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一】上元
【章七十一上元】
「詩云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芙蓉朝白晚紅,臨水為佳,是花中風姿高潔之士。我看九姑娘獨愛芙蓉,可有深意?」
卿九端坐於古琴旁,聽我這樣問,朗聲答道,「芙蓉紅而不俗艷妖冶,潔白而不自詡清高,與其他花不同。」
「今日聽九姑娘琴音一絕,氣度清雅,看來在這彖槿樓中,你也的確是與旁人不同了。」我聽得明白她話中有話,「也不知九姑娘是緣何在這彖槿樓中落身?這古琴絕手又是從何處習來?」
卿九抿了抿唇,答道,「我本是寧州人,因流民之亂家破,雙親失散,母親懷著身孕,顛沛流離來到明都。在客棧里生下我后不幸染了風寒去世,我便被客棧老闆交送給了媽媽,從小由媽媽養大。古琴是自小媽媽調教出來的,也請天一先生來教過幾回。」
原來她這古琴是師從天一,我不由得在心裡嘖嘖兩聲。在明都城裡天一先生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古琴國手,原先年輕的時候當過宮廷樂師,但這人天性放蕩,又最受不了管教,因此主動請離宮廷內院,如今流落在煙花柳巷裡頭靠彈琴賺點銀子,然後就又全都花在泡姑娘上頭。這位老先生也曾去過桑沃院幾回,只是這老頭兒脾氣怪得很,旁人花再多銀子請他教琴他也不教,但若是他看上的有天分的人,他也能分文不取傾囊相授,如此看來這卿九能得天一老頭兒青眼相待,的確是天賦過人。
「蘇公子是頭一回來彖槿樓吧?」卿九站起身,輕步走到我面前,又跪坐下來挽起袖子,用小酒壺倒了一杯酒遞給我,道,「之前從未見過呢。」
我自知酒量差,喝醉了要說胡話還還則罷了,怕的是喝醉了露原形,因此也不敢多喝,只端起酒杯來抿了一口,道,「確是頭一次來。平日里我也不常出門,但聽聞九姑娘琴好,便專程來聽。九姑娘一面難見,今日也算巧了。」
「原來蘇公子也是愛琴之人,」卿九答道,又微微低下頭,「來聽琴的人也多了,可真為琴來的又有幾個呢?多的都是附庸風雅的粗俗好色之輩罷了。」
她這話說得倒有意思,我打量著她看了一會兒,又想起先前訴雁說她心氣兒高,如今看來的確不假。而她此刻能在我面前說出這些話來,想來我這一把賭局已經有了三分勝算,我淡淡笑道,「九姑娘這話說的一半對,一半不對。附庸風雅,粗俗好色之人多不假,只是這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就如昔日羅敷採桑城南,眾人脫帽忘鋤,但坐觀之,食色性也,人之常情罷了。不同的是有些人為心中慾望所制,而有些人發乎情止乎禮。」我悠悠伸手取了一支桌角凈水瓶里插著的秋芙蓉花,捏在手裡置於卿九面前,道,「人人都知道芙蓉花美,只是這芙蓉花是摘了下來握在手裡好,還是供在瓶子里好,又或者是任她開在水岸邊更好呢?人人不同罷了。」
「蘇公子所言甚是,」卿九低眸看了看那芙蓉花,又望向我道,「那若是蘇公子來選,又是覺得哪一樣更好呢?」
卿九此刻這樣反問我,我一時間竟不知為何想起曾經我問過東升的一個問題來,那一日在鳳棲鎮,夜晚蘇宅里,我偷偷跑去他屋中送了他鴛鴦絛,他給我講了一個金屋藏嬌的故事,我問他會不會仿效漢武帝,造一間金屋子把我裝起來,他回答我說他不會,若是把我裝進金屋子裡去,我便見不到外頭的天地了。那時候我還不太明白他這句話中的含義,但此刻我卻忽然醒悟了過來,我看著卿九,思忖片刻,微笑答道,「我也是個俗人而已,自然希望芙蓉花常在案頭,只是我又心中敬重憐惜著芙蓉花,知道她在水岸邊盛開的美景,因此還願意留她在岸邊,而不是摘回去握在手裡頭。」
