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七 三卦】
【章七十七三卦】
「既然如此,那便測個申字如何?」我此話一出,那算命先生便有些驚訝地抬頭看著我,我先行一禮,又笑道,「大仙今日怎麼這樣閑情,到了這明都城裡做起算命先生了?」
那先生聽我這話,便知我已看破他真身,只露出微笑將手一擺,那旗和竹簡毛筆全都不見,來的也不是別人,正是先前曾在落霞樓一會的申公大仙,此刻他也已經收了那算命道士的假象,一身金線黑袍,雙目有神,留著那一抹小鬍髭,還是一副逍遙閑散的模樣。他背著手走到我面前,道,「你這個小狐狸倒是古靈精的,是如何識得我來?」
「大仙周身仙氣環繞,自然不是尋常人。正巧我又看著大仙這道士袋子裡頭有一方黑豹筆硯,自然便知大仙真身了。塗山蘇西沉,見過申公大仙。」我笑著解釋道,又欠身行一禮。
那申公大仙大笑兩聲,從袋中摸出那方黑豹筆硯,掂在手裡,「原來是這玩意兒出賣了我,罷了罷了,是我大意。」正說著,將那黑豹筆硯往空中一拋,一道青煙,那筆硯瞬時化作了一隻英武黑豹,金目白額,威風堂堂。申公大仙對那黑豹道,「今日你在我這袋中也委屈了一天,我與這位蘇姑娘巧遇,再敘幾句,你便自個兒快活去。」
聽聞此言,那黑豹一轉身便躥入了山中深林,申公大仙看著它跑遠,又轉過身來,忽然拱手朝我行了一大禮,我嚇得趕緊扶住他,道,「大仙這是做什麼?我可受不起,我怕被雷劈。」
「這一拜不是給你,是給狐仙。」申公大仙禮畢,起身對我道,「如今你也該知道了你腕上這環的妙處。此環在身如狐仙親臨,我申公豹見了狐仙,怎敢不行禮問好呢?」
他此刻提到這同生環,恰恰又是觸及到我的痛處。我有些低落地道,「這同生環是狐仙姐姐的恩典,可是如今我雖修成四尾,靠的卻是旁門左道,行媚蠱之術,還斷送了卿九性命。前些日子又是一直病著,今日才能來給她再上墳祭拜,修繕墓碑,我這樣不爭氣,是對不起狐仙姐姐的恩典了。」
申公大仙聽我此言,略略思索一陣,又笑道,「原來你今日到這裡來是這個緣故,我還覺得奇怪,你這麼個修行的小狐狸,為何要來給一個凡人祭掃。剛剛你說旁門左道,又是何意?」
聽他這樣問,我也正好沒個說心事的人,便原原本本將如何去了桑沃院,如何學了媚蠱之術,靠人初心掙修為,又是怎樣害卿九相思病死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待我說完我又嘆口氣,有些自怨自艾,「我本是為了修行進益才進了桑沃院,如今卻做了這樣錯事,辜負了狐仙姐姐,真是沒臉再見到她了。」
「這三界之中,是非黑白紛擾不明,哪裡有絕對的是非呢?」我本以為申公大仙會斥責我,但申公大仙卻似乎並沒這個意思,反而道,「倒是那九姑娘也算是個痴情之人,改日我若是見了星君,定要啰嗦幾句,下一世也該給她個圓滿姻緣。我剛剛聽得你說再不行媚蠱之術,也是因為這位九姑娘吧?」
我點點頭,申公大仙捏了捏鬍髭,道,「既然如此,前事已過,也還是放下得好。說到底這九姑娘也算是為情而死,倒也凄烈。世間修行之法千萬條,說到底也都是各自對著世間事理人情看得不同。你既然能反思領悟,也算是進益,還是不要過於苛責自己了。」
申公大仙這樣說,我心中也稍稍有了一點安慰,申公大仙卻又轉口道,「我這今日還剩的這一卦還未測,不如還是與你測來,也好去討口酒喝。」
「大仙既然這樣想要我的這一文錢,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還是測字,蘇姑娘請說一字。」申公大仙隨手撿了一根樹枝,抬起頭對我道。
「此山名為小念山,就念字吧。」我道。
「是算自己,還是算別人?」
「算自己。」
申公大仙以樹枝代筆,在地上寫了一個草書的念字,口中道,「念,思也,又曰,念,常思也,懷,念思也。這念字心上有人,一念在心,是為思懷,從這個字上看來,蘇姑娘是在想著心上人,是不是?」
我本是隨口取了一字,可這申公大仙倒還真是神了,真是一語中的,我這一文酒錢還真是給得值,我點點頭,又問道,「大仙真是名不虛傳,這一卦算得極准,還請大仙指點,我的這個心事該如何解?」
