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雲深處同賞幽

第16章 白雲深處同賞幽

第二十章

忙忙碌碌了一個臘月,李嬸子老兩口終於為王家辦足了年貨,又和晚秋、碧君一起把家裡家外徹底清掃了一遍,整個宅子里顯得更加乾淨敞亮。除夕這天下午,蔭山揮毫書寫了一副春聯,又親自帶著晚秋和碧君把春聯和大大的福字貼在了外邊的大門上,一時間那兩扇硃紅色的大門鮮活了起來,年真的來了,整個北平又歡騰起來了。除夕之夜,李嬸子老兩口做了滿滿一桌子的菜,蔭山招呼著他們二位也坐在了飯桌上,對二位道了一聲辛苦,向他們夫婦一人敬了一杯酒。李嬸子夫婦連忙起身道謝,嘴上連連說著實在不敢當。

李嬸子老兩口是昌平人,一輩子無兒無女,在王家也做了二十幾年的工,晚秋打小就是李嬸子一手帶大的,因此在晚秋心裡一直拿李嬸子當自己的母親一樣依賴和尊敬。李嬸子夫婦身上的新棉衣新棉鞋都是晚秋臘月里買給他們的,李嬸子節約慣了捨不得穿,在開飯前晚秋親自跑到他們屋裡非逼著老兩口穿在身上不可。李嬸子和丈夫知道晚秋是心疼他們,於是高高興興的換上了新衣裳。飯桌上,晚秋端起一杯酒走到李嬸子夫婦面前,動情的說:「大叔、嬸子,謝謝您二老替我們操持這個家,這是我敬二老的,祝您二老身子硬朗,笑口常開,長命百歲。」

李嬸子笑著向晚秋道了謝,將酒水一飲而盡,然後又笑著對晚秋說道:「我也要祝咱們秋姐兒趕明找個如意的好婆家,我還等著給你帶孩子呢。」

李嬸子的話逗的蔭山等人全都笑了起來,晚秋臊的臉一紅,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佯裝生氣的說:「嬸子可是吃醉了酒,又胡說了。」

晚秋那嬌羞的模樣,惹的一家人笑的更歡了,那笑聲直傳到屋外,和城裡千家萬戶的笑聲連成了一片。那夜,北平城燈火通明,鞭炮齊鳴,笑聲不絕,是一座名副其實的不夜之城。

年對於像晚秋這樣的北平人來說是歡樂的喜慶的,她們在這城裡有根基有故舊,大家你來我往,互相走訪道賀,一派春意融融的景象。可是對於碧君這樣獨在異鄉為異客的人來說,心裡的凄涼是旁人無法體會的。碧君聽著窗外不絕於耳的鞭炮聲,她心裡在想自己究竟是誰究竟哪裡才是她的故鄉,哪裡才會有容留她的一個家。

對於幼年失親的碧君而言,河南老家留存在她記憶里的只是零星的片斷,更何況那些片斷全都與飢餓與災荒有關,碧君強迫自己不去回想,因為每一次打開記憶的閘門,她都會想起那些模糊卻又慘烈的畫面,想起爺爺臨終時圓睜著的雙眼,想起母親換來的那兩碗小米,想起許許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爺爺已經故去十來年,母親也不知是否還在人間,而疼她護她被她視做親生父親的筱丹鳳也已經化做了一掊黃土,這世上已經沒有人再真心真意的愛她護她挂念著她了,每每想到此,碧君的心裡就萬般的心酸和悲涼。

大年初二,晚秋和父親早早的就去親戚家拜年了,說是要住上一晚才能回來。他們一走,整個院子里更加的安靜,靜的讓人覺得有點害怕。碧君嘆了一口氣,她站起身圍上了一條白色的圍巾,然後走出了院子。她要到街上透透氣,再一個人呆坐下去,她怕自己真的變成孤鬼一般。

聽人說,過年這幾日白雲觀的廟會甚是熱鬧,碧君決定去那裡逛一逛,散散心的同時也沾沾北平人的喜氣兒。

帶著一絲落寞的心情碧君來到了郊外的白雲觀。誰知到了這裡才發現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熱鬧,觀外雖說擺滿了攤點,但是逛廟會的人卻不是很多,整個白雲觀顯得有點蕭條。

