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江上風波惡,神都血雨腥。紅爐生怨火,白首泣幽冥。

劍履扶桑島,書成太始經。蓬萊何處見,夢醉不曾醒。

——詩寄《蓬萊尋仙》

華縣城東,有五座相連的小山峰,如天人手掌,當地人喚作五指山。五指山毗連華山,地處偏僻,人跡罕至。山上有座破敗的道觀,三百年前還有人來供奉香火,直到全真七子之一廣寧子在華山開創華山派后,五指山上的道觀日漸沒落,到此嘉靖年間,除了一位整日睡覺的老道士,就剩下一位十三四歲的小道士。

五指山下,一人一馬伴隨著歌聲緩緩而來。

「古道崎嶇兮,懨懨瘦馬。西風凄緊兮,咽咽寒蟬。少年氣盛兮,青絲成白髮。生涯坎坷兮,萬水復千山……」

這聲音不似西北大漢那般粗獷,彷彿南蠻一般柔美中透露著一股淡淡的憂傷,又帶著一絲絲洒脫。

白玉京從睡夢中悠悠醒來,這一刻他也見到了一個人。縱然是數十年後,白玉京都還記得此人的眼睛,是那樣的深邃,是那樣的明亮,如星辰如大海。儘管他滿頭青絲如雪也讓人不由自主多瞧上幾眼,但終究沒有他那對眸子惹人注目。

這是一位年輕人,卻長著一頭蒼白的長發。明明如初升的太陽,卻已經將近黃昏。蒼老與年輕兩種決然不同的東西在一個人身上融合地如此和諧,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美,讓人永生難忘。

「小道士,這兒可是五指山太虛觀?」

白玉京擦了擦眼睛看著這位牽著馬的陌生客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我們這是五指山沒錯,但不是什麼太虛觀,師傅說大道無名,所以我們這道觀也沒有名字。」

白髮青年聽了,淡淡一笑,說道:「道觀沒有名字,那小道士你師父可有名字?」

「你說我師父呀,我也不知道。」白玉京頗有些難為情的說道,若不是這人提起,他都不會想到他竟然不知道師父叫啥名啥?心想下次一定記得問上一問。

「那你師父可在觀中,麻煩通稟一聲,就說太白劍客來訪。」白髮青年語氣不急不緩,顯得很客氣。

白玉京哦了一聲,朝觀中跑去,又記起來師父應該在睡覺,連忙回頭道:「你且等一等,師父可能還在睡覺,我去喚醒他。」說完,也不等那白髮青年回話,一口氣跑到觀中偏房,推開房門,叫道:「師父,師父,有個什麼太什麼劍客來尋你。」

簡陋的竹床上一名老道士正側卧著酣睡,等白玉京來到房中時便自然而然地睜開了眼,坐了起來,伸了伸懶腰。這人眉鬚髮白,臉色紅潤,看起來頗有仙風道骨。

只是一身暗灰色的道袍似乎穿的太久,已經洗滌的發白,一些地方還打著補丁。當然,這也正常,這道觀如今連三清聖人都沒人供奉香火,更何況這道觀里的一老一少。

「你說誰來了?」老道士的聲音很洪亮,有著這三秦大地漢子獨有的口腔。

「他好像說什麼太白劍客……」白玉京撓了撓頭,突然他發現他師父的神色似乎微微一變。這讓他很是奇怪,自他記事以來,他師父似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就算斷了糧,大不了餓著肚子睡個幾天。

但此時,師父的神色似乎有些沮喪。

「哎……」老道士突然長長嘆了一口氣。

「師父,你怎麼了?」白玉京睜大著眼睛看著老道士。

老道士聽了,突然想明白什麼,凝重的神色瞬間放開了,笑道:「也罷,也罷,寄旅人間應有數,老祖的傳承未絕,也算天見可憐。」說完,一揮長袖,滿室生風:「走,去見一見這位太白劍客。」

說完,也不等白玉京反應過來,就出了房門。

「在下素霓生,道長可是陳遇仙?」白髮青年遙遙抱拳道。

陳遇仙哈哈一笑,走上前去,見不是記憶中的那人,笑道:「你們太白劍客雖然劍法厲害,但終究人力不敵天數。」微微感嘆一句,話音一轉,神色有些緬懷:「楚江開何時走得?」

「恩師前年就埋劍太白樓。」素霓生說到這,停頓了下,緩緩道:「陳道長如今可有憾事?」

陳遇仙搖了搖頭,又朝白玉京招了招手,朝素霓生說道:「你看此子如何?我給他取名為白玉京。」

白玉京頓覺一股寒意從心底湧起,渾身上下似乎麻痹一般動彈不得,正惶惶間白髮青年的聲音響起:「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他的目光似乎更深邃了,「可惜了,若不是陳道長的徒兒,素某正缺一位抱劍童子。」

