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閣(上)

天香閣(上)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走進白日里的長安城。

原來,即使在四面被城牆圍住的地方,春天的氣息依然會像山間一樣湧進。

正逢迎春初開,這個城市清鮮的連青磚牆都透著柔軟的綠色。被熏風籠著的還有枝條泛黃的嫩柳,順了微風漫展著柔軟的妖嬈。一樹樹的碎花在坊間的牆后噴薄的開出來,滿眼花霧細黃。

乘了牛車,姥帶了我去有販賣上等花鈿脂粉、綾羅綢緞的東市。一路上,街市錯落有致,夯平了的土路順著官路分支開來,而行人也在這平整的路上走的風姿綽約,似是漫步般的優雅。婀娜女子衣衫單薄,粉面上一點絳唇,朱翠繞身;而男子的腰間掛著玉佩,還有些別了鑲寶石的長劍,像是古風的俠士。

只幾個月時間,劍客眼中凄冷的風雪長安搖身一變,成為了樂師面前的花市。我貼了窗看著這滿眼的春光,突然想到「像由心生」這樣的話。

「姑娘怎麼還不下車?」車已經停了,姥輕推我,帶著笑意嗔怪著:「雖說身為傳說中的墮天,可看見繁華的景色到底還是和普通的孩子一樣……把嘴閉上,如此張著嘴貼近車窗發獃的樣子被外人瞧見了可是得落下笑柄。」

她聲音壓得很小,我卻聽得臉上一紅——雖也經常出入鬧市,可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到如此繁華的地方來,不禁被這繁華之地的風物引的忘了該有的禮數。

踩了木梯下車,姥亦提了裙裾扶著我的肩膀輕輕的邁步而下,回身差遣了執事將車靠牆歇了,又板著我的肩膀,將我頭上風帽上遮容的紗巾放下:「這早春還是風硬,你身子尚未大好,別吹了頭痛。」

隨後姥便牽了我走向路邊的一處人家。

上了級台階,就見兩扇漆門半掩,還沒步入其中,一陣香粉氣息就撲了出來。姥推了門,提聲召喚道:「怎麼的,今日門口都沒個把門的了?」

我抬起頭打量,此間院落不大,卻坐落的非常雅緻。幾個下人正跪在地上拿布蘸了水擦著青石的地面。

「您怎麼來了,真是稀客,」聽見姥的聲音,旁廂立刻有人跑著接出來,一身胡服打扮,略有些年歲,看著該是此處的管家。姥挑了嘴角,等他滿臉堆笑的跑近拱手:「主管大人可有時日沒來了,用什麼差人吩咐就好,敝號馬上就送過去,還勞煩您親自跑一趟,真是……」

「怎麼越發的像你那沒遮攔的主子?來了就惦記著讓我花銷銀子,就不許我來你們這裡歇歇腳了?」姥玩笑道,語氣也因為心情好的原因有些肆意,她扶著管家的手臂邁過了屋門檻,徑自走進了內堂:「近來沒什麼事,偷這半日閑陪了館內的弟子出來走動,順便過來看看新的貨色。對了,東家可在?」

「要不說巧呢,東家也剛剛從宮裡回來,和您前後腳。您先喝茶稍等片刻,小人立刻進去稟報。」管家賠笑說了句,便倒退幾步離開了。

我一聲不出的跟在姥的後面。進門的時候,從寬大的帽沿下只看到門口牌匾上的一個「閣」字,再就是穿堂處幾屏半人高的水磨銅鏡立在牆邊,正有人沾了水在磨著。

在一面面鏡前走過,從中看到自己頭戴風帽的樣子,我想起雨後山澗松木下長出的蘑菇。

「荀子,愣著幹什麼,跟著我啊。」姥已經走進了內院,而這府中的下人也並不攔阻,只是向姥行禮后便繼續著手中的工作。

我緊走幾步跟隨過去,姥已經在內廳的椅上自己坐了,有下人立刻奉上了麥茶。這房間中排放著各種衣料,香爐中的檀香燃著撲面的香氣。牆上掛了多寶格的架子,放滿了瓶瓶罐罐。一個燒著的炭爐站在門邊,上面還熱著熨斗。