其實,這都是因為碧君不了解北平的緣故。過年前三天,北平城的人都忙著走親訪友,互相道賀新春,即使不去走親戚的人也要留守在家裡招呼隨時都會來拜年串門的街坊鄰居。因此上在新年的前三天,廟會上一般是沒有多少人的,從大年初四開始北平廟會的高潮才會到來。到時候,白雲觀內外才會人山人海,燒香還願的,占卜求籤的,全家出遊瞧山景望野趣兒的,還有觀看白雲觀外邊廣場上賽馬鬥雞跑駱駝的,總之那時節的白雲觀才真的是充滿了年味和煙火氣。

雖說今天來的不巧,沒什麼熱鬧可瞧,但是碧君轉念一想,這樣也好,正好清清靜靜的散散心。於是,碧君買了幾支清香和紅蠟走進了白雲觀內,向三清祖師上了香火,然後在觀內漫無目的的閑逛著。

走到一處人跡較少的院落時,碧君看見院子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樹,樹形挺拔蒼勁,但是認不出是什麼樹。碧君充滿好奇的走到樹下,仰臉望著這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樹,心裡想著:這樹也真是奇了,我過去竟然從未見過,不知道它來年春天長出葉子會不會開花結果呢?

看了一會,碧君轉身準備去別處轉轉,就在這時,院門外走進一人來。碧君站在樹下一瞧,竟然是晴方背著手信步走了進來。碧君有些意外,她沒想到這大過年的,白晴方不去走親訪友,竟然跟自己這個外鄉人一樣也在這閑轉悠。碧君笑著叫了一聲:「白老闆,過年好。」

正在抬頭看著樹梢的晴方聽見院里有人叫自己,定睛一看原來是碧君。晴方先是一愣,然後沖碧君微微笑了一笑,神色不似往日那般的冷峻。晴方發現站在這幽靜庭院里的碧君,比往日更清秀出眾一些。碧君今天的一身瓷綠色的新衣服淡雅別緻,特別是左側衣領下垂著的那一隻玉蘭花式樣的香包襯托的碧君越發的嫻靜美好。一條潔白的圍巾裹在頭上,只露出一張娟秀的笑臉在陽光下閃著青春的光芒。碧君的身後是一棵栽植於明代的白玉蘭樹,枝幹遒勁,剛毅挺拔。看著眼前這似曾相識的一幕,晴方心裡微微一動,不由得有一絲歡喜湧上心頭。同樣的旗袍,同樣的香包,同樣的圍巾,同樣的笑容,同樣在這棵幾百年的玉蘭樹下,唯一不同的是一個已經死去而一個正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碧君被晴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她忙低下頭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晴方也察覺到自己剛才的失態,連忙走到碧君身邊,說道:「過年好,沒有回家去嗎?」

碧君抬頭沖晴方略顯憂傷的說道:「我沒有家了,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了。」說完碧君眼圈微微有些發紅,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晴方說出這句話來。

晴方略有些吃驚,他抱歉的說道:「哦,對不起,我不知道。」

碧君笑了一笑,然後問晴方:「白老闆今天怎麼不陪家裡人,也一個跑到這地方來了。」

晴方用手拍了拍玉蘭樹的樹榦,慢悠悠的說:「我同你一樣,也沒有家了。」

說完,晴方轉頭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同樣大吃一驚的碧君,笑著繼續說道:「看來這白雲觀是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人最好的去處,過年前三天這裡比城內清靜,我年年都會來,這棵玉蘭樹有多少個樹枝多少個分叉我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

從晴方口中碧君第一次知道,這個平日里在戲園子威風八面的白晴方原來也和自己一樣是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原來真的像養父筱丹鳳活著時告訴自己的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疤,只不過是有些人從不在人前撕開罷了。乾坤聽書網www.qktsw.com

那一刻,碧君覺得晴方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他原來離自己是那般的近,平添了一絲親近之感。

晴方見碧君一直不說話,便好奇的問她:「想什麼呢?」

晴方的話打斷了碧君的思緒,她忙笑著說:「沒想什麼,白老闆,我只是第一次知道玉蘭樹原來長這樣。」

今天的晴方不再是冷冰冰的京劇名伶,他似一個大哥哥一般和藹溫和的說:「我原先也只見過畫上的玉蘭花,後來我的一位,嗯,一位朋友帶我到這裡賞了一次玉蘭花,我才知道這玉蘭的真正妙處。」

