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暖暖的二姨太(一)
晴方被賣進「芙蓉社」學戲的時候,任菊霜已經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了,年歲比晴方的祖父也小不了多少,他家裡有三房太太,大太太是他的原配,年歲也已經很大了,二姨太有個四十歲上下,三姨太相對年輕些,但當時也已經過了而立之年。
任菊霜的這三位夫人都很有特點,大太太是任菊霜從滄州老家帶進城的,過去在莊上種地養豬是把好手,但是自從丈夫唱紅北平發跡之後,她就顯得十分的上不了檯面。大太太的食量特別的大,除了一日三餐吃的非常多之外,還愛貪嘴吃各種茶果點心,數年下來把自己曾經在莊稼地里練就的矯健身形愣是吃成了圓滾滾的一堆,每日看她膘肥脂厚的端著點心盒子朝你呲著大板牙笑嘻嘻走來,你就不由得擔心她身上隨時會落下帶著肉腥味的黃油來。任菊霜少時家貧,自然能夠討一個身強體健的內人為他操持家務就很滿足,但是隨著他身價兒的水漲船高,這樣的一位掌家娘子實在是拿不出手,加之大太太性格最是愚鈍,又沒眼力見兒,說話也最是蠢笨不堪,心裡又沒個成算,每每想到丈夫跟前說上兩句討個歡喜,誰知還沒說上一句半句,菊霜就已經厭惡的訓斥起她來。每到此時,她便會癱坐在地上,大哭大鬧一場,從頭哭訴起往日如何,今時怎樣,無外乎都是沉芝麻爛穀子的陳年舊事,在她的眼中自己就是那可憐的秦香蓮,而丈夫則是那忘恩負義的陳世美。她越是如此,菊霜就越發嫌他,再加上她過門數十年,並未誕下一男半女,任菊霜心裡對她更是冷淡了下來。
菊霜的二姨太據說當年是個很紅的唱大鼓的,兩個人在天橋偶然遇見,一來二去的看對了眼,菊霜便將她娶進了門。這位二姨太比菊霜小個十來歲,雖然也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但是由於保養得當,又會打扮,臉上依然還留存有幾分顏色。她最是個能說會道的,又會討丈夫歡心,只要有她在菊霜跟前,那保準是滿屋子的歡聲笑語,春意融融。自打她進了任家的門,菊霜冷眼瞧了一陣子,見她不光接人待物十分妥當,就連錢米銀糧也算的清清楚楚,是一個精明的女人,因此就讓她掌起家來,一應大小事務全憑她裁度,菊霜倒也落得個清靜自在。二姨太和大太太的關係最僵,已然到了水火難容的地步,大太太人前人後的說:「只怕老爺子一輩子掙的這份家私都被這唱大鼓的妖精全都搬到了自己娘家的腰包里去。」嫉妒歸嫉妒,憤恨歸憤恨,總之任菊霜就是寵她,大太太不過是白白的堵心添氣罷了。
前面的這兩位太太跟了菊霜許多年,但是都沒有生養,這讓當時已經有了些歲數的菊霜非常的著急,於是他又在大太太的極力張羅下娶了第三位太太。任家的這位三姨太是大太太從滄州老家買來的,體貌端正,但是人有些木訥,平日里在這宅子中不吭不響,沒一點動靜,在人前也總是站在大太太的背後,低眉順眼的讓人誤以為是大太太的使喚丫頭。菊霜當年同意她進門倒不是因為喜歡她,而是因為她當年只有十六歲,一來年輕好生養,二來她的面相和八字都說是多子多福的命數,這正好讓半生無子的菊霜心下湧起一絲希望,因此就將她娶進了門。明眼人都知道大太太這麼熱心的替丈夫納三房絕對是存著私心的,一來這新人進門正好能分分上了些年紀的二姨太的寵,二來這孩子是她的同鄉又是她做主弄進來的,自然會和她一條心,往後就是生了兒子,也不會和自己生分。當然,這個好主意並不是大太太自己想出來的,是她鄉下的親戚們攛掇著她辦的,因為這些鄉下親戚也不希望日後萬一大太太先走一步,剩下他們沒人照拂,現在有了這位三姨太,至少在任家還有一絲勾連。可誰知道大太太和她鄉下娘家人的如意算盤打的是好,可是這三姨太進門也有十來年了,肚子卻始終未曾有過動靜,這樣一來大傢伙算是白忙活了一場,而菊霜也十分的失望,等新鮮勁一過,也漸漸地冷淡起她來。這齣戲里,人人都失望,人人都落空,唯獨在一旁冷眼看戲的二姨太心裡樂開了花,她心裡默默的說道:還是老天爺疼我,還是老天爺疼我啊!