聽了我的這個回答,卿九默默不言語,我將那朵芙蓉花又放回凈瓶之中,又道,「只是芙蓉花在水邊盛開,自由自在又好無掛礙自然是好,可臨水自照顧影自憐又甚是可憐,美景無人賞看無人懂得亦是浪費了,九姑娘,我說得可是?」
卿九抬起頭來又朝向我,四目相對,我也凝視著她的眼睛。卿九沉默片刻,又垂眸頷首,輕聲道,「蘇公子通明,與旁人不同。今日是卿九受教了。」
此話一出,我便知道我贏這一番賭局大約已經有了五成的把握,對女人來說,正所謂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只要知心,動情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一旦覺得對方是個知心人,與俗世男子有些不同之處,這些痴情女子就樂意雙手把真心捧了,端菜似地端到他面前去。無論是多精明算計又看透世事的女人都會心甘情願栽在這上頭,只可惜這凡間知心人少負心漢多,但話又說回來,人海茫茫身世浮沉,能夠遇到這樣一個人也已經是幸事了。
又與卿九閑話幾句,再聽了兩首琴曲之後我便主動起身告辭,與畫翼一同出了房門,卿九一直送到門口,我停步對她道,「就到這裡吧,九姑娘衣服單薄,外頭人又多,還是回屋去。他日若有空,再來聽九姑娘的琴。」說完這句,我便與畫翼下了樓,彖槿樓中此刻已經是推杯換盞,恩客們無不被姑娘們包圍著,那滿屋悶得熏人的脂粉香氣惹得我幾乎有點喘不過氣來,見我們下了樓,木槿卻顯得十分驚訝,忙不迭地趕緊迎了上來,有些不知所措似地道,「蘇公子,這是?這就是要回府了?」
「是。改日再來。」
我示意畫翼又遞上裝了銀子的錢袋賞了木槿,木槿道謝之後又接了,卻還是陪著小心道,「蘇公子怎麼只聽了幾首曲就要走,難不成是我們卿九彈的不好,又或是卿九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惹了公子不高興,您可——」
「沒有的事。不過是還有些事情,要早些回去。」我擺擺手答道,「槿娘多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槿娘鬆了口氣似的,將錢袋子收進懷裡,又陪笑道,「那我安排了轎馬送蘇公子回府,也不知蘇公子貴府何處,我——」
「不用了,今晚月明,我與這位公子一同步行回去便可。槿娘生意忙,還是不用多操心了。」若是讓她安排轎馬,那我們豈不就露了餡,我推脫回絕,也不待木槿再多說什麼,與畫翼一同出了彖槿樓的門便往回桑沃院相反的方向走去。
「沉兒,這不是回去的路啊。」畫翼小聲對我道。
「我知道,」我也不看畫翼,還是大跨步往前走,一邊走一邊低聲朝她道,「我們這回直接去了彖槿樓,以前從未露過面,又一下子賞了木槿那麼些銀子,剛剛又不讓她備轎馬,此刻她一定疑心我們的來歷,你若不信,只找個機會回頭看看,一定有人跟著我們。我們走到前頭人多的地方混入人群,使了術回去。」
畫翼聽我此言,還有些半信半疑,只逮了個機會回頭看去,果然看到不遠處有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跟在後頭,這才真信了我的話。我和畫翼快步走進主街的人群里去,口念一訣便化了陣風回了桑沃院,進了屋收了變身術,我先喝了兩大口茶,然後在桌邊坐下了,畫翼也在我身旁坐下,只對我道,「沉兒,你今日好容易去彖槿樓又見著了那卿九,還花了兩包銀子,怎麼這樣快就出來了?」
