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遇龍1
我當時是下了決心,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一番。
前途、工作、家庭……一切全不要了。我怎能默默忍受活在一個被溫飽知足的惡俗禁錮的豬圈裡啊!我站在街上望去,滿目都是靈魂殘缺、矯揉造作的人們,個個面目懦弱而渴望發財暴富,在我眼中他們連成模糊的一片,卻深刻地映射著我們時代的精神貧困和文化的窮途末路。
於是我從家裡逃了出來,跟著幾個新結識的哥們到了廣東。
當時九一一事件過去不久,反恐戰爭剛剛打響,世界處處瀰漫著悲壯和不安的氣息。美英組成聯軍進入阿富汗境內,攻佔喀布爾。上萬名阿富汗民眾試圖逃離阿富汗,全球許多股票市場受到影響,汽油價格也大幅上漲,全球經濟陷入蕭條。我們卻興奮不已地在南方的花花世界中任性、放蕩,盡情揮霍著年輕的本錢。
那時的我,忍受不了平庸的世俗而喜歡冒險僭越社會的規矩。我想做一個藝術家,做一個旅行詩人,我想嘗盡世間的一切新奇,經歷種種荒唐的、冒險的生活。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完全是一個耽於幻想甚至自私自利的年輕人,但愛自由好幻想是每個年輕者的特點,也沒什麼可指摘的。維特根斯坦曾說過,選擇什麼樣的思維方式,就是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方式,而我選擇了那種生活方式,就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了。
我和同伴們身上的錢花天酒地花光后,很快在嚴酷的現實中作鳥獸散。我沒想回北京,還想著要週遊世界。於是我設法潛入到香港,一棟棟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或冷漠或嘲弄地望著我,猶如刺在地球光潔肌膚上的一根根毒刺,沒有人能夠拔掉它們。
我身上一個大子兒也沒有,半飢半飽,昏頭昏腦,所幸的是還有一身從北京出來時穿的質地甚佳的衣服,加上本人長相不賴,英語還可以,很快不費什麼事兒找到了份店員的工作。可是沒幹幾天我又膩了,我要的是激動人心的生活。別人跟我說船運工作能帶我到世界各地轉,我就跑到維多利亞港口碰運氣,轉了三天,見到遠洋貨輪就上,被人趕下來無數次。最後我膽子越來越大,竟然上了一艘豪華郵輪。
那是一艘隸屬皇家加勒比國際郵輪公司的豪華郵輪,名叫「星冠號」,全長三百二十米,在暗夜霧色中如同一座發光的城堡,體積之大讓我這個從小見不著海船的北京人咂舌。
後來我才知道,它是當年世界上體積最大的遠洋客輪之一,那天正好順路造訪維多利亞港,無數香港市民慕名登船參觀。也許是登船的人多了,原本非常嚴格的安檢措施有點鬆懈,我看到有些穿便裝的工作人員搬著東西上船,就跑上去幫忙,竟然沒人攔我,可能他們是兩方交接,都以為我是對方的人。
就這樣我混上了船,對它的內部設施越看越驚奇。我躲在第一和第二煙囪之間的一個客艙層內的樓梯後面,忍飢挨餓了整整一天,等船開啟后他們才發現我。一個電工模樣的傢伙抓著我的脖領子把我從裡面揪了出來,還在我屁股上猛踹了兩腳。
他們把我押送到船上警衛那裡,慶幸的是,這個國際郵輪公司的管理層還算客氣,沒直接把我扔到海里,我也表現得比較鎮定,態度誠懇,就留了下來。
後來總管事見我文明禮貌,就派了個扛大包的活兒給我。我不抱怨,我大學時學的是建築,後來整天畫畫玩樂,學業基本荒廢,也沒畢業,到了海上一不懂航行二不懂技術,既做不了舵工,又做不了機匠,開始只能做個最低級的打雜的。對我來說,能出海航行就是最大的心愿,工作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糊口,幹什麼也就無所謂了。