「哦,我長這麼大還從沒人帶我去看過一次真的玉蘭花呢,您的那位朋友對您真好。」碧君不無羨慕的說。

「是啊,可惜我的這位朋友現在已經不在了。」晴方傷感的說道。

「那您的朋友去了哪裡呢?」碧君不解的問道。

晴方沒有回答她,而是一邊輕輕的撫摸著樹榦,一邊仰頭看著玉蘭樹的枝椏,默默的看了好一陣子。此刻,晴方的眼前浮現出一張清純的面容,微微蹙起的眉宇間帶著一絲幽怨和哀愁,那雙閃動著水波的眸子里充滿了無奈與失望。晴方記得那年二月就是在這棵樹下,那個戴著玉蘭花香包的姑娘帶著自己來到這裡,指著滿樹繁茂的白玉蘭花,對自己說:「小方子,你快看,這就是玉蘭花,你可記住了,往後倘若我不在了,那我肯定是變成一朵玉蘭花藏在這花叢里,看你認得還是不認得哪朵是我。」

晴方收起思緒,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輕輕的說道:「這玉蘭樹到了早春二月才是最美的時候,雖說那時節天寒地凍的,但是這光禿禿的樹枝還真就開滿了白玉蘭,就像漢白玉雕成的一樣,等花開敗了,才又抽出綠芽,長出新葉,不爭不搶,不借東風,是何等的不凡,何等的有骨氣。」

晴方望著玉蘭樹動情的說著,似在對碧君說又似在對自己說,他的目光專註而又明亮。

碧君過去只是在畫上看見過玉蘭花,今天還是頭一次見到樹,頭一次聽說玉蘭是先開花后抽葉。她新奇的說道:「這玉蘭花開的美,誰成想長的也奇,和牡丹芍藥一點都不一樣。」

「牡丹芍藥最嬌貴,經不起半點風霜,哪比得上這玉蘭,不靠綠葉陽光呵護,也不需柔風細雨滋養,只要根不死就照舊每年開出這滿樹的白玉蘭來。」晴方一邊說著一邊沖身旁的碧君溫和的笑了一笑。

「白老闆,聽您這麼一說,我今年開春一定要再來看看這滿樹的玉蘭花。」

「你今天就好像一朵玉蘭花,和我那朋友一樣,綠的鮮靈,白的雅緻,唯一不同的是我那朋友沒有你這麼愛笑罷了。」

聽見晴方誇讚自己,碧君害羞的一笑,心想:這人平時冷冰冰的,說一句話能把人噎死,誰知私下裡說話原來也是這麼悅耳動聽的。

見碧君有些害羞,晴方意識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態,忙尷尬的一笑,說:「我混說的,有些失言,你別見笑。」

「怎麼會,白老闆只要不板著臉訓人,你說什麼我都愛聽。」

晴方聽完哈哈大笑了一下,說:「我又不吃人,怕什麼,還有,以後出了戲園子不要叫我白老闆,聽著又生分又彆扭,你就叫我白大哥吧。」

碧君看著晴方真誠的眼睛點了點頭,兩個人又都一齊笑了起來。

晴方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外人都只道他恃才傲物、冷酷無情,其實哪裡知道他的內心最柔軟最富有愛心,自打碧君入了這戲班子唱戲以來,晴方冷眼觀察了一陣子,他發現這張家口來的小丫頭潔身自好、謙和禮讓不說,還勤奮好學、惜老憐貧,一點都沒有沾染戲班子里的那些壞習氣,在人前也總是不卑不亢,臉上總帶著淡淡的笑意。碧君的笑與那唐蓉珍甜膩放肆的笑是大不相同的,她笑就像她的人一樣淡雅純真,沒有一點點鋒芒在裡邊。因此上,晴方在心裡漸漸留意起這姑娘來,也總在不經意間給碧君以點化和幫助。特別是那日,他帶著鎖頭去往戲院的路上,救下碧君之後,看著這傻丫頭為了救人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時,晴方臉上雖然依舊淡漠,但是心裡卻著實的心疼和憐惜,而且從那一刻起,又多了對碧君的一絲欣賞。

兩個在北平城沒有家沒有親人的年輕人,在這個清幽的午後,緩緩的在白雲觀內逛著,白花花的太陽把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一會分散一會重合,就像房檐下的鈴鐺,被風吹的四處擺動,時而朝東,時而朝西,透著一股子俏皮歡喜的勁頭在裡邊。

雖然北平西郊曠野的風依舊寒冷刺骨,但是在這香煙繚繞的白雲觀里,在這古樸蒼勁的玉蘭樹下,碧君和晴方在這個新年的午後,心裡都覺得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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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度春半,幾許秋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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