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五】相思劫

【章七十五】相思劫

【章七十五相思劫】

「王爺您還不知道吧?那卿九如今是鑽了牛角尖了,這京城之中哪個樓子里的姑娘破身夜過了之後還不接客的,到底是風塵女子不是?卿九卻是死活不肯,真當要給那姓蘇的守身了。這不槿娘又是打又是罵,卿九卻要鬧絕食,又是哭又是要上吊的,真是鬧得不得安生。您說說,哪有這種道理?更奇的是那姓蘇的在那之後就再沒去過彖槿樓,更沒再露過面,也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原來是個烈性女子,」小王爺聽聞嗤鼻一笑,擺擺手道,「那蘇公子也不論是什麼來歷,大抵都是她一廂情願。這守身如玉放在旁的女子身上是貞潔,可惜她是個樓子里的出身,簡直就是笑話。」

「誰說不是呢,多少恩客砸了銀子在她身上,現在不是打人家臉嗎?」那秦爺陪笑道,「槿娘可氣得了不得,養了這麼多年的搖錢樹成了白眼狼,擱誰誰不急?」

「這也難說,」季邇軒插話道,「興許也就是吵鬧一陣,我聽說那位蘇公子去彖槿樓也就只去過兩回,青樓女子為了個只見了兩面的男人就要死要活,也是罕見。不定等過一陣也就算了,到底還是風塵中人,想通了就好了。」

我與畫翼站在門外聽著他們談論卿九,心中不由得覺得有些堵,也沒有心思再聽下去,只對畫翼使了個顏色,便轉身上了樓去了。關上房門,我坐在桌邊有些悶悶不樂,畫翼在我身旁坐下,對我道,「沉兒,是不是在想卿九的事?」

我抬頭看著畫翼道,「我沒想到她會這樣。我是說,我沒想到她會如此當真。我不過去過兩回,於她也沒有山盟海誓,我本以為她再見了其他人,便會把我拋到腦後去了——就像旁的人一樣。」

「我知道。」畫翼點點頭,微微皺起眉來,「果真是烈性女子。若是放在別的女子身上,興許也就認了命,更不要說那些薄情人。但那位季公子說得也有些道理,不定再過幾日,卿九自個兒就想明白了,只是一時糊塗。之前也不是沒有過,來了桑沃院愛上裡頭的姑娘,日日在院外蹲守的都有,還不是過了幾日便好了。」

畫翼說的是那些來桑沃院的男人,這的確是常事。真心被姑娘們騙了去,痴傻一般在院外等著再見一面,又或是傻傻捧了金銀想來討了回去,但也都是無疾而終,等自個兒回過味來,便把什麼真心什麼痴心都拋之腦後,凡人太容易忘記一些事了,等到新的人,新的物出現,慾望便會驅逐他們忘記。對我們而言,時間是最不值錢,卻也是最有用的東西——因為時間對凡人來說太寶貴了,他們是不會浪費在同一個人身上的。但今日聽聞卿九之事,我心中卻隱約覺得有些不安,我猶豫著對畫翼道,「我只怕她想不明白。不如我還是——」

「那萬萬不能。」畫翼似乎知道我要說什麼,立刻打斷了我,正色道,「你絕不能再去彖槿樓,也不能再見她。你再見她,就是給她念想,往後就更難擺脫了。沉兒你該明白的。」

「我知道,可我怕她想不開。」我憂心忡忡道,「卿九畢竟不是那些男人,女兒家動了真情,總是難以忘懷的。全都怪我,怪我逞強,我不該去招惹她的。」

「這也是沉兒你的想法罷了。」畫翼道,「凡間有句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她現在是年輕,等過了這件事,反倒會想開些。即便你不去招惹她,難不成她往後就遇不到負心人?全都是看她卿九自個兒的造化。她已經淪落風塵,真心於她有何用?遲早都是要被辜負的。我們跟她不同,你現在可憐她,就是害她。」