我一邊拿起茶壺倒茶,一邊回答,「你不懂。卿九跟我們一樣,是女兒家,之前那些吸引男人的招法此時都派不上用場。欲速則不達,不急在這一時,不然跟那些進了彖槿樓就想動手動腳的臭男人有什麼區別?過幾天就是上元節,彖槿樓的木槿是要在那一日給卿九初夜競價的,那時候我們再去。」
「競價?」畫翼一聽更是驚了,面露難色道,「可是我們沒那麼多銀子啊,我聽說往年那些王公貴族買頭牌初夜都是千金之數,我們到哪裡弄那些錢去?」
「你急什麼,又沒有讓你掏銀子出來。」我白了她一眼,又喝口茶,「我自有辦法,你怕什麼呢?到時候跟我去就好了。」
「沉兒,」畫翼還有些不放心,又握著我的手臂道,「你可不能去偷那些凡人的錢啊,不然又惹出什麼事端來可不好,我是說,雖然凡人——」
「安心啦,」我拍拍她的手,「我沒有想要去偷凡人的錢,我也肯定不會給你惹事,你還信不過我么?我雖然愛耍小聰明,但偷雞摸狗的事我可不幹。」
畫翼還是有些將信將疑,但也不再追問了,到了上元節的那一天,我同畫翼早早便到台下尋了個前排位置候下了,知道畫翼拉不下麵皮,又特意帶了樂兒一同去幫忙喊價,樂兒雖然也不是厚臉皮的人,但說實在話對這些事還不是十分明白,只聽我的話我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於是好辦得多。彖槿樓前搭了高台,懸挂著各色花燈,又有兩盞巨大的五彩蓮花燈,高台之上也是流光溢彩,一等一的繁華之景。台下也早已人滿為患,那些個富商豪門都坐著馬車前來,坐在前排,家僕們抬著金箱子銀箱子,只待競價一聲起,下面便開始喊價了。到了時辰,卿九從彖槿樓里出來,一身絳紫銀邊的衣裙,簪著三朵雪白芙蓉花,確如洛神出水,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她遙遙朝台下行了一禮,氣氛一下子緊張又熱烈了起來,只是看她強顏歡笑,台下的那些人也是躍躍欲試,各個都等不及似地摩拳擦掌,這兩廂一對比,也真是有些可憐。
「西沉,我要怎麼做?」樂兒還有些不明白,只問我道。
「沒什麼難的,」我搖搖扇子,指了指前頭那排正中間坐著的穿錦袍的一位公子道,「看見了嗎?那是京城裡最有錢的一位,聽說今晚他是帶足了銀子志在必得,他喊多高的價,你就跟著一起喊就是了。他喊多少,你就比他高一百兩,喊到兩千兩算停。」
「不,等等,等等沉兒,」畫翼趕忙低聲對我道,「你帶的銀箱子里有多少銀子?怎麼就能隨著他一同叫呢?若是得了價沒銀子怎麼辦?」
「我的銀箱子?」我笑了兩聲,俯身敲敲那箱子,聲音十分空靈,我朝著畫翼道,「我一兩銀子都沒帶,銀箱子是空的。」看畫翼愈發疑惑不解,我又朝前頭那位穿錦袍的努努嘴,「我沒帶,但他帶了。等會兒競價完了,我就變個法兒給兩個箱子換了,他的那兩千兩銀子就是我的了。」
畫翼聽我這樣一說,倒有些失笑,道,「說了這麼半天,還是偷人家銀子用不是?」
「欸——」我搖搖扇子擺擺手,嚴肅起來板起臉道,「這怎麼是偷?這是換,我拿我的銀箱子換他的銀箱子,怎麼能叫偷?」
「你呀,總是歪理一堆一堆的。」
