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燎沉香(一)
這話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當年鄒氏還只是個年方二八,乳名叫大環的年輕姑娘,而飛雲也不過是個二十齣頭初出茅廬的楞頭小子。那年飛雲跟隨既是姑丈又是師傅的全喜班班主張春全到濟南唱戲,沒過半年,扮相俊秀,工架英挺,動作瀟洒,嗓音高亢的飛雲很快就唱紅了濟南城。而大環的父親當時正巧就在飛雲唱戲的戲園子附近開了家麵館,每天飛雲散了戲就會到大環家的麵館里吃宵夜。時日一長,戲班子的人都和鄒家人熟識了起來,平日路過時也總會和大環父親閑聊幾句。大環雖然沒有和飛雲說過話,但是在自家麵館幫忙的大環對飛雲的印象卻尤其的深刻。飛雲挺拔的身姿,利落瀟洒的舉止,謙虛有禮的笑容都深深的吸引著正是懷春年華的大環。
女子的愛慕一旦從心底里升騰,那就好比開了閘的洪水,四處的蔓延,縱然有千重山也不能阻攔。大環每日都盼望著飛雲的到來,每日都掐算著飛雲散戲的時間,等約莫到那一會兒的時候,精心打扮后的大環就會準時的站在櫃檯前心神不寧的等待著飛雲的到來。只要那熟悉的身影從門口一出現,大環不由自主的就想笑起來。每到此時,大環總會假裝隨意的從櫃檯里走出來,沖飛雲略略笑上一笑,然後就走進后廚幫忙,每次給飛雲端面的時候,她總會給飛雲多舀一勺肉哨子。等飛雲他們吃過面和父親道別出門后,大環總會倚著廚房的門框,偷偷的目送飛雲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處。倘若是有幾日,飛雲沒有來,大環就像丟了魂魄一樣,做起事情來也無精打采,丟三落四,頭上也不戴發卡了,頭繩也不換顏色了,就連鏡子也懶的照了。女兒的變化自然逃不出爹娘的眼睛,鄒家的老兩口知道自家這個大丫頭八成是心裡有了人了。冷眼瞧了一陣子,他們發現大環定是看上了戲班子里的飛雲,鄒家老兩口把大環叫到跟前仔細盤問,雖然大環光是低頭一個勁的笑,但是從那神色上來看定是飛雲無疑了。鄒家老兩口本來心裡不大願意和戲子結親,而且又是外鄉人,可是他們見飛云為人實誠,又謙遜有禮,包銀也不少掙,總比種田下苦之人過的寬裕些,心底也就歡喜了起來。
這鄒老爹素日好交朋友,性子也是耿直仗義,雖說是個廚子,可是過去在大清朝時,家裡也是書香門第,詩禮傳家的,只是後來時運不濟,才在自家院前開了家麵館糊口罷了。飛雲他們在濟南府唱戲的這一年,鄒老爹和飛雲的師傅張班主非常投脾氣,兩人一見如故,常常在家裡談古論今很是投機。一次,鄒老爹尋了個機會打問了下飛雲的家世,得知飛雲幼年失親,他和兩個姐姐全靠姑母撫育成人,后拜姑丈為師,坐科學戲,至今尚未娶親。本來這兒女親事應該由男方開口,可偏這鄒老爹素日也是耿直性子,心裡最藏不得事情。於是,他便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向飛雲姑丈說出了想結兒女親家的意思。飛雲姑丈也是見過大環的,這姑娘雖然不是天姿國色,但也是品貌端正,舉止大方。飛雲姑丈當天在鄒家並未答應下來,說是婚姻大事得問問飛雲自己的意思,倘若兩個孩子願意,那他定親自上門拿著聘禮來提親。
至於飛雲姑丈回去是怎麼和飛雲說的,大環就不大清楚了,總之過了三日,飛雲姑丈果真親自請了媒人拿著聘禮登門來正式求親了,鄒家二老自然心下很是歡喜,一口就應承了下來。
那年的中秋節,月圓花好之時,飛雲和大環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拜了花堂,結成了夫妻。大環還清楚的記得成婚那晚,在租來的婚房裡,她和飛雲並肩坐在床邊,兩個人都不好意思開口,就那麼靜悄悄的坐著,靜的都可以聽見彼此咚咚的心跳聲。也不知過了多遠,飛雲才笨手笨腳的掀開了大環的紅蓋頭,大環看見洞房的燭光之中飛雲在對她溫柔又略帶羞澀的笑了一笑。
