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一章 故城余香

五一一章 故城余香

輕雪風寒,在荒涼的土地上灑落了半重花白。時已深暮,於天邊勾勒出幾道殘紅。半空陰翌之外又有半空晴朗,明月初矮遙遙相照,像是有心要為剛剛結束的這場慘烈廝殺掩上溫和又血紅的帷幕。

鬼哥抱著牧蘭衣安坐在荒土之上,不斷散發出暖熱之息,為她抵擋著寒意。牧蘭衣雙目虛合,似寐似醒,面色蒼白一如飄雪。

化生之靈有一大絕無僅有的優點,就是可以承載前世魂識而轉世化生。雖然並非每一世都能覺醒前生記憶,但蓄而厚發,於某一世里將會爆發出積澱的巨大潛力。這種魂靈得天地之鐘愛,總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其氣運識憶潛力,盡皆源於化生之魂根。

然而生死相依,是故天地間沒有不死的生靈。化生之靈縱然得天地之親和,一旦魂根毀斷,同樣會煙消雲散。牧蘭衣的魂根就已經不存在了,靈神耗盡,生機斷滅。她的現在的魂體只靠著乾終蠱散發的一點微明強行聚攏,不知何時就會湮滅。也許十數日,也許逾月,總之不會如她說的一般還有百日之命。

說起乾終蠱,這是一種罕見的奇蟲,來歷直溯舊古傳說。據傳上古有燃燈道祖,曾經發下宏世大願,即使乾坤劫滅,他願身化照世明燈以永留此世光明。這種奇蠱所說便是應燃燈道祖宏願而生,無論何人受了怎樣的創傷,以此蠱種入神宮即可延命百日。但也只有百日,百日一至,身魂兩消而終不可逆轉。

牧蘭衣是自願獻出魂根的。也許是早就察覺到了衍天君的異常,也許是早就洞悉了神農的陰謀。可不管怎麼說,都是一念死志。此志之緣起,鬼哥心內難辭其咎。

如不來北嶼,則不會與她相遇,自然也就沒有問心山那一行,自然也不會負上那等傷勢。此後一系列的不幸,她也許都可以避開。如果她沒有看見那捲陰陽經,也就不會領悟這等以自己魂根為代價的至強封印,也就不會落到現在這個下場。即使兩道交戰中兵解,她仍是有機會轉世重生的……

可是……有什麼用啊?現在才想到這些有什麼用呢?

鬼哥坐在冷風裡,獃獃的出神,從入夜又到黎明。當天光又開始放亮時,牧蘭衣醒來了。

「我睡著了嗎?」牧蘭衣輕聲問,中氣似乎略有恢復,臉上竟也顯出輕微的紅潤。

鬼哥轉而笑道:「是啊,睡的蠻香。」

牧蘭衣亦笑笑說:「我就說是你的三真魄力太強,昨日迫得我透不過氣來。果然,休息一夜便好多了。」

「你的氣色確實好了很多,大概是這樣的。」鬼哥點了點頭。

牧蘭衣又問:「你傷的也很重,散去三真之體影響應該也很大吧。」

鬼哥哈哈一笑:「便不聚三真,我亦有空塵陽骨大德金身,些許皮肉之苦能耐我何。調理了一整夜,基本上恢復了。」

說得風輕雲淡,可實際上玄華大士的一式玄術豈易消受。鬼哥的手骨臂骨折損之處至今都不曾復原,其內還有絲絲縷縷的餘力時時動蕩,傳來折骨抽髓一般的劇痛,極其難以恢復。虧得他對於疼痛的承受力極強,抱托牧蘭衣的雙手不曾有半點顫抖。

「當時情勢危急,我只能盡量將道藏向東挪移。」牧蘭衣努力的向四周看看道:「也不知移出多遠,這裡是什麼地方我一時也認不清楚。」

「確實夠遠。此處已經臨近當年的修羅之地,我記得大概再向東兩三萬里,就是荒絕山脈。按你前些天說的北嶼地理,我們現在離萬蠱原足有七十餘萬里。」

鬼哥莞爾一笑,心中卻在隱隱做痛。牧蘭衣原本一身明實大成修為,現在不但靈神盡無,不復有半點靈覺,雙臂更是齊齊自肘而失,嬌弱得連一個凡人都不如了。

「那就好。」牧蘭衣轉而突然一驚道:「那道圖在你的神宮裡,現在如何了?封印可還牢靠么?你感覺怎麼樣?」

「啊!」鬼哥也是一拍額頭,凜然道:「那些東西一股腦的封印在此,怪不得我一直頭昏腦脹。這會暈的尤其厲害,想是不大穩妥。」

牧蘭衣一下坐直了身軀,急道:「快,將那鬼谷牌封鎮起來,用你的那口鐘!萬不可讓其中氣息外泄!」

其實一應所在,早已被鬼穀道圖全部吸入其內,哪裡會有半點外泄。鬼哥初時也曾有過擔憂,想要在其上另外再添封印。但這鬼谷牌是何等之物,鬼哥目前的一應寶物皆不能覆於其上,強行鎮壓便會被立刻掀飛。它只對全真逍遙珠有所感應,卻不肯靠近鬼哥元神胸口的那個連通虛境的空洞,只漂浮在另一側靜靜懸定。

鬼哥故做姿態,也只是想逗弄牧蘭衣,想從她的情緒側面估計她的真實狀態而已。見她的反應大概正常,自然也就有些放心,嘴角難免露出些笑意。牧蘭衣也轉眼便看出了端倪,輕哼了一聲,同時用肩膀撞了下他的胸膛。