畫翼平日里雖然話不多,但看事情是最明白的,就好像是在給病人看病,總是一針見血——就像她自己說的,因為她總是默默的,又總是不起眼,所以許多事都看得更清楚。可是聽畫翼如此說,我心中的愧疚和擔憂還是絲毫沒有減弱,卻總還懷著一絲僥倖,總希望卿九能自己想明白然後放下,因為我最明白,那個只跟她見過兩面的蘇公子蘇遠道,再也不會出現了。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我和畫翼所期望的那樣,又或者說,我心中的僥倖終究是沒有成真。卿九病重的消息傳到桑沃院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中旬,聽說是彖槿樓的槿娘強逼著卿九接客,卿九又以絕食相抗,又三番五次想要逃出彖槿樓去,但也都沒有成功。幾次折騰下來槿娘也是絕了拿卿九做搖錢樹的心,決定要把卿九賣到侯府去做那陵南侯府大少爺的小妾,趁早把燙手山芋給送了出去。卿九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便一病不起,如今已經是湯藥不進了。我心下火急火燎,又去與畫翼商量要不要再另找機會去一趟彖槿樓,就是讓畫翼幫她瞧瞧病也是好的。

「藥石醫病不醫命。」畫翼聽我說完之後卻紋絲不動,全然沒有要去的意思,對我道,「沉兒,我那日便對你說過,能不能想明白,都是她自個兒的造化。你也再聽我一句,如今鬧到這般田地,你再去也無用。不是我冷心,是世道如此。在人間這麼些年了,這些事見得還少嗎?」

畫翼如此一說,我便知道她是鐵定不會再去了。只是我心裡還是放不下卿九,總想著若是我能再做些什麼也好,思來想去,我忽然又記起上元節時候我從彖槿樓回來之前卿九給過我一支芙蓉簪,那也算是僅有的信物。如今她病重,一半都是因為對我假扮的蘇遠道余情未了,若是我把簪子送回去,也就能絕了她的念想,生死攸關,指不定她還能就醍醐灌頂想明白了。可我打定主意之後再去首飾盒子里找的時候那簪子卻不翼而飛,我翻箱倒櫃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我苦思冥想那簪子去了哪,想了半日才想起我曾讓小豆兒隨意拿我的首飾去當鋪當銀子買兔子,指不定他真就別的不拿拿了卿九的芙蓉簪去。一想到這我趕緊喊了小豆兒,聽我一問,他點頭道,「是,就是那支。我是看那支做工又不好又老舊才拿的。月姐姐,那支有什麼不對嗎?」

此刻我也顧不上再與他多嘴,我忙不迭問道,「你去哪個當鋪當錢了?」

「豐永。就在桑沃院隔壁,那簪子不值什麼錢,只當了幾兩銀子。」小豆兒答道。

「去把錢袋子給我拿來,快,現在就去,」我越發著急起來,趕忙對小豆兒道,「有多少現銀子就給我裝多少,再把別的首飾也給我裝上,快!」

小豆兒雖不明白我為何如此焦急,但聽我這樣說也只得去取了裝了銀子和首飾的袋子,我一陣風帶著小豆兒到了當鋪門口,心中卻惴惴不安,那簪子是小豆兒上元節前後去當的,又不是什麼值錢物件,店家怕也是覺得無人再會去贖,如今怕是早就不在了。

「掌柜的,」我也顧不上許多,快步走進當鋪內,指指小豆兒,對正在撥弄著算盤的掌柜道,「這小孩正月里來當過一支金絲芙蓉簪,現在我想要買回去。」

「芙蓉簪?」那掌柜的聽我這樣說,轉了轉眼珠,似乎沒什麼印象,又去柜子上拿了記賬的大本子來,「是幾號來的?」

「上元節后兩日。」我答道,「一支金絲芙蓉花的簪子,當了十兩。還在不在你這?若是在,多少錢我都買回去。」

掌柜的點著油燈在那本大厚本子的密密麻麻的螞蟻字里找了半天,才找到正月十七小豆兒來當簪子的記錄,又慢悠悠地往後翻了好幾頁,我的耐心都要被他磨光了他才抬頭對我道,「姑娘,我想起來了,那簪子現在不在我這了,就上個月街頭的李大娘來當冬被,花了十二兩買走了。那簪子又舊式樣又老,上頭的金絲都有點散了,根本不值錢,你來贖那簪子還做什麼呢?」