大環那天打扮的喜慶極了,像那時侯所有的新娘一樣從頭到腳一身紅,頭上插滿了紅絨花,一張雪白的粉臉之上又暈了兩團喜慶的紅腮粉,微微有些厚實的嘴唇上點了一點濃烈的紅胭脂。大環對自己的裝扮很滿意,是啊,哪個新娘子不覺得自己是最美麗的呢?可偏偏這個閆飛雲是個挑剔的主兒,他端來一盆溫水,又擰了一個帕子,對大環說:「臉上敷了這厚厚的一層,定是不自在的,洗掉吧,還是素凈些的好。」當時的大環倒沒覺得什麼,還滿心歡喜的想:飛雲果然是個知冷知熱的,知道體貼媳婦兒。
大環聽話的洗了臉,又在飛雲的幫助之下取掉了滿頭的紅花,大環的手無意中碰到了飛雲的手指,兩個人都立馬躲開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大環多少有些準備,她當時又羞澀又緊張又有點期待,她靜靜的坐在床邊等待著飛雲下一步的動作。
可是,在大環洗完一臉的紅粉,卸掉一頭的紅花之後,飛雲並沒有再繼續下去,他一個人靜靜的走到窗前,用力推開窗戶,凝神望著天上的那輪圓月不再言語。
夜深了,大環坐在那裡有些手足無措,這和她想像的洞房之夜有些不一樣,總覺得有些彆扭,但是彆扭在哪裡她也不清楚,許是因為彼此都還不熟悉的緣故吧。
窗外起風了,屋內的一對大紅喜燭越燃越旺,火苗也被窗外的秋風吹的上下飛舞。大環起身走過去,拿起一把纏著紅絨繩的剪刀剪了剪燭芯,然後拿起一件衣服輕輕的披在飛雲的身上,輕柔地說了聲:「起風了,小心著涼,還是早些歇著吧。」
飛雲被妻子的話打斷了思路,他回過神來,略微尷尬的笑了一笑,輕聲對大環說:「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
大環羞澀的說道:「是啊,中秋的滿月自然是最美的。」
「你知道月亮里住著一個人嗎?」飛雲像是問大環又像是自言自語。
大環被飛雲這沒頭沒腦的話問的有些想笑,她嬌羞地說:「自然是住著嫦娥了,這三歲的娃娃都知道。」
飛雲莫名的輕輕嘆了一口氣,有一絲傷感的說:「也不知道嫦娥這會兒在做什麼,在想什麼,一個人冷冷清清的也真是可憐。」
飛雲孩子氣的話讓大環笑出了聲,她真的沒想到平日里英挺陽剛的飛雲,竟然私下裡還有如此稚氣的一面,娘說再能幹老成的男人都有孩子氣的時候,看來所言不假。大環笑著關上了窗戶,對飛雲說:「別瞎想了,嫦娥這會子沒準早都睡下了,她寂寞啥,不是有玉兔給她做伴呢嘛。」
飛雲見大環關了窗戶,也沒再說什麼,他有些不舍的望了窗戶一眼,轉身跟著大環走到了床邊。大環麻利的將床上撒的到處都是的大棗、花生、桂圓、蓮子還有銅錢掃到了一個簸箕當中,然後拉開兩床大紅色的緞被,用手輕輕拍了拍。在拉開其中一床被子的時候,大環看見裡面塞著一塊雪白雪白的方巾子,上面綉著一對彩色鴛鴦。大環將那又綿軟又光滑的方巾拿在手中一想,臉上立馬又紅又燒起來,她害羞的將白色的方巾隨手放在外側的枕頭上,自己拖鞋上床合衣躺在裡面閉上了眼睛。
飛雲看見那塊丟在自己枕上的方巾有些好奇,他拿起來端詳了一會兒,也沒發現有什麼特別,他喃喃地說道:「這巾子怎麼會在被子里,是幹什麼使的?」
臉頰發燒的大環對這個獃頭獃腦的飛雲真是有些哭笑不得,難道這也要做媳婦兒的給你解釋不成?大環嬌嗔的看了丈夫一眼,對他意味深長的說道:「你說是做什麼的,這還要問嗎?」
看著妻子那嬌羞的神色,再看看手中的巾子,飛雲忽然明白了什麼,也臊的紅了臉,他尷尬的一笑,將那巾子塞到了枕頭下。
大環呼吸有些急促,她滿面春色的望著丈夫,飛雲被看的有些難為情,渾身也有些發燙,像有無數個火苗在往出竄一樣。他將喜桌上的蠟燭用力吹滅,然後拖鞋上床,躺在了大環的身邊。
