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江流水
「對不起,鳴鳳被損壞了,所以這是……這袋珍珠是送給您作為補償的,還有那匹螺紫,在下這樣的身份是無法穿上的,就請您勉為其難的收下吧。」
乘在面前的是被斬成數段的箜篌,切口平整光滑,捲曲的琴弦從音板上斷開,混亂的扭結,在燈火的映襯下,像是綻放的花蕊。
默然不語的女子埋首在晨曦的陰影中,秀美纖柔的一雙手指撫摸著鳴鳳,彷彿掌下的是無法瞑目的親人,她想要以自己的安撫令它放棄悲傷,遠離人世。
直接跪坐在地上,我一直在小聲的說著話,面前的景象令我不安,因為會讓我想起那個清晨見到的,被主人毀掉的被稱為楠梓的琴。
「對不起,請您原諒在下……太子殿賞下一架新的箜篌,過一陣就會送來,就請您……」
「弦纏成這樣,像是被狂風吹過一樣,這劈裂的傷痕也是姑娘做到的嗎?」
我怔住了,一再保持笑意的嘴角因為維持上挑的動作而僵硬——也許這是她唯一一次越過我的皮相,明了的去碰觸另一個世界的我。
女人抬起臉,幽深的紫色眼眸仿若存著夜雨的烏雲。我發覺,因為我離開的這一夜,我和她之間的心照不宣終於被打破了——近在咫尺的我們,卻隔著比夜色還要深重的迷霧。姥終究還是退回了自己的世界,她垂下眼帘,輕聲的嘆了口氣:「姑娘,您真的一點都不在意嗎?」
「是、是的,在下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請您不要再生氣了。」
「您覺得我僅僅是在使性子嗎?」姥哼了聲,褪下身上披著的描繪出茜草紋樣的大氅,小心地將斷裂的箜篌包好。我低著頭跪在姥的面前。她這種平淡到無法探知感情的口吻讓我越發不知所措,但是我知道她生氣了。我甚至可以感覺在她平靜的表情之後,像是春日融化的江流一般,淤積著巨大的感情。
「對不起,姥。」
女人緩緩地揮手:「不必道歉了,您這樣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做錯了。」
「姥。1——6——K」
「姑娘,那位公子……您的供養人就是太子吧。」
明明是疑問的詞語。卻有著篤定的語氣,我俯首,點頭。姥重嘆了一句,俯身吹熄了燈,抱了鳴鳳的遺骸起身時。結在腰間地環佩發出一聲脆響。
「姥,在下真的不知道他就是太子,沒有欺騙您,」搶白了這一句,我傾身拾起落在面前的木片:「在下現在也內心不安。不知道要如何面對。」
「您心裡怎麼想呢?不是說了嗎,您不肯說了,我就不問。由此也從未懷疑過姑娘,」她從我身邊碎步走過,又停住腳步回頭:「已經做好姿態消失的人,又召喚您回到他身旁去……」
「殿下不肯用真面目示人,現在想來確實有他的道理,在下也可以理解。」
「那樣就可以了。」
「是……請您原諒在下。」
修長地手指點在我額角上,姥用嗔怪的口氣輕聲責罵了一句:「別露出這種卑怯的表情,換了他人恐是難以相信。墮天會一再地為了這等小事道歉不止。」
墮天……應該是什麼表情呢?
姥見我怔著,自己便拉開了門,走出去之前又說:「也許錯的是我,我收留的明明應該是我們的神,是世間一切音的主宰者。可是如此高高在上的您。卻毫無自覺,不但沒有身為伎樂之王的崇高姿態。也不愛惜任何樂器,甚至連自己都不曾愛惜過吧。您什麼時候才能成為我們的神呢,我一直很期待看見那一天。」
我側過頭去,窗外春日光明刺目,想要抬手擋下這光芒地時候,我才赫然發覺自己肩頭的髮絲上乾涸的暗紅。因為長時間聞見自己血液的香氣,反而忽略了這血跡的存在,我就這樣毫不知情地回到了樂館,如今被姥提醒,那蓮花一般的味道才突兀地闖入我的意識中。「昨夜的事情,今天晚些時候再說吧。我要去葬了鳴鳳。」已經走出門外的姥緩步前行,像是自言自語的念著什麼告解的話,我知道她是在對鳴鳳說話,而不是我……。
捧著已經冷透的茶盞又坐了很久,直到陽光初上,將修竹的斜影印上了窗欞我才起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自己的院子。一路上,沁透了竹與蓮花香氣的風擦著我的肌膚掠過,在我身後留下沙沙作響的葉濤之聲,就像是有人趿著腳步,亦步亦趨的輕輕跟在我幾步遠的地方。
依舊因為憎惡而無法離開這裡嗎?
