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一直守在院子里的歌者在我走出屋門的時候,拍著手唱起了哀歌,凄厲宏亮的聲音隨後淹沒在更加高亢的嗩吶中。天香閣的下人夥計都沒走,每個人都是涕淚長流。有人低著頭守在門口,見我過來,先跪下叩頭,然後舉著一條黑紗雙手奉上。
我沒有接,身後哀歌喧天的衝過來,撲過我的身體,卷裹著疾風吹到街角的兩個人身邊。
哭泣著想要衝到這裡來的女子正是月染,她居然和苦主一樣全身著青。璃光拉著她的手,把她拽離這裡,兩個人掙了一會兒,月染忽然回頭,撲入璃光的懷中,把臉埋在他的胸口,緊緊的抱緊了他的身子。
璃光抬起頭,吃驚的望著我。
我獃獃的站在天香閣門口。
月染不知道我在看著他們,靠在他胸前,宛如在驟雨中承受摧殘的花朵,悲傷欲絕。
璃光……
把她帶走,月染是宮中的女官,她不可以來被杖責致死的妝師家裡哭靈,這會對她不利……快些,光。
璃光與我對視,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深重顏色,只是看見他一度退後,想要從月染的懷抱中掙脫,抬起的手放到她肩膀上時,意欲拒絕的意思卻緩和了下來,轉了身,將月染抱緊,將我訴求的視線擋在身後。
我看不到他們的表情。只覺得當頭陽光耀目,幾乎要將我灼傷。
太好了……真地……
宛如千芒羽箭的日光,在這一瞬間將我的灰暗射的百孔千瘡。
忽然好想笑,碎亂的樂律參雜在哀歌中,我撫上心頭的手停在半空——發出悲泣嗚咽的不是夜羽,是我。
「荀樂伎,小的們替仙去地東家謝謝您了,您節哀……節哀吧……」跪在我腳旁的男人連連叩首。一群人在喧鬧中哭的天昏地暗。住在臨街的鄰人聽聞到震天的哀歌,知道這家的主子不在了,紛紛走出家門聚攏過來,他們見我站在門口似乎有些吃驚,有年長的女人就過來安撫我,我退後一步,躲開了她們想要拉著我的手。
「是樂伎……該不會就是那位吧……」
「您說是嗎?」
「多俊俏的女娃,和傳聞中一樣標緻,我看像!」
「太年輕了吧。難道真地是女人不成?」
「是來報恩的吧……」
嘈雜的聲音越發讓人厭煩,另我幾乎睜不開眼的絢爛陽光就像是要指正什麼一般,越發強烈。無措地面對著圍攏過來審視著我的人們,我對他們越來越近的距離開始不安。一再後退,最後被逼到了牆邊。
「代師範!」等在街口的伶兒也跑過來,在人群後面叫我,她身形尚未長開,踮起腳也看不到裡面的事情。急地在外面跳著叫嚷:「讓一讓。你們讓我家代師範出來。」
圍攏地人們回頭看著伶兒。我趁他們讓開了一個豁口地機會立刻閃身出去。伶兒見我出來還要跪下行禮,我一把將她扯起來就走,小婢子趕忙一隻手捂著蒙了眼罩的臉小跑著跟上我:「代師範。他們要幹什麼……」
「看她腰上掛的名牌!果然是她,是她沒錯了!」有人喊了一句,我聽見身後更多地腳步聲追了過來,有人來拉我的袖子,更多的人選擇了快跑幾步擋在我面前。
「您真的是墮天!」
「姑娘不要走,您的琴呢,讓我們開開眼吧!」
「仙家,您給咱們變出點什麼吧!」
「留住她,我去叫我當家的出來看……」
他們笑著、鬧著,伶兒被嚇壞了,先前還張開雙手攔著涌過來的人,後來扯著我的腰帶藏到了我身後。
光……
帶我離開,我在這裡,璃光……
抬眼望向那邊,人影婆娑著,將那兩個依然靠在一起的身影擋在混亂之外。有人張著手來摸我的臉,伶兒衝出去推他,被幾個噴著酒氣的男人鬨笑著丟出了人群。圍觀的人們嬉笑中有了越來越肆意的味道,我知道,假如有人此時對我做出失禮的舉動,不但不會有人攔阻,反而會引發眾人的熱切,成為不可收拾的場面。
難以抑制的煩躁之中,我聽見薄冰碎裂的聲音——就在我的雙手掌心,斬玉刀切齒一般的震顫從肌膚直達我的心底,蕩漾出疾風的信息。1——6——K-小-說-網
殺了他們,只要殺一個人就可以脫身了,就從拉著我衣袖的這個男人胸前入刀,他倒下的時候大家會慌亂奔逃的,假如不成,就再殺一個……沒人會看到這刀,沒人會攔著我,我就可以藉此脫身,遠離這讓我心中刺痛的地方。
「不……」
我皺眉,那聲音輕的就像是飄飛的紗,卻異常堅定的傳入我的耳中。
「做不到……做不到啊……」
「她說她做不到!」扯住我的男人扭頭吼到,「做不到」三個字刻意扭捏了腔調,這句話引發了眾人一片嬉笑。怔了一下,我才愕然的發覺是自己在說話。
終於無法做到了,是因為那個人在。我在他的面前數度浴血,無論是傷人還是傷己,他憂傷的目光都會令我感到超出**承受的痛,也深刻的明白他憎惡肆意殺戮的理由。於是在他能注視的範圍中,此時的我終於就蛻化成即使被凌辱,也無法掙扎脫身的嬌弱伎樂。
我是墮天,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對這種場面的方外之人,垂首站在人們地熱切目光中。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不要看著我,走開,誰來帶我離開……
光……
璃光……
鞭聲脆響,有人在遠處驚呼,之後是一串馬蹄聲急,夾雜著甩鞭和呼痛大叫的人聲一路進前,馬兒嘶鳴。
璃光?