「過來坐啊,姑娘不要拘謹,此處是我一位舊友之所。」姥見我四顧而視,便招手喚我。

「這裡不是住戶嗎,可看上去卻像做衣服的地方……」我伸手要掀起面紗,卻被姥扶住了我的手:「等等。」

「……?」

我正疑惑間,就聽見一串急促的腳步從後堂小跑著過來,同時一個捏細了的怪異聲音高聲招呼:「妹妹來了?怎麼不早通知我一聲,差點就錯過了呢!」

我要回身見禮,卻見個身影風一樣的飄進來的場面——先是淡粉色的府綢大裳撲了滿眼,定睛一看,卻又沒有繫懷,露出裡面蠶絲織的白汗衫,下面只單吊了條粉白的褲子,水紅的腰帶在腰間松挽了扣,搖搖欲墜。抬頭再看,如刀削過的長臉上描眉畫目,施著厚厚的鉛粉,頭上的發用簪子別了,還落下了幾縷在頰間。尚是早春,此人手裡卻捏著竹柄的羽扇。乍看下還以為是個風流女子,細觀來,才知是位比姥稍小几歲的男人。

「是啊,我也是興緻所至,猜想您今天可能沒事才過來叨擾的。」姥欠起身,口氣隨意地露齒而笑。

艷裝的男子伸手阻攔間,手腕就已經擰了幾個花出來,狀極婉轉:「今天怎麼這樣悠閑?坐、坐,都是自家人,您總這麼客氣……這孩子又是誰家的妹妹啊?」這位咬了手指扭著身子看我,一雙吊眼秋波流轉,舉手投足之下袍袖間香風陣陣:「怎麼穿的比凶肆埋骨的仵作還慘淡?」

「切,這話聽著就讓人肉緊,我都沒心思罵您了……」姥瞟他一眼,伸手拽了我過來說:「上次跟您提起過的……我那沒福的師妹的弟子,現在投靠我了。這次的流觴會上她的穿戴妝飾就拜託您了。」

「哎呀!就是這孩子啊,可憐見的……」這樣說著,就真有眼淚從男子眼角流出來,他牽過絹帕的角拭了,復又笑著說:「聽您說過,是個天下無雙的美人坯子,快讓哥哥看看。」

姥在背後推我一把:「還不摘了帽子。」

我感到她用指尖輕輕的點了我幾下時才清醒過來——如果沒有帽上的黑紗,大家都會看到我現在失禮的大張著嘴目瞪口呆的樣子。平復了一下情緒和表情,我伸出手,低下頭慢慢地摘了頭上的帽子。

周圍又沉入一片安靜中,我抬起頭,看見一張慘白的長臉向我慢慢靠近著,眼睛三面露白。

夜羽在心裡竊竊抖動——那張白臉再靠過來三寸,我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突然動手。

好在他便停下了,我稍微放鬆,便又聽見這男子一聲大叫,聲音卷帶著嘶啞,讓人聽了不禁渾身一凜。

「她殺過人嗎?」

怎麼!

心念微動,一縷風就盪開了垂在我額前的長發。

「您幹什麼啊?嚇著她了,」姥站過來擋在我面前:「可還是老樣子,說話這般沒分寸,比之前還甚,上次在朱雀門外的板子算是白挨了吧?」她回頭扯我:「別在意,這位便是長安城中最好的妝師——蘭先生。這宮中的妃嬪夫人都是請他操持計劃著樂宴上的服飾和妝容。」

原來如此,我暗自放下一口氣。

姥拉著我的袖子,用壓低了,卻又能讓這位聽見的聲音說到:「可惜……卻是個長舌,因為當面批評皇上的品味,前些日子剛剛被賞了十五板子打到趴了半個月,這不,剛能爬起來,便故態復萌了。」

我點著頭,不敢應聲,恐爆笑出來。

「我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睛——太冷了,可瞳仁里像有團火在燒一樣,雖這樣不出一聲,眼裡卻滿滿的都是殺氣,嚇死我了……」蘭先生沒有理會姥的揶揄,身體向後仰著,將手中的羽扇倒過來用扇柄指著我的臉,仍舊喋喋不休的。

「您從哪看出殺氣來了……她只是大病了一場,心裡還有些虛火窩著罷了,」姥苦笑著說:「您說這話要是讓官府聽到,還不把我的樂館查個底朝天了。」

「哎呀,妹妹對不起,您別怪我……」聽聞到姥的怨言,蘭先生立刻搖著手一副擔心的神情:「哥哥又口無遮攔了,您別生氣啊,別生氣。」

姥被他這樣逗的口中的麥茶都要噴出來了。而蘭先生卻彷彿不覺得自己動作的好笑,又直起身,仔細的在我臉上看來看去:「確實是個罕物,可話說回來,怎麼看都太冷了些,像個假的。」

我終於忍不住也一下子笑了出來←看到我笑了,卻高興得拍起手來:「啊呀,變了一個人似的,這才真是傾城之貌呢!」

他這一拍手,我忽然發覺這位妝師的左手虎口上有幾痕舊傷,心中不禁又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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