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心生忌憚
御花園裡出奇的清爽,全無夏日的燥熱之氣。趙卿言在一枝粗壯的樹杈上坐著,雙腿平搭在樹杈上面,手裡拿著一根蕭在仔細端詳。
「小王爺,你多大個人了,怎麼又跑到樹上乘涼了?」沈自清停在樹下,哭笑不得的道,「當心點,別掉下來傷了自己。」
趙卿言聞聲看去,笑道:「啊,是沈叔啊。我剛剛從張叔那裡拿了根蕭,做工相當精緻。想著出來走走,就沒帶著輪椅,有點累了,歇會兒。」他口中的「張叔」便是宮中的一名樂師,大概是為新樂器試音時被他看見,要來了一支蕭。
沈自清笑道:「你府里樂器那麼多,光洞簫就得有個二十根吧?你搶這麼一支有用嗎?」他沒有行禮,也沒有拘束的樣子,就像和晚輩聊天一般。
趙卿言自幼便常隨父王入宮,皇帝對他喜愛不已,特意整理了一處院落給他。院子建在大內旁邊,另一邊與樂工房等地相鄰,比較僻靜,也不是很大,但進出宮可以從樞密院走,出去一刻鐘路程就是齊王府。齊小王爺顯然對這個地方相當滿意。齊王並不反對他在宮中玩,撥了幾個侍女侍衛固定留在宮中照看他也就不再多管了。趙卿言並不是很喜歡和堂兄弟一起玩耍,反而願意往太醫、畫師、樂師、伶人身邊湊,甚至跑到大內去看人練武。
五六歲的孩童長得精緻可愛,這些常年在宮中,鮮少見到妻兒的大人自然對他格外喜愛。但齊王的獨子,甚至比那位「小皇子」還要金貴。眾人生怕他磕了碰了,凡是見到都趕緊給送回去。齊小王爺不厭其煩的一遍遍往過跑,而照顧他的侍女乃至於皇帝和齊王都沒有干涉,處於默許的態度,只交代了一句「看著他點」便沒有了吩咐。這可愁壞了眾人,見他過來都特意抽出一個人去看著他,免得小孩子愛玩胡鬧出了問題讓他們受罰。後來他們才漸漸發現這個小王爺有多乖,根本不用他們去擔心。他比同齡的孩子要顯的瘦小羸弱,墨黑的眼睛像噙了一汪水一樣,但那汪水從來都沒有變成眼淚掉下來。他特別的安靜,往人身邊一湊,讓人把他抱到椅子上坐著,然後就靜靜地看著樂師練琴、畫師繪畫,一坐就是幾個時辰,不說話也不亂動,侍女給喂點心就張口吃,遞過去水就接過去和幾口,常常令人恍惚間忘記了他的存在。而在練武場旁邊那棵大樹下的躺椅上或坐或躺的小王爺也從來沒有像其他小孩一樣因為處於玩心和求知慾強盛的年齡而手舞足蹈的去學大人的動作。他就是單純的看,看膩了、累了,就往下一躺直接開睡,再被侍女抱走。冬天他裹得像棉花團一樣坐在那不變的位置上,在侍女擔心他凍到的時候,他就乖乖的掛在侍女肩膀上,回屋子睡覺。他唯一表現出強烈好奇心的地方就是太醫院,而且會纏著太醫。在齊王和齊王妃幾次勸說無果后,小王爺便毫無後顧之憂的去太醫院「玩」。好在他一如既往的聽話,並沒有像齊王所擔憂的那樣亂碰藥材,而是被太醫「擺」在桌子上,遞給他一兩株不會因為觸碰和嗅聞而產生害處的草藥,告訴他這種植物的名字,再拿張紙把字寫在上面給他就行,他也絕不會做出把葯吃了的舉動。本著哄小孩開心的想法,太醫院的眾位太醫成功讓齊小王爺在他六歲半到十歲半的四年時間裡記住了上百種藥草。在這些人的共同努力下,他們成功「養」出了一個在私下從來不和他們端架子,任何時候都淺笑著和他們打招呼的小王爺。
趙卿言看看手中的蕭,道:「小縈要學吹簫,我挑一支一會兒給她送過去。」
沈自清問道:「小公主要學蕭?」他口中的小公主是皇后所出的次女趙縈,也是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
趙卿言笑道:「她也就是見我玩蕭覺得有趣,等新鮮勁一過,也就不學了。女孩子手小,哪裡握得住蕭啊?」
沈自清道:「你就是願意弄些好玩的東西去引小公主興趣,也不好好哄著小公主學。」