「荀子!」
紫色的披風獵獵翻飛。遮擋住耀目陽光的身影跨坐在高頭駿馬之上,沖開人群,如同伸展了羽翼從天而降的猛禽,俯身向我伸出手臂。
「帶我走,光……」破碎在唇邊的呼喚和決堤的淚水將我最後的堅持化為烏有,我伸出雙手,緊緊地拉住了那隻手,身子立刻輕了,整個人被提到了馬背之上。
你在。太好了……對了,月染,月染她……
我四下尋找的眼睛定在了十丈開外的路口。月染還在那裡——哀傷到讓人心碎的美艷舞姬哭泣著,踮起足尖。深深的吻著抱擁在面前的男人。
他的衣衫被風吹的翻卷如雲,陽光覆蓋在上面,白亮到快要燃燒起來。
席捲著黃土的狂風迎面吹過,我想我地眼睛中一定是落入了塵埃,於是才會在一瞬間淚如泉湧。
「莫看他!不準哭!」低沉的命令聲在我背後喝到。我在茫然中被人捧住臉頰。將視線從那個方向抽離。扭過頭——扶著我肩膀的少年傾身。用自己的額頭抵住我地額頭,如此之近的距離令他的氣息吹在我的唇邊。
疼惜的蹙緊了眉,鵬地話說地一字一頓:「是我。我來帶你走。」
十幾名家奴打扮地青年男子甩鞭呼喝著驅散了擁堵在街上的人群。月染和璃光並肩站立在突然空曠的街頭,一個哽咽著擦著臉頰地淚水,不知所措的望著我們,一個轉過頭去,看著另外的方向。
策馬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鵬突然扳過了我的臉頰。
嬌艷的絕色女子睜大了雙眼,在呆了一刻后立刻跪倒在地,匍匐在黃土上。
馬兒一個輕跳,鵬就勢將我攬入懷中,手指挑起我的下頜。
重重的吻印在我唇上的時候,我一動不動的盯著幾步遠之外,站立在馬下的璃光。
他的眼底有烈焰在灼燒。
紫酒的味道從被撬開的唇齒間傾入,還夾雜了一絲葯香。
好苦。
他仰視著我,站立在柳陰之下,嘴角還染著月染櫻唇上的朱紅;我望著他,端坐在俊馬之上,被天下最高貴的皇儲擁在身前肆意擁吻,溫柔撫慰。
疾風永遠無法融入碧海——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分立於兩個世界的。
「你在做什麼,放開她……」會讓人聯想到硬玉碎裂的聲音刺入我的心頭,璃光嘶啞的低吼。我抬手,掙開太子的同時,掩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是璃光的聲音穿過我的手掌,依舊傳入我想要刻意逃離的意識中。
「弘!你這個混賬……我讓你放手!否則……」
「否則什麼?你叫我弘,是要提醒我你現在怒火萬丈么?」太子離開我的唇邊,玩味的一抹淺笑浮上他的唇角:「那現在的你又是什麼身份,有何權利命令我放手?」
璃光氣結,上前一步,抬手想要拉住我垂落在馬鞍上的裙角:「放開她,你說過不會讓她知道這一切,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不要再讓她為了別人活在痛苦中……」
衣衫被扯住,我無處可躲,只能轉頭在鵬的臂彎之中,緊緊的拉住了鵬的披風。
鞭子擊破風時劈裂的促聲和月染失控的驚叫刺入我的耳中,驚回頭,璃光側著臉站在馬下,從額到下頜被太子用馬鞭抽出了一道血痕。
不要!
「痛嗎?她為你受的傷比這要痛千倍,除了讓她受傷,陷她於險地之中,區區一介質子,你又有何能力護她周全?」鵬說,語氣平淡到察覺不出任何情感,可是貼近他胸膛的我卻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和猛烈的心跳。璃光不語,獃滯的看著地面。
「抬頭!」鵬喝到,同時扯過我的手臂,將衣袖拉上去:「你看到的是什麼?只是她的美貌嗎?你知道細弱成這樣的手臂,為了保護你,曾經被人生生的折斷時會發出什麼聲音嗎!」
璃光掩口咳了一聲,我看著他突然痛苦的皺眉,接著一口血噴出來,雙手中一片鮮紅。
不要再說下去,不要,不要說這些!不要在他面前說這些事情!——張開嘴想要喊叫,我卻一句話都無法出口,感覺有一雙手扼住了喉嚨,窒息的頭暈目眩。
「公子!」一直緘默不語的月染哭叫,從地上向著撐住牆壁才勉強站立的璃光跪行了幾步,又轉身向鵬重重的叩首,悲泣著哀求:「殿下,殿下!妾身求您,求您不要再說了……」
光,璃光!
身體僵硬到不像是自己的,我盯著陽光下坊牆上那觸目驚心的血色掌印,意識一片空白。
「回去,我今天不想再看見你。」太子的聲音冷漠到寒意凝霜,他攬在我腰間的手臂用力,將我壓在他胸前策馬便走。
我閉上雙目,不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