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二】煙花
【章八十二煙花】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翦。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我走到槐序門前,就聽得裡頭傳出唱曲兒的聲音,這一首本是《蘇小小歌》,說的是南齊時候錢塘名妓蘇小小的事,也是凡人樂坊譜的曲子,只因音律和諧,詞也寫得好,如今也算是廣為傳唱的一首歌了,明都大小樂坊里的姑娘們都會唱。我敲門進去,槐序見是我,便趕忙走到我面前道,「月姐姐,你怎麼來了?」
我關上門,拉了槐序的手,與她在桌旁坐下,槐序不知我來意,先給我倒了杯茶,我也不說話,只盯著她眼看,看得槐序有些心虛,問道,「月姐姐,你只盯著我做什麼?」
「沒什麼,」我接過一杯茶,也沒有喝,先握在手裡,抬眼看了她,伸出手指點點她的嘴唇,道,「你這一張嘴生得巧,只可惜這一張巧嘴沒用在正事上,專愛搬弄是非挑風波的,要我說啊,還不如不要有這一張嘴,免得找人嫌。」
槐序本是一隻三尾赤狐,她父母當日都是從塗山上下去到人界修行的,只是修行之路在三尾就停了,倒如尋常凡人一樣結婚生子,因此槐序也算是從小便在人界長大,比起旁的狐狸更會來事兒。如今來到桑沃院中修行也是四處都吃得開,又因為嘴巴甜說話好聽,人緣也算是不錯。只是天生多了些小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專愛傳遞小道消息嚼舌根。
聽我這樣一說,槐序不禁一驚,登時結結巴巴起來,只對我囁嚅道,「月姐姐,你這是說什麼呀,什麼搬弄是非,我——」
「平日里你好管閑事本與我無關,只今日你這好管閑事的毛病犯到我頭上來了,」我冷下臉來道,「你幾時知道我愛看煙花,這樣的事,我怎麼一點都不曉得?你無中生有弄出些東西來編排我,還在這裡裝傻不成?」
槐序一聽我這樣說話,便立刻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她也乖覺,立刻跪下身子主動認錯,低了頭十分誠懇似地道,「月姐姐,本是我無意中說了一句,不知道是哪個多嘴多舌的傳了出去,被小王爺知道了,我本不是有心的,更不是故意要編排姐姐,我——」
「罷了,」我伸手扶她起來,道,「你怕什麼,我也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只不過覺得有些奇怪罷了。」
「姐姐不計較便是好了,」槐序聽我這樣說信以為真,也就高高興興站起身在一邊矮凳上坐下,對我道,「我也只是隨口一說,不想那小王爺還當了真,包了整個鸝館的頂樓給月姐姐放煙花看,這可是獨一份,旁人都沒有過的呢。不要說那些尋常女子了,就是我們桑沃院里的這些,都還有些羨慕呢。」
聽聞此言,我眼皮一抬,順水推舟道,「你既羨慕,又想看煙花,那不如你也將功贖罪,今兒晚上鸝館就你替我去了吧。這獨一份,就你得了吧。」
我話說完,槐序一口伶牙俐齒此時竟啞口無言,只看著我發愣,她顯然是沒有想到我還有這一手,將這燙手山芋塞給了她,我也不理會,接著道,「話既然是你傳出去的,那這攤子就該你來收。禍從口出這話說得一點不錯,你若不願意,那我便去了隕若屋裡讓她給斷斷,到底是嚼舌根亂編排的有理,還是我有理。」
「月姐姐,月姐姐,千萬不要告訴婆婆,若被婆婆知道是我說的我可要被罰死了!」槐序趕忙推搡我的胳膊求饒,「月姐姐你也放過我這一回吧,我怎麼能替你去呢?若是露了破綻,我——」
「這桑沃院里如今又有誰比你更會說話?」我冷笑,抬手摸摸她的鬢髮,挑眉道,「你聰明伶俐,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也不過就是看看煙花而已,你說呢?」
這槐序平日里多嘴多舌慣了,卻沒吃過虧,今日是把自己說了進去,自然慌了神,但我此刻也是不依不饒絲毫不讓步,她又怕我告訴隕若之後自己被罰,猶豫再三之後還是勉強答應了下來。待那王府的轎馬到了桑沃院門口之時,槐序便化作我的樣子穿了我的衣服上了轎,周圍隨轎的人也都沒有看出破綻來,這事讓其他人知道了也是麻煩,於是又小心避開了桑沃院里的耳目,唯有隨著去的小豆兒知道內情。我雖然還有些許擔憂槐序犯了老毛病多嘴多舌,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用去應付那小王爺就已經是好的了,況且也還有小豆兒跟在她身邊,我也不必過於擔心。在樓上遠遠看著槐序乘著的轎子走遠,此時天色漸漸暗下去,我怕被其他人發現,也不再留在房中,化了陣風便出了桑沃院去。
