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天天想念,不準回頭看,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聽話,不是所有的魚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村上春樹
黎歌一手拎著快遞,一手刷了指紋,剛推開實驗室的門,就和宋宜秋不期而遇。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了傳說中的「師母」,黎歌無奈苦笑,自己未免也太消息滯后了。
宋宜秋與她的名字不符,宋宜秋長著一張像盛夏一樣明艷的臉,光彩奪目。與顏顏的冷艷不同,顏顏的美有一種生人勿進的冷漠感。而宋宜秋的美優雅大方,是一種成熟性感的美,她眼角有顆淚痣,笑起來像個勾魂攝魄的妖精,似乎隨時可以化作性感女郎,投入人世間遊戲紅塵。
不知道為什麼,情敵見面本該分外眼紅,可不知為什麼,黎歌對她討厭不起來。
黎歌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的立著。
陸楠潛端著兩杯水從裡間走出來,看了一眼門口的黎歌:「傻站著幹什麼,快進來。」說完,順手把一杯溫水放在宋宜秋的面前。
在見到宋宜秋之前,黎歌自以為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建設,可真的看到陸楠潛和宋宜秋在她面前如此親密,她心裡還是抽痛一下,黎歌哦了一聲,進門,轉身關上門。
陸楠潛介紹道:「這是自然語言處理組新來的宋老師。」
黎歌點頭,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宋老師好,我是陸老師的學生,黎歌。」
宋宜秋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求證似的看了一眼陸楠潛,可惜這個人面色如常,永遠一副冷麵冷情的模樣,宋宜秋窺不得半分他的心思,只好作罷。
黎歌看在眼裡,宋宜秋剛才掃過陸楠潛的目光只逗留片刻,不是試探,而是求證,難道她曾經聽說過自己?還是說,她看出黎歌此刻的心境?
無論是那種,在他們的關係中,黎歌都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
她站起來,朝著黎歌走了幾步,笑著和她打招呼:「你好,我叫宋宜秋,江空微有樹,天遠不宜秋的宜秋。」
黎歌也扯出一個笑臉:「宋老師好,我叫黎歌,黎明的黎,唱歌的歌。」
宋宜秋點了點頭:「好名字,向著黎明晨曦歌唱,寓意新生和希望。」
黎歌心中暗想,這個宋宜秋真是個妙人,難得有一個沒有把她的名字理解為離歌的。以前黎歌和陸楠潛拌嘴,說陸楠潛名字不好,聽起來像「路難前」,執意要叫他容易,陸楠潛反唇相譏黎歌的名字聽起來像「離歌」,乾脆叫團圓。後來黎歌乾脆改口叫他容易哥哥,而陸楠潛卻還是連名帶姓地稱呼她,偶爾才會開玩笑地叫她團團。
宋宜秋只當她是因為害羞才如此沉默,她從包里掏出一張精緻的請柬遞給黎歌:「這周六是我生日,希望你也能來。」
黎歌下意識推辭,她不想和陸楠潛宋宜秋同框出現,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下意識向陸楠潛投去求助的目光。
陸楠潛目光難辨,宋宜秋沖他眨眼示意,陸楠潛終於點頭:「收下吧。」
他這樣一副坦蕩的樣子,看來是心中早就放下她了,原來只有黎歌自己患得患失戚戚然。黎歌的心裡狠狠抽了一下,她咬唇,垂下眼睛點點頭,接過那封精緻的請柬,封面的燙金閃耀,一路燒灼到她的心裡。
宋宜秋看到黎歌收下以後,笑著對陸楠潛說:「你那份就省了,反正他們都認識你。」
陸楠潛無所謂地嗯了一聲,問道:「你什麼時候也搞這種形式主義了?在國外這些年也沒見你生日大操大辦。」
宋宜秋無奈地攤手:「沒辦法啊,入鄉隨俗,還不是因為家裡人……算了,要不要順便見一下?」
「對了,小周也回國了你知道嗎?去了K大。」
「小周畢業也是不容易,也是費了好大勁。」
