與琴歌一決高下的資本。

對決那日,琴歌先舞,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她畢竟練習多年,一曲舞畢,贏得滿堂喝彩。輪到我上台,台下便竊竊私語,怕不是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我卻也不怕,東升依舊取了月琴為我伴奏,到了二十四連轉之時,我並未在二十四轉就停止,而是一直轉啊,轉啊,和著東升的月琴聲,那合歡曲的二十四連弦成了三十六連弦,我不知疲倦地轉啊,轉啊,我總想著,當年的狐仙,是否也像此刻,在那成湯金殿之中,不知疲憊地轉啊轉啊,那時候的她在想什麼呢?誰在為她伴奏呢?我此刻一舞是為她,她那一舞,又是為誰呢?《合歡曲》中我隱約還記得幾句,「宮商聲相和,心同自相親。我情與子合,亦如影追身。來與子共跡,去與子同塵。惟願長無別,合形作一身。」這合歡曲是這樣美,當年那金殿中的狐仙一舞,怕是更美吧?

「好!」我一舞畢了,台下竟有狐狸帶頭叫好,隨即叫好聲一潮高過一潮,春凝奶奶從座上起身,抬了抬手,大家便都安靜了下來。

「琴歌之舞,流暢動人,輕盈似掌中舞,果然進益不少。」春凝奶奶道,「西沉這一舞,能連轉三十六轉,倒叫我驚訝,歷年來的狐仙舞,還曾未見過能連轉三十六轉的狐狸。兩者相較,真叫我為難。也罷,上次琴歌已領舞一次,這番大家也願見新氣象,今年領舞便西沉來吧。」

琴歌一聽這話,當即變了臉色,帶著書渠畫翼他們轉身就走,半刻都未曾停留。但我可不在乎她高不高興,我自己開心還來不及,先是衝上去抱了春凝奶奶,又興奮地抱著東升叫起來,「東升,我可以領舞了!我可以穿那衣服了,我可以化人形了!」

「好了,你壓著我的月琴了。」東升笑著道,「這下你心滿意足,也不枉我陪你練習這麼多天。」

「東升,我們跟春凝奶奶去取狐仙的衣服,等我穿上化了人形,你要第一個看!」我興奮得兩眼放光,忙不迭催著春凝奶奶帶我去取那玉白羽織,東升拗我不過,也被我拖著一併前去,春凝奶奶取了開狐仙殿門的鎖匙,帶著我倆往山上走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西沉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西沉記
上一章下一章

【章五】狐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