芝萱。
除了夜羽,這世上不會有第二種樂器能迎合我,只為我一人唱頌出旖旎的音色,也正因為如此,在我的眼中它們都是如同木石枯草的死物,即使是價值連城或者自古傳承,也只是為了能使用便利而保養而已,它們損壞的時候,我不會有絲毫體恤的心情,可是在樂師眼中,樂器卻是多年的好友或是家人。
我已經明白了,姥的情緒不是怒意,而是悲痛。芝萱,原來你在決意赴死之前是殺了自己最重要的友人,帶著它一起共赴死地。而我卻一直無法理解,輕視你的決絕,認為你只是簡單的想要做出一種求死的姿態,妄圖繼續羞辱我。
究竟誰才是高貴的玄鳥,誰才是卑微的山雀呢。也許我們是存在於兩個對立世界的獸,用彼此慣用的爪牙互相廝殺。你看出了我隱藏的本性,所以不惜賭上自己的未來與我對立。我贏了,會模仿和平凡的女子沒有區別的活在這裡。而你也要一直看著我被一點一點剝離出這個皮相,鮮血淋漓的走入死亡,是這樣吧。
身後的腳步趟開了風,卷裹著飄渺地血腥味道。我轉身,系在臂上單薄的綢帶環流成一環漩渦。被擋在清風之外的怨鬼隱沒入竹林,只留下依稀的冷笑。
空靈的碎音響在我的耳邊,又呆了一陣,我才發覺是夜羽在試圖提醒我,已經走過了自己院子的門口。輕輕呼出心口地壓抑,我提起裙裾返身走入自己的院中。
此時已經天光大亮,廊上的紗帳卻沒有被挑起。隔著霧白,我隱約的看見伶兒坐在我常坐的位置上,手中拿著什麼正在插到頭上去。
「我回來了,丫頭。」
剛開口喚了一聲,我就聽見她吃驚地一聲尖叫。隨後是慌亂起身時帶倒了案幾的動靜,還有什麼東西直接從圍欄邊上摔入了湖中,一片混亂。我從廊上繞過去,挑了帘子,便看見伶兒整個身子都探出在水面上。伸著手向水中正在抓著什麼。
「是什麼掉進去了?不重要的就不必找了,池子里的魚嘴快,說不定已經吃進肚子里去了。」掩口打了個哈欠。我剛要轉身,眼光突然就掃到了女孩身旁的一樣東西。
整個被打開了歪斜在地上地,是一個描繪著沙金牡丹的艷紅漆盒。
一陣不詳的冰冷襲上了我地脊背,因為這一眼,我覺得全身的血液瞬間都流到了那盒子上。
「代、代師範!」伶兒轉過頭看著我,臉色慘白嘴唇顫抖的如同見了鬼,我盯著插在她髮絲間的爍金翠藍——一枚金葉子的花飾搖搖欲墜的掛在她稀疏的發間,眼看就要墜入湖中。
疾風像是被猛烈甩動的鞭子。發出劈裂地聲音將伶兒抽的滾了兩個滾才在一旁停下來,而此時我已經跪在了她剛才的位置,手中接住了那枚金葉子。
在我面前的湖面上一片水花飛濺,那些錦鯉們在水中搶奪撕扯,有一片片的亮藍在水面上漂浮著。立時就被它們開口吞下或者拖入水底。在藍色消失地一剎那,我剛看清了那都是點翠的羽毛。
餘光之中。一束閃爍出珠貝光芒地黑色在我身旁的水中飄過。
「老師!」
急速抓下的手指擦著那黛清收攏,卻撲了個空——一條朱紅的錦鯉在水皮上扭了個身,我眼睜睜的看著那束烏絲被這蠢物拽沉下去,剎那就被翻卷在湖水之中搶奪的錦鯉們拽散了。
刺鼻的腥氣隨著潑濺的水花噴在我的臉上,利刃刺入魚腹的悶響、夜羽驚慌失措的吵鬧交雜在一處,我聽見有人發瘋一樣聲嘶力竭的喊著:「代師範!不要下去……啊!」
太吵了,都住口……
崩裂的水瞬間沒頂,將我沉入一片渾濁不堪的昏暗之中。
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連上下的概念都錯亂了,我努力的睜大眼睛,想要搜尋到有異於這黑暗的顏色,四周沉重的冰冷,將我拉向無法探知的方向。
在冷和黑暗最濃重的地方,我卻看到一星金黃。
年輕的女人在懸崖的邊緣,雙手掩口,我從她的肩頭望去,萬仞絕壁之下是開成金黃驕陽之色的蒲公英山谷,在這片溫暖的顏色中,刺目的落著一片迸濺的鮮紅。她望著那裡,在這孤絕的山巔,彷彿要撲向其中與之匯合一般向著那紅伸出了雙臂,跌跌撞撞的跨出一步,只需再一步,便會跌落山谷,摔在那片金色之中。
不行……不要跟他走,他已經死了,隨舟已經死了啊老師,求您回來,回到我身邊來!
「回……」
一口冰冷的水隨著我張口的瞬間傾灌而入,我感覺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人猛的插了一刀,辛辣的疼痛讓我立刻嗆咳起來,含在口中的氣全部噴了出去,再吸回來的,又是一口苦澀的湖水。即使如此,我依然向著她的方向用力的探出手,合攏的掌心卻傳來一陣刺痛。
這尖銳的痛苦讓我的意識一下子清醒過來,胸口的苦悶已經淤積到了頂點,如果再不浮上去呼吸,立時便會溺死在這水中。我立刻翻身,想要向著水面浮上去,剛踩了幾次水,突然就覺得腳踝被扯住了。此時池底的泥漿都被翻起來,霧蒙蒙的一片什麼都看不真切,我只是感覺那是一雙極小的手,用力的拽著我想要將我拉入池底。
就在我因為吃驚而慌亂到無法脫身的時候,肩頭突然被一隻手抓住,這隻手用力的將我拉向上方,然後我聽見了水面破碎的聲音。
光明突然的回歸了,我看見姥跪在迴廊的邊緣,探出手抓著我的肩膀,她的半個身子都濕透了,廣袖就浸在水裡。一旁的伶兒臉頰上全是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抱著自己肩膀瑟瑟發抖。
我站在水中,池水剛剛沒過腰,一縷一縷的鮮紅飄散其中,水面上漂浮著十幾隻依然扭動不止,卻已經被從正中破成兩片的錦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