別看只是個扛大包的活兒,也有不少人搶著做,那總管事想來是看我順眼才派我這個任務,要是到最底層的輪機部門幹活,整天守著發電機和燃料什麼的,遭的罪就多了。但扛大包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名曰扛大包,其實什麼都得干,不光是貨物裝卸,還有各種沒有技術含量的雜活,比如運汽油桶、裝行李貨物、清理倉庫和燃氣渦輪主機、擦螺旋片等等。我也是後來才弄明白這點的,當時我是懵懵懂懂,啥也不知道。好在我年輕力壯,和粗勞力一起,很快就適應了這些工作。
「星冠號」路過香港只是它環球航行的一站。駛離香港后,它經停新加坡和澳大利亞,再向西航行。
它是一個海上巨無霸,航母我沒見過,但那時候想航母可能也就這麼大吧。船上有十二個餐廳和酒吧、三個游泳池和一個賭場、一個舞池和一個天象館。賓客區的內部到處是穹頂大廳、旋轉樓梯、水晶裝飾燈和藝術裝飾,奢華和精緻讓我徹底開了眼。在船尾的豪華劇院下方有一個長長環繞的購物長廊,兩旁還有舞池、打保齡球和槌球的場地,各種休閑設施一應俱全。
船上總共五百多名船員,能載兩千兩百名乘客。在船上的龐大等級體系中,負責當值航行的都是高級船員,比如大副和事務長,往下是分屬於艙面不同部門的普通船員,華人居多,外籍勞工也有,包括水手長、水手、舵工、輪機部門的電機師、機匠長、電工、機匠等等,再往下是大廚和服務生,接著往下是清潔工,最最下層就是我們這些扛大包的。
我不算弱不禁風的書生,有結實的身體,但畢竟沒幹過重活,上百斤的東西剛壓在肩上,肩胛那兒就像被鋼鉗夾住了一般,疼得差點叫出聲來,走起來一步三搖晃,太陽底下,又咸又苦的汗水順著臉頰流入口中,滋味實在難受。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慢慢適應了。扛大包的隊伍每天都有任務,我走在他們之中,心裡神秘地裝著他們誰也不理解的理想。就這麼幹了半個月,等我再照鏡子看自己,覺得換了個人,但我心裡總有一團模模糊糊的東西在晃動著。這種日子長不了,一旦逮著個機會就能翻出個新生活來。
晚上我們睡的底艙里每間卧室有好幾個人,都是扛大包的,空氣難聞,但把被子往臉上一蒙,強閉上眼,不大會兒也能睡著。
(眾人心想,這位彭少爺俊秀文雅,想不到竟有如此落魄的經歷。)
我們抵達了南非的好望角,停留了三天後,開始執行航行至法國馬賽港和地中海的航線,整個航行歷時要兩個月。在開普敦上來不少客人,船上變得熱鬧起來。
白天沒事的時候,我可以和普通船員一樣在船上自由活動,我和其他船員熟悉起來。他們好奇地問我為什麼想要滿世界跑,我笑而不語。當時我真是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內心卻充滿了對未來的希翼。可我又在人群聚堆的時候抽身離開,凝望大海。我喜歡冥想和獨自深思,表面冷漠,內心敏感而尖銳,柔軟而脆弱,在自負和自卑兩個極端之間搖擺。我期待著命運的暴風雨,我要溫柔的愛,我要熱情,我要苦辣酸甜來塑出一個真實而活生生的靈魂。
我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溜出船艙,躺在甲板上望著星空。海洋有一種神秘的節奏,船體下沉的體驗和浮起后的俯視相融合的獨特感受,能讓我進入孤獨冥想的境地。星星在廣漠的夜空中閃著幽幽的、寂寞的光,我靜靜地望著它們,直到太陽在我發紅的眼眸里升起來。
你們見過海上的日出和日落嗎?清晨海平面的每一個日出,都是一次純潔的誕生,每一個日落,都是一次輝煌的葬禮。我會在這樣的時刻站在全速前進的船頭,迎著海風,俯視世間。
望著碧海雲天,我會想起徐志摩的那首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大西洋上的日子過得甚是平靜,可等到里斯本時,又有很多客人上船,我們又忙碌起來。至此我已經在游輪的最底層又臟又累地幹了兩個月,但望不到邊的海面和星空,那裡有生命的詩意,它們成了我的全部精神支柱。
有一天我們聚在右舷的進出口,齊心協力地拉著一台報廢的柴油機。船上有很多乘客,大部分人都倚在欄杆上觀海,有些人正饒有興趣地看高級船員們在艦橋上集合,沒人注意我們。