……
那是他們倆的世界,黎歌靜靜地聽著,時間就是這麼殘酷,四年不長不短,足以將兩個人的生活生生割裂,抹殺多餘的感情。
自己真是遲鈍啊,還自作多情,原來他們都到了見家長的地步了,她心裡堵堵的,意識到自己不該再在這裡呆下去,隨口扯了個借口:「沈師兄說有份資料要給我,我去拿一下,失陪了。」
陸楠潛點點頭,示意她先離開。宋宜秋不忘提醒她:「這周六哦,黎歌你一定要去,楠潛,你記得接上黎歌。」她站起來上前兩步:「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看到你就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周六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黎歌心裡咯噔一下,她抬頭看宋宜秋,她的笑容溫和大方,不是暗藏尖酸的虛偽,她安慰自己,也許是自己多心了,不然就是這個女人偽裝地太好了。
出了辦公室,黎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路踱步到樓下實驗室,正巧碰上出門的李儀,兩個人臉色都不好看,黎歌心裡倒是有點同病相憐的感覺,黎歌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李儀被她看得莫名其妙,黎歌也沒心情和她解釋,擦肩進了實驗室。
沈彥北正對著屏幕發獃,黎歌叫了他兩聲都沒回神,黎歌索性拍了他一掌,沈彥北被嚇了一跳,一回頭,黎歌站在他身後,他沒好氣地說:「就知道是你,怎麼了,被老闆掃地出門了?」
黎歌含含糊糊地回答:「唔……差不多吧,你可以這麼理解,所以我來師兄這避難了,師兄收留嗎?」
沈彥北隨手拖了張凳子過來:「坐吧。」說完轉身繼續看屏幕上的一行行公式。
黎歌支著下巴看他:「師兄,你今天明明就很心不在焉,強行練功會走火入魔的。」
沈彥北瞥了她一眼:「走火入魔也比被掃地出門好啊……」
今天的沈彥北格外地毒舌,黎歌盯著沈彥北半晌,肯定地說了一句:「師兄,你最近很不正常。」
本以為沈彥北會否認,沒想到他長嘆一口氣,疲憊地靠在椅背上,他單手摘下眼鏡,單手按在眼睛上,算是默認了。
黎歌不死心地繼續八卦:「是感情問題嗎?」
沈彥北看了她一眼,沒有正面回答,只嘆道:「你這小小的腦袋裡全是大大的疑問啊。」
黎歌摸摸腦袋,不說話,跟著嘆了一口氣,真是一對苦難的師兄師妹。
就在黎歌以為今天什麼都問不出來的時候,沈彥北開口了,像是自言自語:「如果一個人當初堅決異常地和你分開,突然有一天再次出現在你的面前,你會怎麼辦?」
怎麼辦?黎歌沒有辦法回答他,唯有長久地沉默。
她也陷在同樣的境地,甚至更糟。
真的是一對難兄難妹了。
沈彥北不經意瞥了一眼她手裡拎著的快遞,有些好奇:「你把快遞帶來幹嘛,孝敬師兄嗎?」
黎歌看了一眼手裡的東西,隨意地扔在地上:「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今天順豐小哥突然打電話讓我去拿,我還擔心是炸彈呢,你知道的,我到S大短短數月,就得罪了不少人。」
沈彥北笑:「那你還敢去拿,膽子很大。」
黎歌的手機震了一下,她打開一看,是陸楠潛催她回去,黎歌拍了拍沈彥北:「師兄振作,我要回去了。」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就走。
沈彥北叫住她:「把你的炸彈拿走。」
黎歌看了一眼,猶豫了一瞬,擺了擺手:「先放你這吧。」
如果沒記錯,那個盒子裝的是一對montblanc的小王子系列簽字筆,黎歌看到的第一眼就決定買下它,只是等得太久了,讓她幾乎忘了也許她的小王子見過了五千朵和她一樣的玫瑰花,馴服了狐狸,早就忘了那朵驕傲又任性,還需要玻璃罩保護的玫瑰花。
最近失眠很嚴重,黎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在想她是不是需要去醫院開點安眠藥,開安眠藥需要掛哪個門診,會不會碰上爸爸的同事或者學生,萬一他們告訴爸爸怎麼辦?