「這個嘛,倒也容易,」申公大仙點了點那草寫的念字的上半部,道,「這念字上頭是今,今者,是時也,如言目前,即當下,當地,當時,蘇姑娘這字倒還是個吉相,你心中所念之人,也不定遠在天邊,反倒可能近在眼前。」
「真的嗎!」我一聽這話頓時激動了起來,口齒都有些不利索了,「大仙你是說,他在明都嗎?」
「我也並未那樣說,」申公大仙開始玄乎,「只是從字面上看,可以這樣解而已。不過這緣分天註定,求也求不來,急也急不得。不過我看蘇姑娘選這一字,怕不是除了念著心上人之外,還在為修行之事煩惱。」
我一聽不禁心中一動,趕忙道,「晚輩不才,還請大仙指點。」
「這修行二字,要說難也難,但要說容易也容易。」申公大仙又開始玄乎了,我與他一同在坡上坐下,申公大仙道,「這無論是凡人還是神仙,都有想得的東西。但這世間道理千萬,說到底只有一條,人並不能得全部所願,能夠得到最看重的便已經最好了。對我申公豹來說,這可沒什麼比自由閑散更重要的,我又天生是個麻煩人,專愛弄些風波玩笑,旁的功名利祿又或是風月之事都不在意,反倒真自由了。」
「狐仙姐姐曾對我說,『要得旁人之不能得,就要舍旁人之不能舍』,又要怎樣解呢?」
「原來狐仙對你說過這句話。」申公大仙嘖嘖兩聲,「這活在世上,功名好不好?自然好,金銀好不好?也好,如花美眷,兒孫繞膝,也是好的。做神仙好不好?做神仙也好,這樣多的好事若能都佔了,那肯定得遭雷劈。想要做神仙,就要斷塵緣,斷不了的就做不了神仙,可這塵緣有哪裡是一般人能斷的呢?所以一般人也做不了神仙,你說是不是?」
我有些懵懵懂懂地點點頭,申公大仙接著道,「當年狐仙受媧皇之命進宮,做了一代禍水,名聲算是斷送了。我是個愛看熱鬧的,也就跟去做了國師,那紂王對她也算是真心,萬般寵愛於一身,可那又如何呢?一併進宮的那兩位也都半路送命,好在狐仙機靈,成了媧皇密令,最後還受了燭幽斷首之痛才點化升仙。這人人都說大神通好,可在我申公豹看來,成仙也並非世間第一得意事。狐仙所失去的名聲,富貴,真情和恩愛,跟這成仙比起來,到底哪個更值得,也實在是不好說呀。」
申公大仙停頓了一下,他看著不遠處被風吹動的松林,似乎由回憶起了往事,又道,「你如今雖已在桑沃院中修成四尾,但靠的是食凡人精魂真心,進益雖快,卻其實是皮囊空空,內力不足,不是長久之計。今日遇到你這小狐狸也是巧,我又是個好攬事的,正好指點你些許也未嘗不可。」
一聽他這樣說,我趕忙起身又朝他行一禮,要知道這位申公大仙當年自在人界修行千年,之後在崑崙拜元始天尊為師,是四海之內公認的得道之人。只是這位申公大仙行事逍遙,專愛惹是生非,雲遊四海自在快活,更是從來不收弟子的,能夠得他指點是萬難,今日居然被我撞上這等好事,我趕忙拱手道,「大仙不嫌棄,就請再受蘇西沉一拜,能得大仙指點,是西沉三生有幸。」
「罷了罷了,這些虛禮都不必,」申公大仙伸手扶我起身,對我道,「我也只是好惹事而已,又吃人嘴短,不能不幫忙。時候不早了,我們還是先去喝了今日的一碗酒才是。」
說完這句,申公大仙便與我一同下了小念山,走到山道下的一家酒鋪,他又化作了算命先生的模樣,我便也化了個小道童,進了酒鋪,申公大仙取了三文錢往柜上一排,便要了一壺酒來,那酒也沒個名字,本是酒家自個兒釀的,聞起來卻很是清冽醇香,申公大仙先給自個兒倒了一杯,又給我添了半杯,道,「鄉野村夫之酒,嘗起來獨有風味。我申公豹瑤池天台美酒嘗遍,別的不愛,還就喜好這一口三文錢的濁酒。」
「大仙不是喜愛這濁酒,是喜愛在這人間鄉野喝酒的自由快活。」我也淺嘗了一口那濁酒,入口辛辣,回味卻長,我笑道。
「你這小狐狸說話也真有意思。」申公大仙悠悠道,又看我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又道,「先前在落霞樓還見你主動討酒喝,今日怎麼才喝一口酒不喝了,是這酒不合口味么?」
我搖搖頭,道,「不是。是西沉酒量差,喝多了幾口就要醉了,醉了失態,愛說胡話,怕大仙笑話。」
「原來如此,你這喝了酒就說胡話愛鬧騰的毛病還是沒變。」申公大仙聽了也笑道,「你在這人間修鍊這許多年,終於是也學了乖,知道分寸了。」