華燈初上的明都城依舊繁華熱鬧,遠遠看去鸝館亦是燈火輝煌,就彷彿是天地之中立在人間的一顆水晶,綻放著奪目的光芒。而自聽說了小王爺要在鸝館上頭放煙花,鸝館之下也都聚集了不少的人圍著等著看熱鬧,我化了個公子形象混在人群之中走著,周圍的人也都在議論著小王爺的大手筆還有桑沃院里的月姑娘,說來可笑,我在聽著的時候竟全然不覺得他們是在談論我,反倒覺得他們是在議論著哪個我不知道的陌生人似的。然而到了時辰煙花卻遲遲未放,樓下的看客看不到樓上的情景卻都開始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場面一時有些混亂,就在這時候一聲炮響,一朵燦爛煙花綻放在天際,人群立刻又換上了一片喝彩之聲,各個都抬起頭來看著那一瞬而過的燦爛,煙花不易得,尤其是這五彩斑斕形狀各異的煙花更是貴重的東西,平時也難看見,這接二連三的煙花綻放開來,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鸝館之下人頭攢動,我便擇了小路轉到街另一頭的松鶴樓去,步入樓內裡頭的人卻都忙不迭地在往外頭跑,看樣子都是要去看煙花的,就連樓里平時跑堂的夥計也都丟下了手裡的活跑出去看熱鬧,樓上坐著的也不過是幾個上了年紀的喝茶人,那些杯碗狼藉的桌子也沒有人收拾,更沒人來招呼我了。只是我也並不是專來喝茶的,便獨自走上了二樓繞到後頭四方形的一個側樓,從側樓樓間正能從側邊看到鸝館,樓下就是茶樓後頭的花圃,只是視野不如鸝館前頭的好,但還是能夠觀賞到煙花,所以還站著不少的人。我走上樓梯,此時有個店夥計也站在樓梯口瞧煙花,見我上來,還主動給我打個千,問道,「這位公子,也來看煙花?喝點什麼茶,我給您端來。」
「雲霧茶就是了。」
我隨口說道,那店夥計應了一聲,便搭著毛巾跑下樓去,我緩步走到樓間,此時人們都站在欄杆旁伸著頭往外看那煙花,此時正有一支被叫做銀花樹的大煙花衝天而起,在空中散開正如火樹上掛了銀絲瀑布一般,贏得了滿場叫好。此刻人群中忽然又有一個人高聲喊道「小王爺賞錢了」,剛剛還在看煙花的人群聽了這一聲喊一下子全散了,紛紛往樓下跑去,而遙遙地還能聽到鸝館下頭人聲鼎沸,那用簸箕鏟了銅板扔下樓的哐啷作響,樓下的看客蜂擁而上撿拾錢幣,這便是看煙花之外的餘興節目。看煙花的人群還在不斷起鬨,更多的人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從茶樓上跑下去的人把樓板踏得震耳欲聾,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瞬間的事,嘈雜過後,原本人擠人的側樓便一下子空空如也,那銅錢響聲好像磁鐵一般吸引著所有的人,就是一下子,就連吵鬧的聲音都也遠去了,彷彿剛剛這裡從未有過那麼多人似的。本站在我左右的人也一下子都下了樓去,樓間空空,好像只剩了我一個,我也鬆了口氣,便倚靠在欄杆上,等著店夥計送茶水上來。就在這時候,我忽然看到側樓對面的欄杆旁站著一個人,背靠著欄杆,側臉眺望著遠處,那人穿著一身黑衣,頭髮高高束了起來,雖然背對著我,但我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他臉上戴著一隻銅面具,竟與我那日去看崑崙奴時候見到的人一模一樣。我頓時心跳驟然加速,卻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去確認我不是看花了眼,也不是我白日做夢看到的幻象,他切切實實就站在那裡,與我不過相隔數米。我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或者說,我沒有想到我還能再見到他,而我此刻連呼吸都不敢大聲,生怕就好像那一日似的,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了。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往樓那一側走過去,我走的每一步都那麼小心,每一步都很輕,我不敢驚動了那戴著銅面的人,我在心裡告訴自己,這一回我一定要看清楚他是誰,我要問他是不是他從小念山救了我,我要問他那天他為什麼在舊書攤上買那本《牡丹亭》。
我緩步走過去,走到只距離他三米,兩米,一米,我停下腳步,那人轉過臉來,就在他轉過臉來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懸起來的一顆心忽然放了下去,就彷彿是一顆石子落入了深潭,靜水流深,水底的漣漪泛起,水面之上卻全無波瀾。我怔怔地站在原地,這一刻我居然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該高興還是該難過,我只是站在原地,連半步都不能再邁出去。那人也未曾開口,站直身子轉過身,也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我,可我知道他是誰,我對他太熟悉了,不需要看到他的臉,不需要聽到他的聲音,只要他站在我面前,即使他還是戴著面具,就算他一言不發,我也知道他是誰,我日日夜夜都在等他,日日夜夜都在想他。
「東升。」
我張了張口,卻沒有聲音發出來,但我知道他聽到了,他也清楚地知道我是誰,即使我用了變身術,即使我也不曾開口,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我——即便我們在重逢之時都不再是曾經離別時候的樣子,我們也依舊可以認出彼此,我知道的,這一點,我一直都非常明白。