大家邊說笑邊使勁,海風吹來,我深呼吸了幾口,感到胸口自在了些。就在我低頭用兩隻手臂繼續用力的時候,同伴在我後面驚嘆了一聲,我回過頭。
灑滿陽光的甲板上,緩步走來一位少女。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見到她的那一刻感受,我永遠也無法用語言描述她那一刻的絕美形象。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緻清麗的姑娘。我霎時間呆住了,雙手鬆勁。其他人的手也沒了力量,柴油機歪倒在甲板上,發出砰的巨響,我們卻像沒聽見似的。
船此時已經緩緩進入直布羅陀海峽,柔和的夕陽灑在她的身上,灑在她的頭髮上,灑在她凝脂般的雪膚上。她身材纖細高挑,穿一身斜肩嫩黃衫子,海風輕撫下,下擺淡藍長裙微微飄逸。
她是個華裔少女。聽到響聲,她向我們這邊望了一下。她正值風華正茂,臉龐泛著好看的光澤,容貌秀麗之極。她只瞥了我們一眼,立刻轉開,可那雙眼眸已經深深刻在我的心中,只覺得瑩然有光、神彩飛揚之極。見到如此清秀絕俗的少女,我們不由得都立有自慚形穢之感。當時我們粗手大腳,手裡握著一根拳頭粗的繩索,每個人經過幾十天海上的風吹日晒,臉色和手臂黝黑,全都如非洲版大力水手,而她膚色白膩,美艷絕倫。斗然間見到這樣一個少女,我們宛似望見了另一個世界,不自禁的為她一副聖潔尊貴的氣派所懾,只見她越走越近,有的船員訕訕的竟自退到柴油機後面。
她雙睫微垂,從我們身邊走過,一眼也再沒看我們,可我緊緊盯住她。我知道這般直勾勾地瞧著一個年輕姑娘,十分無禮,但眼光卻始終無法離開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客艙的入口,我仍是怔怔地不會說話。我的同伴說:「你看什麼看,那一位小姐,不是普通客人,人家包了豪華頭等艙。」
我吃了一驚,這時水手長吆吆喝喝地過來領著我們去另一頭幹活,我跟沒事人似地繼續跟著大夥扛大包。可自那以後,我不再沉悶地躲開人群,我的心裡被一種莫名的悸動攪亂。我閑暇的時候開始在船上踱來踱去,暗中留意頭等艙客人的動靜。
第二天晚上,我終於又看到了她。她換了件栗色長裙,出現在客艙餐廳的門口,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在她的身邊跟著四名高大的男子,均穿黑衣戴墨鏡,很明顯是保鏢。
直覺告訴我,他們腰裡都有槍。
我心裡砰砰亂跳,感觸莫名,對這個少女的身份更感好奇。
她優雅地走到那扇華麗的門前,服務生微笑有禮,躬身迎她入門。我悄悄站在餐廳的窗前,探著脖子往裡眺望。天花的吊燈密密麻麻星羅棋布,所有室內線條立柱皆是通體透明絢麗多彩,可我的眼中只有那個少女。她獨自坐在一張桌子旁,四名黑衣男子背手站立四周。只見她神情淡漠,眉宇間隱然有一股貴族之氣,明亮的燈光映射在她的脖子上,她掛著一個銀光閃閃的金屬玩意,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一層胭脂之色。
那一刻我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她。因為她實在如上帝遺忘在世間的天使,讓人的眼睛不忍旁落。她以手支頤,怔怔出神,臉上深有憂色,真不知道她內心裝著什麼。直到侍者把菜端上來,她才漸漸地秀眉轉舒。
我愣愣地站在外面,她坐的位置距窗只有五米遠,我能清楚地侍者小心翼翼地把一盤魚子醬色拉、一盤點心、一瓶紅酒放在她面前,她眼中露出光彩。侍者動作恭敬地給一隻晶瑩的酒杯里斟滿了紅酒,又過了一會兒,她小嘴邊露出了一抹溫柔的笑意,舉起杯放在嘴邊。她剛抿了一口,抬眼看見了窗外的我。
她吃了一驚,急忙把眼掉開。我卻仍盯著她,在等待著。果真,慢慢地,我看到了她回視的目光。那雙秀目在我臉上停留片刻,神色難以捉摸,有些好奇,有些疑慮,有些詫異,也許從未見過有誰這麼大膽地偷看她。但我沒法把目光從她的眼光中挪開,我們就這樣對視一會兒,她再次把目光避開。