黎歌思前想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她摸出手機發消息給顏顏:「睡了嗎?」
顏顏幾乎是秒回,黎歌繼續說:「失眠求解救!」
三分鐘后,黎歌的家門被敲響。
真是個行動力滿分的女人。
黎歌起床開門,果然是顏顏,她進門后,從紙袋裡掏出三瓶酒,向目瞪口呆的黎歌介紹道:「5%,20%,和40%的,不知道你酒量,就帶了三種來,如果你酒量淺,5%就足夠了,酒量還可以的話20%,如果你想大醉一場,長睡至無人之境,向你推薦40%的。經我親身試驗,效果極佳。」
黎歌看著一臉認真的顏顏,因為她的一句話,就準備了這麼多,她突然心底湧上一陣愧疚,她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不喝酒的。」
顏顏微詫:「你酒精過敏?」
該怎麼解釋呢?黎歌思索片刻還是想不出一個好的說辭,只好誠實地搖了搖頭:「不是,我答應過別人,我不想對他食言。」
顏顏愣了一下,緩緩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她肯定地開口:「所以,你今晚失眠也因為他。」
黎歌沒有否認,長久的靜默。
顏顏嘆了口氣,隨手開了那瓶5%的果酒,也不講究,對著瓶口喝了一口。
也許顏顏喝酒的姿勢太過熟練,也許是因為和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徑庭,黎歌看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後知後覺地勸她:「睡前喝酒對身體不好。」
顏顏揉了揉她披散著的長發:「小孩子,這算什麼酒,對我而言就像睡前安神熱牛奶。」
黎歌怔怔地看著她不說話,雖然早知道顏顏是個有故事的女孩子,聽到她說起自己狀況以後,黎歌還是忍不住吃驚。
顏顏看黎歌一臉擔憂,欲言又止的模樣,她輕笑一聲也不解釋,一臉雲淡風輕:「你不必愧疚,以後你這個點睡不著都可以找我,我都醒著。」
黎歌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可樂,以水代酒。黎歌倚在顏顏的肩頭,兩個女孩裹著毯子盤腿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窗外的月光慘淡,連滿室的暖橘色燈光也擋不住它的寒意,黎歌拿著可樂和顏顏碰杯,冰涼的可樂凍得她一個哆嗦,她把毯子裹得更緊了些,臉頰貼上可樂瓶,寒氣似乎要連她的腦袋也凍住,連同那些忽明忽暗的情緒。
良久,她蹭了蹭冰涼的臉頰:「我一直在一段老故事裡徘徊,原本我堅信著他也不會離開,可是我到現在才發現,他已經離開很久了,只是我一直都不肯相信。」
即便分別多年,黎歌也沒懷疑過陸楠潛是想念她的,只是沒想到他早就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即便有想念,也早就變成了懷念。
顏顏舉了舉酒瓶,托著下巴看她:「那你還守著對他的承諾,何必呢?」
黎歌眼神一片黯淡,她垂下眸子,低低的說:「那不一樣,不完全是因為他。」
顏顏半瓶酒下肚,看向黎歌的眼神卻依然一片清明,她攬著黎歌的肩膀:「既然現在看明白了,就不必一個人空守舊回憶。黎歌,我們都會長大,總有一天你再回頭,也許就會覺得曾經讓你痛不欲生的事情已經成為過眼雲煙,不值一提。」
黎歌搖了搖頭,神情透著無助和迷茫:「顏顏姐,你有遇到過讓你愛的刻骨銘心的人嗎?」
顏顏沒想到黎歌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她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能讓黎歌念念不忘的人,一定是個很好的人,可惜顏顏沒有遇到這樣的人,她曾經喜歡過一個男孩,他擁有一切都是顏顏不曾擁有的,他陽光、樂觀、善良、積極,但他卻不信任她,只憑眼前看到的,就否定以前的一切,包括她的人格品行,她曾經的優點都變得一無是處,甚至成為了指責她的突破口。天生麗質變成水性楊花,清冷淡然變成目中無人,出手闊綽變成虛榮拜金。
顏顏的目光冷了下來,那樣的人是愛的刻骨銘心的人嗎?絕對不是。只他一個懷疑的眼神,就足夠讓她斬斷情絲,給這份感情宣告了死刑。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心中所謂刻骨銘心的愛居然這麼脆弱,到底是自己太過驕傲,容不得他絲毫的不信任,還是這份感情原本就沒那麼深?她想過很久,終於能確定地告訴自己,是後者。
她長久的沉默讓黎歌有些慌神,她開口打斷她的思緒:「對不起。」
顏顏回過神,笑著說:「道什麼歉,我只是在認真思考你的問題,目前看來,我覺得能讓我愛到刻骨銘心的,就是我的研究課題,我願意為他奉獻青春,通宵達旦,爆肝掉頭髮也在所不惜,只要能讓我的SCI論文千古流傳,讓我的名字刻在時代豐碑上永垂不朽,這夠不夠刻骨銘心?」
黎歌撲哧笑了起來:「好俗啊,讓你愛的刻骨銘心的居然是功名利祿?」
顏顏眨眨眼,功名利祿有什麼不好,他們由你創造,忠誠於你,難道不是最深沉的愛?她仰頭喝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角的酒漬,擱下酒瓶站起來,正了正神色:「我不喜歡回顧過去,過去我過的不好,我覺得現在很好,而且我相信以後會更好。黎歌,和過去體面的告別,你的人生還很長,有很遠的路要走,不要總停留在過去。」她拍了拍黎歌的腦袋,轉身就離開了。
黎歌靜靜坐了很久,耳邊都是那句:體面地和過去告別。
她想好要送宋宜秋什麼生日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