「這我沒空跟你細說。你只告訴我,那李大娘在哪?」

從當鋪出來,我想自己去尋那簪子的下落,就讓小豆兒先回去,但他也不肯,還是要跟著我,我也不與他多口舌,兩人便隨著當鋪掌柜給的地址到了街頭李家。好在天色剛晚,屋裡亮燈,該是在家,我趕忙上前叩門,出來的是個小男孩,見了我問道,「姐姐,你找誰?」

「我找李大娘,她在嗎?」

「娘,娘!」那小男孩一轉頭沖著屋裡喊,「有個姐姐來找你!」只聽屋裡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應了一聲,便看著有個中年婦人擦著手從屋裡走出來,看樣子剛才該是在忙著做晚飯,見了我卻有些驚訝,問道,「姑娘面生,來找我是有何事?」

「大娘是不是在豐永當鋪買了支金絲芙蓉簪?那是我家小弟誤拿去當了的,我現在想買回去。大娘您開個價,我不還口的。」我快速說著,一顆心都提上來了。

「哎呀,」大娘停頓了一下,又對我道,「那姑娘來得不巧了。我的確是花了十二兩買了根簪子,但那是上個月我家大女兒出嫁給她做嫁妝的。我們小門小戶,根本沒什麼積蓄,更別提首飾了,可好歹姑娘出嫁,不能沒個嫁妝,我就做了床冬被去當鋪當了,買了根金簪子回去給她充充門面。如今我家女兒已經過了門,簪子也隨她帶去了。」

「大娘,那簪子很重要,我一定要贖回去,出多少錢我都願意,」我低聲道,「求求您了,您能不能帶我去您女兒家讓我把簪子買回去,若銀子還不夠,我還有其他的,您看,我這裡還有這麼多金簪子,您幫我找回那芙蓉簪,這些就全給你!」

「姑娘,姑娘,」大娘握住我的手,對我道,「你有這麼些好簪子,還要那簪子做什麼?」

「那簪子是信物。」我解釋道,「大娘,拜託了,我一定要買回去,您女兒在哪,讓我去找她,她缺嫁妝,我這些金簪子都給她。」

聽我這樣說,大娘也只點點頭,對我道,「姑娘,別急,別急,我女兒嫁到城東陳家,這樣,我帶你去,我與她說明,她定然返還給你。」說完這句,大娘又轉頭囑咐了那小男孩照看粥鍋,便一路引著我和小豆兒去到城東,找到李家女兒,聽了大娘一番話,那女兒卻面露難色,只帶了我和小豆兒進了屋,打開妝奩取出一支金簪子對我道,「姑娘,這就是那根簪子。恕我直言相告,因我看那簪子上頭金絲已經散了,我又不太喜愛芙蓉花,便托我相公送去金樓重新鍛了一下,如今已經做成鳳仙形了,但金子倒還是原本的金子。」

我看著她手上此刻的那支金簪,已經被重鍍過,比原先多了好些光彩,可是芙蓉花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新打出來的鳳仙花,根本沒有原來的樣子了。我只覺得氣餒,不想追了這麼一路到頭來簪子已經沒了,但我還是履行諾言用三支嶄新的金簪子跟李家女兒換了那變了樣的芙蓉簪,她自然是喜笑顏開,我又對她和大娘道謝,與小豆兒出了門,把那支金簪遞給他對他道,「把這個送去金樓,叫師傅連夜趕工給我仿著原來的樣子趕出來,多少工錢都要趕。」