「向東去,回你的家鄉看看吧。」

「好啊。」

鬼哥現時的法力嚴重缺損,低微到難堪大用,但那也是分和誰比。周旋於仙君仙士之間當然低微,可實際上比擬一個元丹修士還是不成問題的。此刻即使不聚三真之體,對付些元嬰修士也絲毫沒有難度,更何況只是抱著一個身輕體柔的牧蘭衣。

二人不緊不慢的一路東行,沿途指點些當年舊地風物光景。千年時間,許多人和事都已滄海桑田。當年那一場激戰之後,劇烈的大地震席捲了幾百里,修羅之地早已變成了大山。倒是當年那座日出城仍然屹立,而且規模比之當初更大了十數倍之多。

鬼哥抱著牧蘭衣步行入城,一路上見過的修士亦比當年多了百倍。坊間路上的閑談里,得知此城已然早不屬什麼宗派。如今的日出城,乃是天狼國的國都。此國國君天狼王以元神之尊在人間立國,懾服周邊萬餘里,算得上是一位奇人。無論修為宗派,不尊天狼王律條者,絕不容情。

不過此國安治,顯然不像是巡城官宣揚的那麼好。其實鬼哥入城不久就被人綽上,鬼鬼祟祟顯是不懷好意,惹得鬼哥眉頭大皺。一來不想橫生事端,二來尾隨者實在太弱。鬼哥若當真動手,斃掉這樣幾個尾巴連眨眼功夫都用不上。

正在鬼哥想甩掉他們時,後方突然人聲喧嘩,四隻靈狼拉著一輛奢豪車駕洶洶而來,街中人等連忙向兩旁避讓。這四隻巨狼每一隻都壯逾牛馬,奔行速度極快。鬼哥的一個『尾巴』就是被這巨狼猛然撞飛,難免筋折骨斷。不數息間,這車駕便已經向著鬼哥而來,四隻巨狼看見街中仍有個不長眼的,已然呲出了尖牙。

鬼哥身具嘯虎之魂,雖然只是殘魂,可這種深入魂魄的傲意卻也不允許他為幾隻狼崽子讓路。他不高不低的一聲悶哼,四隻巨狼便猶如見了親爹,齊齊夾起了尾巴縮步不前。四狼這一頓,車駕自然重重顛簸了幾下,戛然停在了鬼哥面前。

駕車的紫冠御者赫然大怒,當時冷然喝道:「阻擋王室輦駕,不想活了么?」

鬼哥目光微動,看出這個御者竟然是個元嬰修士。此國王室居然如此作威作福,實是真真讓他手癢。按他的實力和脾氣,掀翻此國揚長而去自也算不了什麼事。不過此時看見懷中的牧蘭衣美目微揚,淺笑著搖了搖頭。鬼哥亦嘻嘻一笑,抱著她向街邊退去。

紫冠御者跳下車來,還不肯罷休,這時車駕中一個女子聲間傳出:「恩之,什麼事?」

紫冠御者連忙應道:「夫人,剛剛有人阻路,臣下正在清理。」

車簾半掀,那夫人露出雍容貴氣的半個側臉。看了看路旁的鬼哥,點點頭道:「一對小夫妻而已,不要為難人家。」

「是。」紫冠御者扭頭道:「夫人菩薩心腸,算你們運氣好,還不快向夫人謝恩。」

鬼哥皺了皺眉頭並不答話,卻向牧蘭衣悄聲道:「這位夫人好面善,似乎在哪裡見過。」

牧蘭衣調笑道:「真的面善?不是見人家生得美貌,起了別的心思吧?」

鬼哥苦笑搖頭。可這番話如何瞞得過一個元嬰修士,惹得紫冠御者當即怒目而視,似乎就要發作。

然而車上那夫人又道:「二位,春寒料峭最是傷人,城中朔風頗嚴,無事還是早早離去吧。恩之,大王還在等待,速進宮去。」

紫冠御者不情不願的上了車駕,催打巨狼奔行而去。

鬼哥與牧蘭衣在一家客棧打尖,住下之後自上街去變賣了一些低階寶物,又買了一些靈泉。在重寶奇丹不能露白的情況下,這一來一去耗了不少功夫,歸來時便又已入夜。將靈泉溫熱之後,請了兩個侍女為牧蘭衣沐過身休息,他便獨自坐在樓窗前靜坐思索。

他的嗅覺何其靈敏。白日里也好,其後購買靈泉時也罷,他發現總是有人在窺視自己,對方人數雖然雖然不少,可按其部署銜接來看應是同一幫人。這件事並不正常,按理說自己現時一個元丹小修,在這個修士數以萬計的巨城中絕不起眼,入城時間不長也未曾表現出什麼古怪之處,如何會引來一方勢力的窺探呢?

不過其中有一人是個例外。此人沒有敵意,但卻高深莫測。如果不是鼻子夠靈,鬼哥幾乎察覺不到他的存在。可以確定此人極其強大,雖然不是仙君,但實力應當相差不遠,理該是仙士中不可以常理測度的那一類,就像鬼哥一般。但是這樣的勢力或人物,何以要來窺視自己這般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呢?

除非……對方認識自己。

最大的可能,也是最合理的解釋是,魔門已經對自己發出了緝拿之令。然而數十近百萬里之距,倘真是一兩日內便已傳到此處,那魔門的勢力之龐大實在讓人心驚。可隱約間鬼哥又覺得有許多不通之處,真箇如此,絕不能安然至此時。

鬼哥嗅到了一個氣息在迅速靠近,雖然遁法精深形如鬼魅,但沒有惡意和殺機。此人幾個閃爍,迅速來到鬼哥面前,揭下頭面上的重紗,鄭重的向著鬼哥叩拜下去。

「當真是你?」鬼哥詫異的望著拜伏在腳下的這個女人,正是下午時車駕上的那位夫人。當然,她也是當年鬼哥的一位故人。

此女深深一叩,輕聲道:「香兒拜見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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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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