趙卿言抿唇一笑,道:「喜歡自然肯下功夫學了,我負責幫她找喜歡的東西。」
沈自清笑笑,道:「那小王爺慢慢琢磨著吧,我得去忙了。」
趙卿言道:「沈叔慢走,不送。」
沈自清笑罵道:「本來也沒打算讓你送,自己享受爬樹的快樂吧。」
趙卿言看著他走遠,微微一笑,靠回樹榦,眯起眼睛享受著難得的輕鬆與靜謐。
「墨哥哥?」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一個穿著鵝黃色長裙的女孩雙手扶著樹榦,問道,「又偷懶呢?」她身邊是名一身宮裝的雍容夫人,蛾眉輕掃,粉黛略施,四十餘歲的人看起來不過三十齣頭的模樣。
趙卿言一撐樹輕飄飄的落下,道:「別揭穿呀,我難得偷個懶,還總被發現。」向宮裝女子微微欠身,道:「娘娘安好。」他雙腿不便,一般行禮是不會跪拜的。
皇后淺笑頷首,道:「縈兒等你不來,就定要本宮陪她出來尋你,沒想到還真的尋到了。」
趙卿言道:「有點疲乏,想著歇一會兒便過去,結果一下睡著了。嗯,拿去吧,我從張叔那裡取了一支蕭,喜歡嗎?」見到趙縈來拿自己手中的蕭,便遞給她,道:「紫竹蕭,比較輕,你拿著不會太吃力。」
趙縈來回看著,道:「不好看,沒有墨哥哥的那支好看。」
趙卿言一怔,道:「玉簫太沉,而且一般的玉制蕭音會滑開,有雜音。你拿這個先用,等你學會了,我再專門送你一支漂亮的玉簫,怎麼樣?」
趙縈手指比劃著,問道:「你真是和我一樣大的時候開始學蕭的?這麼長,孔孔也握不住呀。」
趙卿言彎身把她的手勢調整好,替她托著蕭,問道:「感覺怎麼樣?手指會累嗎?」
趙縈手指抖了抖,蕭立刻往地上滑去。趙卿言翻腕接住,拿在自己手裡。趙縈嘟起嘴,道:「還是好累,手指都是酸的。」
趙卿言笑著道:「上回你不是也拿我的蕭試著抓過了嗎?慢慢來。」
皇后在一邊含笑看著,道:「縈兒,女孩子抓不住蕭的,你也下不了那辛苦。」
趙縈睜大眼睛道:「可是墨哥哥說他十三歲開始學,半年就學會了,就能吹出特別好聽的曲子啦。」
皇后看了一眼趙卿言在旁邊竭力忍笑的表情,寵溺地摸摸女兒的頭,道:「這世上最不能聽的話就是你大哥和你墨哥哥的話,一個從來沒有正形,一個慣的你沒邊還總說點真話氣人,最可惡不過的了。」
趙縈立刻反對道:「墨哥哥最好了,墨哥哥才不會氣人呢,只有大哥討厭。而且,母后,說真話為什麼還會氣人啊?」
趙卿言仗著有趙縈撐腰,連忙喊冤道:「哎呀,這實在是太冤了,娘娘看我這一片赤誠之心,天地可鑒啊!」
皇后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道:「你就不應該答應教她學蕭,她本也是學不會的。真有那閑心,還不如教教她彈琴。」
趙卿言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道:「我似乎隱隱記得縈兒七歲的時候,娘娘曾說過,她的琴藝只能由娘娘親手教授,別人插手決不輕饒,連皇兄都被罵過一頓,我哪兒敢啊?」
皇后再綳不住臉,抿唇笑了,道:「你是跟你皇兄沒學會旁的,專學會不正經了,看我不告訴你父王教訓你的。」
趙卿言故作未聞,低頭看著趙縈,問道:「最近吃到什麼好點心沒有?今天我自己做了些驢打滾,味道不錯,下午我讓下人給你送些過來?」然後看向皇后,道:「我做了不少,娘娘也稍微嘗兩塊吧?」
皇后看著這個讓人完全生不起反感的青年,微微點頭,道:「宮中糕點翻來覆去就那麼幾種,偶爾吃點新鮮的也不錯,給我也留一份吧。」
趙卿言笑著應了,低聲和趙縈說笑,簡單幾句話便將趙縈逗的咯咯直笑。
皇后目光有些複雜的看著他,過了一會兒,道:「墨兒,時間也不早了,去本宮宮裡坐一陣嗎?」