小豆兒並不明白我為何執意要拿回這簪子,但還是不敢多問,接了簪子便往金樓去了,我獨自在街上走著,走到彖槿樓樓下,遙遙看著裡頭人頭攢動,站了半日,還是轉身離開了。回到桑沃院去,我獨自一人坐在屋中發獃,只盼著那金樓能把簪子儘早趕了出來,可我不由得又想,就算是簪子趕出來了又如何呢?若我真把那簪子送回彖槿樓去,卿九見了若能想明白病癒自然是好,可若是她再受打擊病情更重,那豈不是正相反?畫翼說的對,藥石醫病不醫命,世道如此,痴情的人最苦。在桑沃院中這麼久,痴情之人見過,薄情之人見過,麻木不仁者見過,我從未在意過凡人的性命,更沒有在意過凡人的真心。對我們來說,那些都是隨風就散,又經不起推敲的東西。可今日我卻在乎著卿九的生死,卿九的真心,我希望她明白過來,或者說,我希望她能救自己,也能救我。在想著卿九的時候,我又會不自主地想到流鵑,她們都是被困在籠中的鳥,可她們遇到的人,都沒能帶她們出去。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細雨,這春雨微暖,可我卻只覺得徹骨的涼,是一種無法消除的寒冷,是我從未感受過的凄楚。

那芙蓉簪我終究還是沒有還回去,而新到手的芙蓉簪,愈發的華麗俊俏,卻再也沒有了當日卿九遞給我時候的溫度。卿九的死訊在四月初的清明傳遍了明都城,她就好像一朵生在秋江上的芙蓉花,盛開過,之後便緩緩地湮沒了下去。她無聲無息地死了,至死都沒能再見意中人一面。卿九的死,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個可嘆可笑的痴傻姑娘的悲情故事,是那些凡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就連桑沃院中,其他姑娘提起這件事,也都是嗤之以鼻,只笑她不通,平白斷送了性命。但對我來說,卿九的死卻幾乎如同晴天霹靂,她的死是因為我,因為我在閑聊時候與他人隨口的一個賭,對我來說,她不過是我閑來無事找樂子的一個玩笑,但就是這樣的一個玩笑,卻殺了她。我拿她的深情和真心開了一個玩笑,用她的初心換了半分修為和贏了賭局的幾根金釵,我以為她的那顆初心跟其他凡人沒什麼兩樣——人心易變,都是虛妄,在這明都城裡,在桑沃院中,我看得太多太多了,就像隕若說的,人心根本就不值錢。

可我並非無情之人啊,我是那樣明白卿九的心情,我多麼明白傾心愛著一個人是怎樣的感受,日夜等待著深愛的人是怎樣的痛苦,一場相思劫,泣涕淚如血。可對於卿九來說,那個與她一起度過了兩個晚上,曾對她知心相交傾心相護的蘇公子,從一開始就是在騙她,對她根本沒有半分真情,只不過是在展示自己的手段,玩弄和踐踏她的真心。我覺得自己是那樣的醜惡,我傷害了別人,卻還在告訴自己沒關係,是他們自願的,他們的深情都是假的,凡人都是朝三暮四之徒,是沒有真心的,即便有,也會很快忘記的。可卿九不該就這樣死去的啊,她是為了我——不,她是為了虛妄死去的,而那虛妄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殺了她,這一場荒誕之中沒有血,卻處處都是血淚。這整個桑沃院中都是荒唐,局中人全都不明白,各個都被唾手可得的修為蒙蔽了眼,各個都以為自己清高,各個都以為自己通達,各個都自作聰明,其實都是謊言。惡在不經意間生長出來,看清楚真相的人便只想出去——流鵑,時至今日,我終於明白了流鵑的心,她寧死也要出去,明知道沒有出路也要出去,就是因為她還相信真心,她不想讓自己的心也在這日復一日的謊言之中丟失了。時至今日,我又想起東升說過的那句話,他早就告訴過我,人心深情是不可玩弄的,當初我不明白,只當他愚善,但如今我知道了,卻後悔莫及。辜負了深情的人的確不堪,可嘲笑深情,蔑視深情的人,不是更可惡,更該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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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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