當一切漸漸又恢復平靜之後,大環輕輕的鑽進飛雲的被窩,趴在他的身旁,盡情的嗅著飛雲身上散發出來香胰子、汗珠子夾雜的味道,那是年輕男子特有的味道,大環著了魔似的愛上了丈夫身上的味道。大環心想這個男人從今天起就是我的了,我定然會用我的命去對他好,為他生兒育女,為他勤儉持家,為他守好一盞歸家的燈。
夜深了,風靜了,大環捨不得睡,她在暗夜中痴痴的看著丈夫那輪廓分明的面龐,她喜歡他寬寬的額頭,喜歡他濃濃的眉毛,喜歡他長長的眼睛,喜歡他高挺的鼻子,喜歡他潤潤的嘴唇,喜歡他方方的下巴,飛雲的一切她都喜歡。
飛雲許是太累了,他平躺在那裡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一般。大環有些心疼丈夫,方才定是太用力了些,她又是愛又是疼的用手去摸丈夫的臉,她發現丈夫臉上似乎有一行淚珠滑落,再去摸時,飛雲用力將她的手抓住,鼻音略微有些重的說了句:「聽話,別鬧,我乏了。」
大環不知道方才那是淚珠還是汗珠,但是看丈夫已經翻身睡去,大環忙將手收了回來,悄悄回到了自己的被窩,漸漸的進入了酣夢之中。
當第二天的陽光照到窗檯的時候,大環睜開惺忪的睡眼,發現身旁的丈夫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床出門了。她挽了挽散亂的長發,接連打了幾個哈欠,身上還是略微有些酸痛,這都是昨夜太......
大環羞澀的一笑,臉頰又有些發燒,她連忙起身穿好衣衫,準備洗漱梳妝,當用手去翻被子的時候,猛然發現那塊昨夜被她鋪在身下的方巾,那雪白的巾子上赫然印上了幾點殷紅。大環連忙將那巾子疊好收進了衣櫃之中,然後又轉身去收拾床鋪。當手觸到丈夫枕頭的時候,她發現那綉著鴛鴦戲水圖案的方枕上盡然有一大片淚痕,這就是了,昨夜夜半,睡意朦朧之中,她彷彿聽見有壓抑的啜泣聲,原以為自己是在夢境,今日看來是飛雲真的哭了好久。
大環拿起那被淚水和鼻涕糊成一片的枕頭陷入了沉思,她不明白為什麼在自己身上時飛雲是那般的享受,可是轉瞬又似一孩子般的哭了起來。大環真的想問個明白,但是卻不知道從何開口,這個疑惑一直糾纏了大環許久,許久,直到多年後才有了答案。
在婚後的日子裡,飛雲對大環不能說不好,對她格外的禮讓包容不說,還將他的包銀悉數全部交給大環支配,在衣食住行上更是不挑剔不講究,任由大環做主,鄒家老兩口看見飛雲如此謙和明禮,歡喜的合不攏嘴,在大環跟前直說她的造化好,找了個稱心的好女婿。
對於自己婚後的生活,大環是知足的,飛云為人正派剛直,雖然言語不多,但是對待自己真的是如和風細雨,沒有一點點疾言厲色,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大環總覺得自己和飛雲之間好像隔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紗帳,自己始終只能看個丈夫的輪廓,而無法看清他的心思。許是自己太敏感了些,尋常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就足夠了,男人在外頭奔生計,自己實在是不該太過計較太過揣摩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大環常常這樣開解自己。乾坤聽書網www.qktsw.com
飛雲是個自律的人,每日天不亮便起床練晨功喊嗓子,用過早飯便和班子里的琴師、演員們排排當天的戲碼,串串戲文,然後用過午飯之後便歇一個時辰的午覺,等睡醒之後吃幾口茶點便和眾人去戲園子里準備扮戲,散戲之後要麼約上幾人去吃個宵夜,要麼就去茶樓喝上幾口清茶,說笑一番。白天,大環基本上和飛雲說不上幾句知心話,只有到了晚上熄燈之後,飛雲就像變了個人一樣,總要在大環身上忙活一番才肯罷休。每到這時,大環的心裡才是最甜蜜的,不單單是享受了床第魚水之歡,更主要的是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覺得這個在自己身上氣喘吁吁的男人才是真正屬於他的,他是需要她的,是愛她的。