他的聲音一起,白玉京只覺渾身一輕,舒坦許多。又聽那人說道:「小道士,至盛唐及今八百年,江湖上也只有一位白玉京,還望你日後不要墮了其名頭。」

太白劍客以謫仙人為祖師,而真正開創太白劍客一脈的卻是一代劍仙白玉京。

陳遇仙哈哈一笑:「有你這句話,老道此生無憾,請!」

素霓生將斜插在背後的劍取下,抱劍道:「請!」

此時此刻,白玉京才發現,最難忘的還不是此人的眼睛,而是他的劍!

他無法描述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劍法,等他長大后也無法描述,直到他的劍法達到那一個境界,那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劍法!未出劍時,彷彿天色已變,烏雲籠罩,夜幕降臨。待出劍時,剎那即是永恆,璀璨的光芒劃破長空,黑夜瞬間白晝。

而白玉京見到的就是這一劍!

當然,這一劍不是對著白玉京使出,在素霓生的劍出鞘時,白玉京只覺一股柔和的勁道將他震蕩開來,遠遠地跌落在道觀門口。而剛才還異常客氣的二人,身影彷彿鬼魅一般,劍光呼嘯,在山林間穿梭縱橫。

白玉京遠遠望去,那白髮青年的劍是那般的優美,彷彿來自大唐,來自天上。因為白玉京看著這一劍,心中自然而然地響起了一句流傳千古的名詩:「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剎那,璀璨劍光又如天河決口,正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勢不可擋,萬人莫敵!

白玉京縱然不懂劍法,但看著這一幕,他的心中滿是刺骨寒意。他那個整天就只知道睡覺的師父,能擋得下這般美妙的劍法嗎?他不知道,也看不到,因為那璀璨的劍光刺得他雙眼生疼,也不知道是眼睛受了刺激,還是為師父擔憂傷心,淚水嘩啦啦地流淌。

等白玉京感覺眼睛好了些時候,才發現二人已經不知去向,他不由朝二人打鬥的地方跑去。一路上,劍痕交錯,滿地樹枝狼藉。有的切口光滑如鏡,應該是被那白髮青年的長劍斬斷,有的則完全是蠻力折斷,也不只是不是師傅的掌力所致。

這一追,就是半刻光陰,才隱隱聽得劍吟聲,又嘎然而止。一道蹣跚的身影跌跌撞撞走了過來:「徒兒,趕緊……」陳遇仙看起來似乎沒有受什麼傷,除了衣服上滿是破洞與劍痕,竟然沒有半點血跡。

白玉京不由喜道:「師父,你贏了?」

陳遇仙話還沒有說完,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在地。白玉京連忙扶住了他,才感覺師父渾身軟綿綿的,似乎沒半點勁。再看他神色,竟然已經昏迷過去。

來時不過半刻光陰,回去卻足足要了半個時辰。

等白玉京將陳遇仙扶到床上時,老道士已經鼾聲大作,卻是陷入了沉睡之中。白玉京見此不僅不奇怪,反而有些心喜。因為他這一脈雖然在江湖上名聲不顯,但來頭卻是不小,功法也是極其稀奇,往往睡覺時真氣會自己運行恢復。

六百年前,一位山中樵夫上華山砍柴的時候遇見了一具屍體,本著世人惻隱之心就想將那屍體掩埋。不想那屍體竟然活了,還吟唱道:「昏昏黑黑睡中天,無暑無寒也無年。彭祖壽經八百歲,不比陳摶一覺眠。」

這屍體正是一局棋贏了華山的陳摶老祖,陳摶老祖便傳授了這樵夫一種胎息經。後來樵夫入山歸真,在五指山建立道觀,這胎息經也就傳了下來。

常人練功,必是盤膝捏指,屏氣凝神,內視己身,引導真氣流動,一刻都不得怠慢。

而胎息經則不同,其旨在「胎息」二字。如其口訣所言:「胎從伏氣中結,氣從有胎中息。」此正是修行此法,必法相胎兒,體內方能真氣自生。又言:「固守虛無,以養神氣」,正如「致虛極,守靜篤」,心神安寧方能滋養真氣。

其訣最後所言:「心不動念,無來無去。不出不入,自然常住。」則正應了那一句「外其身而身修,忘其形而形存」。修行之人只需側卧而眠。手腳相扣,頭胸相連,彷彿母體之胎兒,體內自有一股熱流按照特定的路線經過周身經絡,一遍又一遍,生生不息。