晴方他們這幾個孩子在任家平日里除了學戲,還要幹家里的雜務,有的時候還要伺候班主和太太們的牌局和應酬。隨著時日的增多,在這些孩子里菊霜對晴方和另一個叫駱月明的孩子另眼相待起來。因為這兩個孩子不光生得比旁的幾個要俊秀很多,而且最難得的是這兩個孩子都極有天賦,才幾年功夫就已經能看出自己當年的影子,這讓菊霜很欣慰,因此時常帶著他們兩個去參加一些梨園行的應酬,讓他們熏一熏各位角兒的靈氣兒。
駱月明比晴方大兩歲,是菊霜的滄州同鄉,當年因為家裡孩子實在太多養活不起,他爹媽才趁著菊霜回鄉省親的功夫將孩子帶到了他的跟前。菊霜打量了一番這孩子后覺得模樣和嗓音都很不錯,於是就和月明的父母簽了契約,將孩子從滄州帶回了北平。因為是同鄉的緣故,大太太平日里對這駱月明格外的親熱,有什麼好吃的也總偷偷塞給他一些,有的時候自己出門逛街也喜歡讓月明在跟前伺候。
二姨太因為大太太的緣故,對這個滄州來的駱月明一點都不喜歡,她平日里晚上有牌局的時候總喜歡讓晴方伺候在跟前,因為晴方有眼力見兒,二姨太不用張嘴只需要一個眼神,晴方就能猜到她是要水還是要毛巾或者是扇子。乖巧又聰慧的晴方很受二姨太的喜歡,她每每贏了錢就丟幾文給晴方,再笑著塞給他一個蘋果或脆梨,然後揮手讓晴方回去。
晴方從心裡也很喜歡二姨太,不光因為二姨太平時總給自己一點小恩小惠,還因為二姨太這個人本性很是善良。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在晴方剛學戲的第二年夏天,由於他前一日不慎扭了腰,第二日練晨功的時候疼的根本就彎不下去,而管事兒的非說他偷懶,揮起鞭子就抽打他,晴方實在疼的挨不住,不由得大聲呻吟了一聲,這下可惹惱了那兩個管事的,他們非說晴方壞了規矩,於是就把晴方拖到一邊,扔到一張長凳上,使勁用藤條抽打起晴方的屁股來。那天,晴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量,他只覺得頭上湧起一陣熱血,他大聲咒罵這兩個管事的不是人,有本事就把他打死。那兩人見晴方竟然敢冒犯他們,於是下手就更加的狠毒起來,沒一會血就從裡面滲了出來,染紅了晴方的褲子。站在一旁的孩子們也嚇的噤若寒蟬,屏住呼吸,不敢動彈。就在晴方疼的幾乎就要暈死過去的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住手,我說何老三,你們兩個是想把這孩子打死啊!」
說話的正是二姨太,她那天是正巧路過孩子們學戲的院子,聽見裡面的動靜進來瞅了一眼。她進門后,看見年幼的晴方被那兩個管事的下死手抽打,心裡立刻充滿了憤怒和同情,她連忙大聲制止了管事的,又親自帶著幾個孩子將晴方連人帶凳子抬進去,慢慢的放在炕上趴下,這才走出房門對站在院子里發愣的兩個管事的正色說道:「你們兩個也下手太狠了,好好的一塊皮肉都被你們打的綻開了花,你們也真下得去手!」
那個叫何老三的有點不服氣的說道:「二太太,我們這也是為他好,誰讓他偷懶不好好練功,打他一次他就長記性了,再說這也是老爺子叫我們嚴加管教的,我們也不能違逆了老爺子的吩咐不是?」
二姨太冷笑了兩聲,用凌厲的眼神掃視了這兩人一番,冷冷的說道:「你們還少拿老爺子來嚇唬我,你是老爺子什麼人,我是老爺子什麼人,這些孩子是老爺子花錢買來學戲的,老爺子的心血也全在他們身上,指望著他們將來挑班子唱戲掙錢呢,你們若是打死打殘了他,你說說老爺子會饒了你們嗎?」
那兩人見平日里笑嘻嘻的二姨太真翻了臉,心裡立馬害怕了起來,他們連忙向二姨太賠不是,又再三保證再不下狠手管教了。
二姨太也不去睬他們,一邊吩咐人去請先生來給晴方瞧傷,一邊嚴厲的敲打他們道:「你們兩個好歹也是有子女的人,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子女的福報也不能這麼下死手打人,陰司報應你們或許不信,但我是信的,能積德的時候還是多積點德行,免得日後報應來了的時候又後悔當日不聽人言。」
那兩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早沒有了往日的盛氣凌人,一個勁的點頭。二姨太臨出門的時候又撂下了一句話:「我今兒把話放這,這些孩子不用功了可以管,但是若再讓我看見帶傷帶血什麼的,你們兩個的差事可就真幹不成了!」