畫翼無奈地搖搖頭,就在這時候競價已經開始,喊價的聲潮一浪高過一浪,不出我所料,坐在前頭的那幾位競爭也是十分激烈,各個都是卯足了勁地喊價,很快就過了百兩之數,然而那幾位還全然沒有罷手的意思。只是隨著價碼越喊越高,附和跟風的也就越來越少,一個個地都熄了火似的停了手,只有我看中的那位志在必得的傢伙還在一直喊價,直喊到了千兩,此刻場上只剩下他和另一個人還有我們在喊價,旁人都已經閉了嘴。喊到一千二百兩便只剩我和他了,樂兒依照我的指示每次都比他喊的高一百兩,他們喊到一千八百兩的時候我示意樂兒直接喊了兩千兩,這下看著那位公子爺臉色是登時垮了下去,像被踩了一腳的蛤蟆似地不吭聲了,只氣急敗壞地坐立不安,上躥下跳似的蹦腳。而此時場上再也沒有比我喊的價更高的人,此刻正有彖槿樓里的人下來抬銀箱子,我也就施了個替換術把那位氣炸肺的蛤蟆的銀箱子換到了我的腳底下,只聽一聲「賀蘇公子得了九姑娘」,我便是不花一兩銀子就抱得美人歸——抱得美人歸倒沒什麼,但看著那滿場憤恨的目光我可是差點笑開花,尤其是看到那位帶了兩千兩來此刻打開箱子一看空空如也,氣得在原地咆哮如雷,抖著聲要家僕去抓賊可也無處可找,只氣不過甩了小廝兩耳光的可憐傢伙,我也只能感嘆他今兒沒這個桃花運,賠了夫人又折兵,可誰讓他碰上了我蘇西沉呢?也只能怪他自個兒太背。
「蘇公子,樓里請。卿九姑娘已經準備好了。」我正還坐在原地看好戲,那彖槿樓里的人搬走了銀箱子,又有一位管事的姑娘走來向我行了一禮,對我道,「知道蘇公子好清凈,媽媽已經清了樓,今兒再沒旁人來了。」
聽她這樣一說,我便也就站起身,對著畫翼和樂兒道,「你們先回府去,不必在此處等我了。」又朝畫翼使個眼色,她也心領神會,便也同樂兒一起起身朝我行了一禮,待我進了彖槿樓才轉身離去,而我早已囑咐過畫翼和樂兒不能暴露行蹤,她此番應當還是用了上次脫身的法子,我也就放下心來,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殘兵敗將,冷笑一聲,便進了正堂。剛一進去木槿便迎了上來,笑得比二月紅還要燦爛,看著我就道,「蘇公子好大排場呀,原先還不知道呢,今兒我也算是開了眼界了!快,快裡邊請,卿九呀已經在樓上等著您了,今晚這樓子里就您一位,就您一位!可不是清凈,蘇公子有什麼需要呀儘管開口,儘管開口!」
「溫一壺酒送上來,別的罷了,」我揚揚扇子,一邊往樓上走去一邊道,「看熱鬧的蹲牆根的也都趁早給我撤了,若是有任何人任何聲音打擾了我都拿你是問,你可聽得明白?」
「明白了,明白了,」木槿陪著笑臉又趕忙支使一旁的一個小丫頭,「快去,快溫酒去,溫了給蘇公子送上來!別的小丫頭都不許出房門來,都給我安靜著!」
我看她張羅得興緻勃勃,只心裡笑笑,走到卿九門前,木槿替我推開了門,那小丫頭又正巧捧了酒壺酒杯送上來,我只從她手裡接了過去,便自個兒進了屋,對木槿道,「槿娘,就到這吧。你張羅一天了,也下去歇歇。」
「啊?是,是,」木槿本還想隨我進去張羅一下,此刻被我一堵,趕緊收回腳,連連應聲,又推著小丫頭和別的姑娘們下了樓去,「我們走,蘇公子自便,蘇公子有事喊我們,我——」
我在心裡冷笑一聲,也不等她說完便關上了門,端著那酒盤進了屋放在桌上,屋中點了粉燭,又都換上了煙紅色的輕蘿紗帳,還點了濃情香,倒也真是準備得一絲不苟,處處周到。若是其他男子進來,怕不是早就魂飛夢縈,魂兒都軟了,只是今兒被我碰上,還真是可惜了,我在心裡想。此刻又聽得身後有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正是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