聽他這樣說,我心中倒有些疑惑,之前也僅見過一面,不知他為何會得知我有酒後說胡話的毛病,但申公大仙說話總是神神叨叨的,我也只是道,「大仙謬讚了。我之前也吃醉過好多次,喝得路都走不動了,還胡說八道,但之前也還總有人帶我回家,如今沒人帶我回去,不敢多喝了。」我說完,又覺得這話聒噪,又趕忙道,「西沉隨口一說,牢騷多嘴,大仙見笑了。」
好在申公大仙並未在意,他獨自喝完那一壺酒後我們出了酒鋪的門,申公大仙吃了一壺酒後走路倒有些歪歪倒倒的,到了小念山下一處靠水邊的河岸石灘,申公大仙停下腳步,對我道,「小狐狸,瞧見沒有,這裡有這麼些石頭,為師今兒教你修內力,就從石頭開始。」
申公大仙說得醉醺醺的,也不知是真話還是在逗我,我也不敢問,他接著說,「你去,去把那些石頭,大的在下小的在上摞起來,為師先去睡一覺,等你摞好了,為師還要坐在上頭打坐呢。」
他這樣一說我是半信半疑,真覺得他是在說夢話,可又不敢違抗,申公大仙說完這句,徑直便晃到一塊最大的石頭上躺下打起了呼嚕。而我四處一看,河灘之上大大小小形狀各異地散落著不下百塊石頭,他現在要我把它們都摞起來,這可真是比登天還難,但既然是申公大仙要我去做,便肯定有他的道理,我還是不敢怠慢,先找了一塊目光所及最大的石頭做底,便一塊塊地找來石頭搬來摞上,起初還十分容易,等摞了快二三十塊的時候我雙臂便已經酸得不行,額頭也沁滿了汗珠,背上衣服都濕透了。而申公大仙躺在一邊已經呼嚕如打鳴,完全睡熟了。深夜河岸邊只有嘩啦啦的水聲,我也只能努力堅持著一塊塊搬著石頭往上擺,可就在我擺到第四十一塊,飛下來的時候尾巴不小心擺到了中間的石頭,那一根長長的石柱轟隆一聲全倒了,還差點把我壓在下面。眼看著努力了大半夜的成果前功盡棄,氣得我拿起石頭就往水裡砸,而一旁申公大仙還是睡得熟,那一聲巨響好像沒聽見似的,呼嚕還是震天響。我坐在河岸邊生了一會悶氣,但也只得從頭來過,這一回我處處小心,等到日出之時石柱已經有七八米高了,待太陽全出來,申公大仙才打了個哈欠從石頭上坐起來,看到我忙碌了一整夜摞起來的石柱,捏著小鬍鬚晃著腦袋走過來道,「不錯,不錯,雖然還沒有用上全部的石頭,但摞的還算精巧,看來也是用了心。來,為師就坐在這石柱之上打坐參禪一番!」
此時我已經是累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坐在河岸上瞪著眼瞧著申公大仙,只看他袍袖一擺,便一陣青雲騰起飛到石柱頂端,此刻最高處的一塊石頭只有碗口大小,他合衣盤腿坐下,竟牢牢坐在石柱頂端紋絲不動,任憑風吹也未曾挪動分毫。申公大仙在石柱頂端默念一卷《道德經》,然後飛身下了石柱,又走到我面前,道,「能在石柱高處坐住打禪,靠的是全神貫注,我記得你們塗山修二尾的時候都會去河水中靜坐,而這石柱靜坐比河水靜坐更難,只要有一絲分神便會摔下來。為師已經示範過,你也去試試。」
我抬頭看了一眼那根高高的我自個兒摞起來的石柱,不知為何心裡還是有點發怵,但申公大仙要我去我不能說不去,不然也太丟臉,於是我壯了壯膽子站起身,也口念騰雲訣飛上石柱頂端,看著下面我只覺得脊背發涼,再看那最上頭的小小一塊鵝卵石,要在那上頭坐住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勉強盤腿嘗試坐下,可就在我碰到那石頭的一瞬間,一整根石柱還是全部倒了,我一個不留神從最上頭也一個跟頭栽倒下去,就在我要摔在地上的一瞬間一陣疾風升起托住了我,幸好有了這個緩衝沒摔個頭破血流,我有些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申公大仙收了風華術,又晃著腦袋走過來對我笑道,「怎麼樣?我想你剛剛一定是在想著怎麼可能坐住,心裡又怕,卻根本沒有集中注意力,所以才摔了下來。你再去把石頭摞起來,這一回要用到全部石頭,最上頭的石頭只能有石子大小,等你能在石子上頭坐住,默念一卷《道德經》,你的內力也就今非昔比,可讓人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