所以,凡是修行胎息經的人內功必然深厚,只是此等功法入門極難,非大道鍾情之人不得要領。所以,雖然樵夫祖師留下了真經,但六百年來能學會的也就那麼兩三人而已。又由於這門功法之稀奇,怕惹禍事,所以白玉京這一脈自古便有不到萬不得已不得步入江湖的規矩。

畢竟,懷璧其罪。

陳遇仙這一睡就睡了足足五天,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道觀外,天黑風急,烏雲蓋月。成群的飛鳥彷彿黑雲一般向遠方而去,路上時不時聞得猿猴啼叫。

「徒兒,徒兒……」

白玉京被陳遇仙低沉的聲音喚醒,「師父,你可好了些沒?」

「趕緊下山,禍事不遠。記住,下山後不要提任何五指山的事情,胎息經不入常境不要回來。」老道士的第一句話就讓白玉京愣住了。

「師父,你這是什麼意思?」

「休要多問,趕緊……」他話還沒有說話,突然翻身坐了起來,朗聲道:「玉成子,既然來了不若過來一敘!」

驀然,偏殿外走出來兩人,一老一少,與白玉京師徒二人一般道士打扮。只是他們穿著更為講究,道袍都是上好的蜀錦織就。那老道士身材微胖,臉龐圓潤,不似道人反而類似地主員外,正是華山派的玉成子。

玉成子說道:「前兩天聽說太白劍客來我華山一帶,貧道就唯恐他傷了道兄你。不料還是晚來一步,真是深感愧疚。」

陳遇仙哈哈一笑,說道:「那太白劍客畢竟年輕,與貧道一番打鬥,貧道僥倖贏了他一招半式,雖然受了些輕傷,但這幾日也調養的差不多,不勞道兄掛懷。」

玉成子借著燈光看著他紅潤的臉色,神情有些捉摸不定。突然長笑一聲,聲如雷霆,白玉京先覺地動山搖,又覺胸口被大鎚錘中一般,喉嚨一甜,就要吐出口鮮血,但看著師傅那風輕雲淡的樣子不由強忍著將鮮血吞了回去。

玉成子見陳遇仙臉色不變,依舊紅潤,心中暗驚:「難道真如此人所說他的傷勢已經好了?」不由道:「既然道兄身體無恙,那貧道就放心多了。」

說完,施了一禮,轉身離開。

白玉京見他離開,不知為何總覺得輕鬆不少,這人給他的感覺很不舒服。

可就在玉成子走到房門前時,突然一點暗芒閃過,剎那間陳遇仙悶哼一聲,「差點就上道兄的當了。」玉成子哈哈笑道。

「師父,師父……你為什麼要加害我師父。」白玉京驚恐地看著玉成子,他畢竟年紀還小,又不知道江湖人心險惡。陳遇仙將白玉京推到一旁,在他的右胸口上赫然插著一柄短刃,鮮血潺潺。

「貧道死了,胎息經就得永遠失傳了。」陳遇仙看著玉成子緩緩說道。

玉成子笑道:「放心,貧道此來不為取道兄性命。永福,去將那小子拿下,休要傷了他性命。」在他身後那位年輕的道士走了出來,他看著白玉京的眼神滿是戲謔。

「轟——」

陳遇仙突然揮掌,掌風一起,如千鈞浪涌。玉成子冷笑一聲:「道兄何必垂死掙扎呢?」

「走,白玉京,趕緊走。」陳遇仙在揮出一掌時,另一隻手亦是拍向了白玉京,將他打飛出去。白玉京受此大力,整個人就滾出了偏殿。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一道矯健的身影沖了出來,正是那永福。

「師父。」白玉京想要衝進去,不料那永福突然飛起一腿將他橫掃在地。劇痛讓白玉京瞬間清醒過來,這兩個道士正是為了他們的胎息經而來。

逃,他又如何能逃出去?更何況,他怎麼忍心看師父一人在此受苦。

這時,玉成子已經提著昏迷不醒的陳遇仙走了出來。「永福,將他帶上。」話還沒有說完,突然整個山峰都抖動起來。

「這是……」

玉成子臉色一變,「咔嚓……」在他腳下突然裂開一道巨大的裂縫,他身後的道觀轟然倒塌。

「三清在上!」白玉京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又聽得陳遇仙的聲音遙遙傳來:「趕緊走……」那永福早已經被這一幕嚇呆了,這難道是天罰嗎?

白玉京向著陳遇仙看去,只見他突然一掌打飛了驚訝無比的玉成子,自己也朝著裂縫中跌落。

「師父……」整座大山顫抖地更厲害了,白玉京原本還處在平地上,突然地勢高漲,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滾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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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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