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乘風而來御風而去
這一夜更深露重,兩人各懷心事,睡得極淺,即使如此,待得阿雙睜開眼睛,天已大亮。他身邊空落落的,已無那個環佩玎璫嬌俏可人的少女,一時間少了她在嘰嘰喳喳,甚是冷清。他左顧右盼,只見得身邊落了一張紅色的符咒,正是薔薇前幾夜用來維持溫度保護周全的咒術。他沉默著撿了起來,紙符一觸碰到他的肌膚,便生悶氣般化為灰燼,往天空飛升而去。
他突然很想她。想得心如刀絞,五內俱焚,恨不得直接從山坡上滾下去,天旋地轉,直直滾到山腳。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提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阿雙獨自一人,徒步走在平原之上,一步一步,固執地依舊往東邊行去,從清晨走到日暮。平原上,有幾個未加冠禮的孩童正在放紙鳶,飛燕形狀、蝴蝶形狀的紙鳶在天空中高高低低地飛著,給灰紅色的天空平添幾分活力。
阿雙駐足而立,仰頭不語,他在思索,不知是放飛之人給予了紙鳶上天的機會,還是手執棉線的人禁錮了紙鳶的自由。
正在這時,飛燕狀的紙鳶被刮斷了繩子,從天空中緩緩下墜,孩子們驚呼著往那個方向追去,而那個方向正是滾滾東去的大江。
「危險——」阿雙大叫著揮舞著手臂試圖制止,只見遠處白光一閃,一條白龍從江水的方向一躍而起,盤旋著飛到空中,叼著飛燕從半空中落下,將紙鳶交還給了孩子們。阿雙飛奔著來到白龍面前,扶著膝蓋直喘粗氣。
「你怎麼在流血?」其中有個孩子指著小白龍說著,從懷裡掏出手絹,擦去龍爪上殷紅的血跡,「很疼么?」
小白龍睜著大大的眼睛,卻是望著阿雙。一人一龍,相互凝視,風聲消失了,水聲消失了,一切周遭都煙消雲散,他們兩個痴痴地看著對方,彷彿過了千年萬年。
突然,小白龍長嘯一聲,招來疾風,眾人不敵,再睜眼時已失去了它的蹤跡。它乘著風,疾行百里,落到田野之間,這才幻化成少女的模樣。只不過這次,她身著漢衣襖裙,頭戴草簪,隱去了身上所有的銀飾,學著將鎖鏈和傷口藏到了肉里。
阿雙趴在田埂上,被風嗆得直咳嗽。這一次,他抓著她的手(爪子)沒有放開。
薔薇化身為龍,本是按照師傅吩咐,定期在人界留下些許氣息以示東去,來安撫神界。她離著西邊的小城越遠,引著神界的目光越遠,阿星和師傅才能得以隱藏,高枕無憂。她並不知,這一叼一還,讓阿雙誤以為,無論她走得多遠,他們都會再次相見。
「你不是說要與我分道揚鑣?」薔薇平靜地將阿雙扶了起來,與他同坐在田埂之上。斜陽西沉,春種的佃戶已扛著鋤頭往家中走去,竟是無人發覺這邊的異樣。
「我也說過,要護你周全,送你回家。」阿雙直視前方,說道,「離別既已是必然,那便何需糾結,到了東海,你我再行訣別。」
「好。」只一個字,薔薇彷彿就回到剛上路時的自己,嬌小又強大,溫柔而殘酷。她可以不去理會凡塵人世的是是非非,她可以對於人情金錢似懂非懂,這些於她毫無意義。她只要一路向東而去,走完短暫的一生,便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相反,與阿雙同行的這幾日,她逐漸變得優柔寡斷,軟弱掉淚,漸漸變成了一團黏黏糊糊滴滴答答的水草。隱去神力的銀飾不是她的枷鎖,他才是她的囚牢,因為他,她變得更像是人,一個瞻前顧後左右為難的人。師傅說過,希望她們姐妹頂天立地,從心所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立於桅檣,亦不趁人之危。
乘風而來御風而去,這才應該是她本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