婚後沒出一個月,大環便懷了身孕,飛雲一貫平靜謙和的臉上也掛上了難以抑制的喜氣,他難得的將大環摟在自己懷中,興奮的猜測這孩子的性別,就連名字也早早的起好了。那段時日是大環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身旁有個謙謙君子做丈夫,肚中又孕育著他們兩人的骨肉,家裡家外一片祥和喜慶,那段日子真真是連睡覺都會笑醒。
第二年的四月,大環給飛雲生了個粉嘟嘟的胖丫頭,小生命的誕生給家裡更是增添了無窮的樂趣。然而在大環心中,還是有些許的遺憾,那就是她覺得自己應該再生個兒子,好為飛雲傳宗接代,這是她做為妻子的責任和使命。雖然飛雲沒有說什麼,但是大環卻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飛雲,心裡總是存著一份愧疚。
一晃,飛雲已經在濟南唱了將近三年,飛雲姑母和幾個姐姐多次來信催促他們回家團聚,加之姑丈也上了年歲,想回北平養老,而離家有六七年的飛雲此時也格外思念親人,於是在與這邊戲園子的約滿之後,姑丈和飛雲一合計,便決定帶著戲班子返回北平再作打算。說真心話,大環是真不情願離開父母,遠上北平的,可是她也明白既然當初選擇嫁給飛雲,此生也就只能隨著丈夫走了。
那年初秋,大環告別父母親人,抱著剛滿一歲的孩子隨著飛雲和戲班子返回了飛雲的老家北平。飛雲的家雖然在故都北平,但是卻十分的寒磣,在一個大雜院里只有父母在世時遺留下的兩間破舊的平房。姑丈一家雖然幾番邀請讓小夫妻與他們同住,但是飛雲覺得姑母和姑丈拉扯自己長大已經感激不盡,再加上那邊也是家口大,兄弟妯娌多,自己更不能再帶著老婆孩子去拖累二老了。於是,飛雲一家三口就又回到了空置了好多年的舊宅之中,雖然大雜院里人多嘴雜,但是門一關,小夫妻也樂的自在逍遙。
飛雲在濟南雖說也是紅角兒,可是在北平這座名角兒扎堆,人人聽戲,人人懂戲的大都市裡,他這資歷尚淺的年輕人在梨園行里真的不算什麼。因此上,飛雲只能在天橋給有名的旦角唱配戲,雖說每月的進項養家足以,但是對於一心出人頭地的飛雲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一日清晨,飛雲從護城河邊練功回來,正在家中逗女兒玩耍,聽得門外有人興沖沖的喊他的名字。飛雲把孩子交給大環,開門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師兄唱花臉的郭長魁,他趕忙把長魁師兄讓進窄小的屋中。大環和長魁師兄在濟南就很熟悉,因此也沒有迴避,她熱情的招呼師兄喝茶,又讓懷裡的丫頭叫大伯伯。長魁師兄與小夫妻倆寒暄說笑了一陣,然後給飛雲說了一件讓他又驚又喜的事。
原來,前陣子長魁師兄的岳父在天津過世,他接到信兒后帶著妻兒連夜動身趕回天津奔喪。在料理完岳父的後事,準備回北平的前一天,閑來無事在街上閑逛的長魁師兄,看見在馬路邊上有一座頗為熱鬧的戲園子,雖然比不上北平的戲園子那麼的挺闊,但是也算是有些規模。因為同是梨園行,長魁師兄就格外的留意了一下,這一留意不打緊,竟然意外的碰到了一個故人,這人姓朱名若誠,藝名筱丹鳳,七年前與他們一起在漢口月昇戲院唱了兩年的戲,彼此都熟悉極了。
原來那天,長魁大師兄偶然看見戲園子外邊的戲牌上寫著一堆名字,其中有一個名字便是筱丹鳳,他不敢肯定這個筱丹鳳是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於是他便買了票,進了戲場去一看究竟。看了半晚上,終於等到了筱丹鳳的《思凡》,台上的俊俏小尼姑手拿拂塵一亮相,就來了個碰頭彩。只聽這月下的小尼姑在台上幽怨婉轉的念道:「削髮為尼實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台下的戲迷又是一陣叫好,看得出這小尼姑算是在這地界兒上立住了。