二姨太說完,狠狠的甩了一下手中的帕子,氣哄哄的走出了院門,只剩下那兩個管事的大眼瞪小眼,一臉的惶恐和尷尬。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由於是暑熱天受了傷,所以晴方的傷口好的很慢,連著兩天都不能下炕。一天下午,其他人都跟著管事的到戲園子里扮戲跑龍套去了,只有晴方一個人趴在炕上,聽著外邊棗樹上幾隻知了不厭其煩的鳴叫。這時,屋外有人進來,晴方吃力的抬起頭,看見二姨太拿了一盒子東西走了進來。見二姨太進來,晴方忍住身上的疼痛就要起來,二姨太連忙走到炕前按住了他,並柔聲說道:「快趴著別動,小心傷口疼。」
晴方感激的向二姨太道了一聲謝,二姨太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她摸了摸晴方的額頭,又掀開蓋在晴方身上的一塊舊被單,看了看晴方綻開了花的屁股,同情的說道:「好在沒有傷到內里,只是皮肉受了些疼痛,這兩個殺千刀的下這麼重的手,真是作孽!」
晴方當時已經有十二歲了,他有些害羞的想用手將被單再蓋在屁股上。二姨太被晴方害羞的小模樣給逗笑了,她用手輕輕掐了一下晴方的小臉蛋,笑著說道:「才多大點兒的孩子呀,就知道害臊了,我若是有孩子,沒準比你還要大幾歲呢,你這小人兒還知道害臊。」二姨娘太說完笑的更歡了,晴方也笑了起來。
二姨太一邊笑著一邊打開帶的盒子,晴方看見裡面裝著許多好吃的餅乾和點心,晴方有很久沒吃過這些東西了,他輕輕的咽了下口水。二姨太把盒子推到晴方面前,慈愛的說道:「小方子,這是給你的,吃吧,疼的時候吃上一塊心裡就好過了。」
晴方有些不好意思的望著二姨太,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二姨太笑了一笑,取出一塊遞到晴方嘴邊,說道:「得,還是我喂你吧,臉皮兒這麼薄,往後可怎麼在戲園子里混啊。」
晴方張開嘴將那塊餅乾吃到嘴裡,他的心裡特別的香甜,身上的傷防佛也好了許多。
二姨太又將手帕里包著的一個褐色的玻璃瓶取出來,搖了一搖,對晴方說:「這是外頭醫院裡邊開出來的藥水,說是抹在傷口上,結疤快不說還能止疼,我今兒一大早就跑去醫院給你開來的,跑了姑奶奶我一身汗,看你臭小子將來可怎麼報答我。」
二姨太說完又笑著用手指了一下晴方的額頭。晴方滿是感激的說道:「二太太,謝謝您老人家,我將來指定好好唱戲,掙了大錢孝敬您。」
二姨太又是一通笑,邊笑邊說:「好,我就等著你掙大錢孝敬我呢。」
二姨太說完,便用一塊棉花蘸著那褐色的藥水輕輕的塗抹在了晴方的傷口處,一邊抹還一邊用嘴輕輕的吹上一吹,二姨太的手很輕,生怕弄疼了晴方,那藥水塗抹在傷口上有一股子清涼的感覺從皮肉里滲透了進來,就像炎夏的涼風一般讓人渾身舒爽。晴方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現出了額娘的面容,他想:若是額娘在,她也定然會像二姨太此時一樣細心的為自己塗抹傷口。
等全部抹完,二姨太將那塊遮羞的舊被單蓋在晴方身上,邊蓋邊說:「好了爺們,又給你蓋上了,咱這回可不是光著腚了。」說完又羞了羞晴方。
晴方略有些害羞的對二姨太說道:「謝謝您,二太太。」
二姨太一邊將那藥瓶放在桌子上,一邊用手帕掃了掃身上,然後又逗晴方道:「往後沒人的時候把那二字去掉,就叫我太太,老是二啊二啊的叫著,我真成了二了。」
二姨太俏皮的話逗的晴方撲哧笑出了聲,由於笑的太用力,傷口的皮肉一顫又猛的疼了兩下,晴方連忙吸了一口氣。二姨太連忙止住笑聲,柔聲詢問晴方是否疼的緊,晴方懂事的搖了搖頭。見晴方沒事,二姨太慈愛的摸了摸晴方的頭,又囑咐了他藥水的用法,這才走出了房門。
二姨太走後,晴方望著面前的餅乾和桌上的藥瓶愣了半天的神兒。自從額娘走後,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的關心過自己,也沒有一個人滿是慈愛的逗自己開心,那一刻,在晴方的心中,二姨太就像寒冬里的一盆炭火一般帶給人溫暖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