「謝娘娘好意,我去大內那邊再看看,就不過去了。縈兒,回去吧,下回我進宮再去看你。」趙卿言含著淺笑摸了摸趙縈的頭髮,將蕭遞給她,道,「有興趣可以留著玩玩。」
趙縈道:「那墨哥哥下回一定要過來啊。」有些不舍的跟著母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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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這是怎麼了?誰惹您不開心了?」走入正堂,一個華服男子起身相迎,略顯詫異的問道。
「來了?坐吧。」皇后坐下身,道,「我剛陪縈兒去見完趙卿言。」
男子道:「我聽說了,縈兒著急找雲墨,母后不會告訴我雲墨惹您生氣了吧?」
皇后看著他滿臉的好笑和不信,輕嘆口氣,問道:「你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趙曙一愣,也發覺有些不對,問道:「母后這是什麼意思?」
皇后靜靜看著他,問道:「這麼些年你就是過得太瀟洒,你不會忘了自己是誰吧?」
趙曙怔道:「我......」
皇后豎眉,語氣嚴厲了一些,道:「那就讓我提醒你一下,你是太宗曾孫,商王之孫,濮王趙允讓的十三子。陛下膝下無子,所以收你為子,你也還記得吧?」
趙曙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脾氣,說這些話,只是下意識的道:「是,我記得。」
皇后顏色更厲,道:「那我再提醒你一下,你那個墨弟是誰。他是陛下同胞兄長,當今地位最為顯赫的親王,齊王的兒子,嫡出,長子,現在還是獨子,也幸好是獨子。和他比起來,你算什麼?同一個曾祖,你只到他曾祖那輩!陛下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沒有人和你爭,所以你日子過得安心的很,所以你就可以盡情玩樂了,是吧?就你,誰不能替代你啊?論出身,論血脈,論能力,你哪一條能比得過他?」
趙曙這回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道:「雲墨生性喜靜,不近紛爭,母后不必擔憂。」
皇后問道:「你信嗎?」
趙曙點頭道:「信啊。齊王就他一個兒子,就算以後四叔再生,他也是嫡長子,絕沒有把嫡長子過繼給別人的道理。況且雲墨身有殘疾,又已經封王,怎麼可能會對我有害呢?母后不要忘了,是他自己請旨要封王的,這就等於是絕了過繼的意思。很顯然,父皇對雲墨很喜愛,可能也真的動過什麼心思。以雲墨的性子根本不可能特意去做什麼求親王位置的想法。親王郡王對他區別大嗎?估計他之所以自請為王就是為了斷掉這種可能,顯示自己沒有爭位之心。父皇正是壯年,雲墨的身體卻不見得能撐了幾年,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皇后遲疑道:「話雖如此,但......」
趙曙笑道:「雲墨的心根本就不在朝廷里,而是在那些名臣雅士身上,根本不足為慮。」
皇后嘆道:「好吧,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沒什麼可以多說的,你自己覺得無礙便好。」
趙曙沉思片刻,道:「待兒子思索一下,稍作試探也非不可。」心中有了幾分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