長魁師兄在這小尼姑一出場便心下激動起來,果然是他,是那個在漢口有「活嫦娥」之稱的筱丹鳳。筱丹鳳在台上嬌嗔多情,身姿曼妙,長魁師兄在台下看得也是有滋有味,欣喜異常。等到筱丹鳳的戲一完,長魁便興沖沖的跑到後台門口,托戲班裡的人傳話,說自己是筱丹鳳的故人郭長魁,很快,戲班裡傳話的人就回來熱情的把長魁請了進去。進去的時候,台前邊正在唱《桑園寄子》,台後面演員們改妝的改妝,候場的候場,比台前還要熱鬧。在後台最裡面的一個角落,長魁看見了穿著一身白色水衣正在對鏡卸妝的筱丹鳳。長魁激動的叫了一聲「丹鳳師弟」,筱丹鳳也高興的站了起來,欣喜的叫了聲「長魁師兄」。
長魁用力握了握丹鳳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胳膊,笑著說:「你小子行啊,一出《思凡》唱的比先前更有味道了。」
師兄的誇獎,讓丹鳳有些不好意思,他謙虛的說自己還差的遠,師兄謬讚了。
簡單寒暄之後,長魁讓丹鳳趕緊卸妝,然後兄弟倆在一起找個地方好好敘舊。丹鳳麻利的卸了妝,帶著長魁從後台出來,兩個人邊走邊說,一路來到了丹鳳租住的房子里。進屋坐定后,師兄弟二人激動的聊起自漢口分別後這些年各自的經歷。其間,丹鳳隨口問起飛雲現下如何?
長魁告訴他:「飛雲這小子好福氣,從濟南唱了三年戲,不光討了個賢惠媳婦,還生了個粉團一樣的俊丫頭。」
丹鳳聽后笑了一笑,然後又問了問班子里其他人的境況。兄弟二人興緻勃勃的又聊了一陣子,長魁見丹鳳有些乏了,便告辭出來,臨出門丹鳳問他何時回北平。長魁說明日一早就走,丹鳳說那他去車站送送師兄,長魁說心意領了就不麻煩了,可是丹鳳一再堅持,長魁也就笑著答應,告訴了他明日動身的時間。
第二日清晨,長魁一家剛進站就看見了早已等在那裡的丹鳳,丹鳳給長魁的孩子買了一些水果和點心帶在路上,又和師兄夫妻敘了敘舊。臨上車時,丹鳳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給長魁,讓他回京后捎給飛雲,說是多年不見,捎去一封信問候問候。長魁接過信仔細的裝在身上,然後和丹鳳笑著道了別。
長魁師兄一回到北平,休整了一日便順道給飛雲來送信。飛雲接過信隨手放到了桌上,繼續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長魁師兄聊著天津的見聞。聊著聊著又聊到了丹鳳的身上,飛雲笑著問長魁:「大師兄,丹鳳那小子現在可成家了沒有,也老大不小了。」
「咳,丹鳳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眼界奇高,一般的女子還真不入他的眼,他又演過嫦娥,自然是要尋一個像嫦娥那樣絕色的才肯罷休,哈哈。」長魁有些打趣的說道。
飛雲也笑了一笑,並沒有接過他的話茬。倒是坐在一邊抱著孩子的大環對這個要討嫦娥當老婆的男子來了興趣,順嘴問了句:「我說大師兄,你方才說的這個丹鳳究竟是怎麼樣厲害的人物,竟然要討嫦娥那樣的仙女做老婆?」
「這你得問后羿啊,他最清楚丹鳳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哈哈哈。」長魁一語說完,爽朗的笑了起來。
飛雲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在,但是仍舊笑著看了長魁一眼,對妻子說道:「這丹鳳師弟是我師叔的徒弟,七年前我們在戲班裡一起唱過戲,是個出眾的人物,自然要找個般配的女子才不算虧了他。」