半晌,那個人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銅面具,那隻銅面具從他手裡滑落,哐啷一聲掉在地上,這哐啷一響好似擊缶的錘一樣敲在我的心裡。東升靜靜地看著我,就在此刻,他背後的那棟高樓樓畔炸出一朵燦爛的煙花,那是鸝館,是這明都之中最繁華的所在,是這人界最華美的地方。東升站在原地,那朵煙花綻放開來,又落了下去,那個瞬間,我彷彿感覺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時間也停了下來,我和東升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彼此,彷彿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周圍的聲音都停止了一般。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可我又覺得他變了好些,但我又說不出到底哪裡變了,他的眉眼和臉龐稜角變得更分明,他好像又長高了些,身姿也又好像更挺拔了。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東升,卻似乎沒有了原先的溫潤謙和,一身玄衣之下反倒是難言的清冷寧寂,那一朵朵的煙花又在他身後綻放開來,可此刻的東升與這繁華景象是如此格格不入,好像所有,所有喧囂華美都會在他身畔凋零一般。
只是在我看到他的面龐那一刻,我已經收了所有變身術,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以蘇西沉的模樣示人了,我已經有了太多的假面,有了太多的華服,濃妝,金釵,人們只知道桑沃院中的月姑娘,明都里千金難買一笑的冷美人,卻沒有人知道蘇西沉,可是他知道,我在他面前,也永遠都只是蘇西沉,不施粉黛,穿著月白紗裙,總戴著一支白玉合歡簪子的蘇西沉,那總是愛笑,心思單純又任性直率的蘇西沉,蘇東升的蘇西沉。我飛跑過去撲進他懷裡,我緊緊抱著他的脖子,緊緊貼著他的臉,直到我抱著他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不是幻象,是真的東升,他真的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我想問東升當初為什麼那樣突然地離開,想問他去了哪,想問他這些年都做了什麼,想問他是何時回來,此時又為什麼在這,可事實是當我看到他,撲向他抱著他的時候,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東升回來了,這就夠了。東升回來了,我是那樣歡喜,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歡喜過了,自他走後,我便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由衷地笑過了。
「我知道是你,我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是你了,」我抱著東升不肯鬆手,我有些語無倫次,有一肚子的話趕著要往外說,「不,我是說,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是你了畫兒還跟我說不是我才不信我知道我肯定不會——」
「一口氣說這樣多,小心咬了舌頭。」東升開口道,「嗔嗔,這樣久不見,你還是這樣冒失孩子氣。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你才是,你跟我賭氣氣了這麼久,你才是幼稚鬼,」我抬起頭來沖著東升道,「你怎麼才回來?」
「冒失沒變,不講道理也沒有變,」東升低了頭看著我道,「我沒有與你賭氣,又何來幼稚一說?」
「我不管,你沒與我賭氣,但你一去去了這樣久,我生你的氣還不行么?」我抓著東升的胳膊抬著臉朝他皺鼻子,「我很想你,你有沒有想我?」
東升瞧著我眨了眨眼睛又轉轉眼珠,我一把抓緊了他的衣袖,搶在他前頭警告他,「你不許說沒有!」
「你急什麼,我想說有的。」東升微微笑了。
「我不信,要是我不說,你肯定會說不。」我撅撅嘴,拿拳頭打他,「你要是真想我,早就回來了。你走了這樣久,一點音訊都沒有,害我擔心。」
我說了這句,東升臉上的笑容又消失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回來之後,笑容便少了很多,「是我不好,對不起。」
「我不要你跟我說對不起,我要你答應我以後不再走了。」我抓緊他的衣袖道,「我還有好多話,好多事想著要告訴你,還有好多想問你的,可見了你,我一時又都想不起來,又都說不出來了。」
「沒關係,」東升摸摸我的頭髮,「我可以聽你慢慢講。」
就在這時候那店夥計捧了一壺雲霧茶上了樓,此時樓上只有我和東升兩個人,那夥計四處看了看,有些疑惑似的,又走到我面前問我道,「姑娘,你有沒有瞧見剛才一個穿白衣的公子?他點了雲霧茶,這會子不知去哪了。」
「白衣公子?」我假裝思索了一下,又和東升對視一下,忍不住笑了,對夥計道,「沒有,我可沒瞧見什麼白衣公子,說不定是剛剛王爺賞錢,他也跟著去樓下撿錢去了呢。」
「明明點了茶又跑了,」那店夥計嘀咕道,「看著還是個富家公子,沒想到也為了幾個銅板跑了下去,真是邪門。得了,我還是先端下去,姑娘,你說說這都什麼人吶,待會兒讓我再見到他,可不得多收幾文錢。」
一邊說著,那店夥計一邊端了茶盤又下樓去了。我看著他氣哼哼的背影不由得笑出了聲,東升輕聲道,「可惜了,他這要多收的幾文錢怕是拿不到手了。」
「快走,回頭被他認了出來,可要找我多拿茶錢呢。」我止不住笑,拉了東升的手,便從另一邊的樓梯下了去,一晃便隱進人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