「何止是出眾,當年飛雲和丹鳳兩個那可是戲台上的好搭子,戲台下的好兄弟,漢口的林博衍老先生就因為喜歡他倆個的戲,還專門給飛雲和丹鳳寫了一出《清秋月》,飛雲的俊后羿,丹鳳的美嫦娥,那真是珠聯璧合,光彩照人,不光座兒們愛看,就連我們自己都跑到前邊看,一連幾個月都滿座,有些人為了一張票還有打破頭的,那場面到如今想起來都讓人心熱啊。」
長魁師兄的話讓大環充滿了好奇,她竟不知道丈夫還演過這麼一出轟動漢口的戲。坐在長魁身邊的飛雲倒是沒有多少歡喜的神色,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平靜的說:「師兄過講了,早年間的事了,我都有些不大記得了。」
長魁見飛雲好似不大願意再提漢口的事,也就知趣兒的岔開了話題,又閑聊了一會兒,尋了個借口告辭出去。
送走了長魁師兄,飛雲對大環說自己有些頭痛,想在炕上歪一會,大環關切的摸了一下丈夫的額頭,好在沒有發燒,她問丈夫可是今早起的過早招了風寒,要不要去找個郎中來。
飛雲一邊斜躺在炕上一邊淡淡的應了句:「不妨事,就是昨天沒睡好。」大環看丈夫的神色是有些睏倦,於是抱起孩子悄悄的走出了房門,到廚房去張羅起晌午的飯菜來。
等到大環做好飯菜,她輕輕的推開房門,往炕上一看,飛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起來,再往四周一看,屋內空無一人。大環將懷裡的孩子放在童車上,走到炕前準備動手去收拾炕上弄的有些散亂的被褥。大環歸置好被褥,見丈夫的枕頭也有些褶皺,於是用手去拍,誰知手剛放到枕上就觸到了一團濕濕的水漬。大環拿起枕頭仔細一看,應該是淚水打濕的痕迹。大環心裡一沉,腦海里又浮現出當日新婚之夜時飛雲悄悄落淚的情景。眼看就要吃晌午了,大環不想找茬置氣,她將枕頭隨手丟到了被子上,準備起身去擺炕桌,就在起身的那一瞬間,她又看見方才枕頭的下面還整齊的放著長魁師兄從天津捎來的書信。信封已經拆開,顯然是看過了的,難道丈夫是因為這信里的內容而哭?大環在娘家時也是粗識得幾個字的,她滿心疑慮的將那信紙取出,準備一看究竟。誰知道當那信紙在她眼前展開時,她竟然愣住了。信紙上空無一字,連一個墨點都沒有,大環起初以為是不是裡面還有,她又仔細把信封裡面摸了又摸,就連被褥上下又一通查找,依舊什麼也沒有,這就奇了,一張什麼都沒有寫的空信紙,怎麼就能讓堂堂七尺男兒輕易的落淚呢?這其中究竟有怎麼樣的隱情,真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就在此時,大環聽見屋外飛雲的腳步聲,她連忙將信紙裝進信封,又將那枕頭重新放在信封之上,然後快速的走到孩子的童車前,假裝在哄孩子。
飛雲推門進來,大環故作平靜的沖他一笑,她看見飛雲手裡端著臉盆,盆里放著手巾,顯然他是出去洗臉去了,定是不想讓自己看見他滿面的淚痕。飛雲也沖妻子略有些不自然的一笑,然後將臉盆放好,這才走過來從童車裡抱起女兒,在她的小臉上使勁親了一親,神色也漸漸的恢復了往常的模樣。這頓飯,小兩口吃的各懷心事,只有懷中的女兒咿咿呀呀的比劃著,小臉上掛著童真無比的微笑。
大環終究還是沒有去問飛雲,她知道縱然是問了,飛雲也不會對她解釋什麼,反而弄的彼此尷尬。大環是個聰明冷靜的女人,她知道人人心中都會有一些不願意拿出來與別人說的故事,即使是最親近的枕邊人也是如此,何必刨根問底呢,娘說過,男人只要想著這個家,為著這個家,不缺你飯吃,不少你衣穿,這就足夠了,千萬不要和男人爭論短長,臨了吃虧的還是咱女人。娘的話,大環一直記在心頭,也深以為然,因此她把這疑慮又自我開解掉了,雖然時不時的還會蹦出來,但是她還是張不開那口去問問丈夫,大環自己也不知道這輩子這個疑慮什麼時候才會打消,抑或什麼時候才會有一個自己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