我的眼光渴盼著她能再回望我。她垂下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用叉子叉起一塊點心,放在嘴裡慢慢地嚼著,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顯得冷冷冰冰的,可就算她變成木頭也是一道醉人的風景。
她雖然再沒抬頭,但知道我仍站在窗外盯著她。她低著頭,喝了一口酒。我痴痴地看著她,她臉紅了,耳根漲得通紅,脖頸也紅了,彷彿體內有一股熾烈的火焰在燃燒,把整個身軀照得通明透亮,就像杯中紅酒一樣紅。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真是中了魔。我心中的理智告誡自己要立刻轉開目光離開,卻不知怎地怎麼也辦不到。她吃到一半,雙眼緊盯著眼前的點心,臉色又變得越來越蒼白。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牙齒咬住了下唇。
我如呆似痴,全沒注意到她低聲跟她身旁的黑衣男子說了句話,也沒注意到他們中的兩名繞開桌子,出了餐廳,直到我覺察肩頭被人拍了拍,回頭一看才猛地意識到事情可能不對勁了。
兩個戴墨鏡的面孔盯著我。
「先生,我們小姐想和你說句話。」
我懵了,以為自己聽錯了,等確認是真的,我心中的惶恐立刻變成了幸福的慌亂。
「其實……我……」我磕巴起來。
「跟我們來吧。」兩人禮貌地沖我點下頭。我像個被牽線的木偶,不知不覺跟他們走過去,可他們卻沒進餐廳,向另一側的拐角走去。我剛要正口問,他們中的一個說他們是帶我到劇院休息室,等他們小姐用完餐后就會去見我。
我從本性來說其實是很機警的人,但等直覺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們在偏僻的角落轉過身,沒等我轉身跑,就抓住了我。
他們肯定是受過特殊訓練的人員,整個過程我沒有半點反抗的機會。其中一個在我肚子上來了記勾拳,另一個捺住我的脖子,我聽見他低聲問:
「知道為什麼打你嗎?」
「……知道。」
「這次給你一個教訓。要是你下次再敢盯著別人看,我們就把你扔到海里。」
他們拍拍手,走了。
我氣悶得緊,肚子上挨的一拳倒沒什麼,但沒想到她嬌怯怯的模樣,竟如此冷酷。回到休息艙,我越想越憋氣,可一想起那嬌艷無倫的容顏,心又砰砰亂跳起來,又想到她眉宇間的憂鬱神色,輾轉難眠。第二天早上,我和其他船員們在艙面上又見到了她。
當時我們正蹲在舷梯旁檢查吊杆,我費勁地拿著纜繩把消防管纏在一起。清脆的腳步聲傳來,我抬起頭,只見她在四名戴墨鏡的黑衣男子中顯得弱不勝嬌。
他們的出現引起了船上人的注意,很多人朝這邊趕過來。一個穿全套高級船長制服的中年人——我認出是大副——朝他們啪地打了個立正,然後順著舷梯跑下來。他跑到她面前停住,態度極恭敬地低頭說著什麼,好像在請示,又好像在彙報,她點點頭,態度淡漠。
我低下頭幹活,不敢多看她。但是感覺告訴我,她好像瞄了我一眼。我很想抬頭去再瞧瞧這個玉美人,但終於咬緊牙關,下了好大決心,這才剋制住了。
沒想到大副的聲音離我們越來越近:
「龍小姐,您看,這些人怎麼樣?」
腳步聲近了。我的手僵住了,我的目光凝固了,我看到一雙鑲著寶石的紅鞋站在我的面前,接著我聽見一個嬌嫩但略顯冰冷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就這幾個吧,看起來不太笨手笨腳,免得把我的東西弄壞。」
「是!請放心!一定為您安排好!」
我被她選中了。我和其他三個船員在巴塞羅那停泊時負責把幾大箱東西從運輸車上卸到甲板上,再抬進她包下的儲存室。就這麼個簡單的搬運活,我們得到一筆不菲的小費——每人四百美元。其他沒輪上的人羨慕嫉妒,我卻心裡七上八下,又是歡喜,又是害怕。
搬東西的時候,我沒敢看那個龍小姐,更沒和她說半句話。我摸不著頭腦,我那天惹她恚怒被她教訓,為什麼她又選我幹活?難道她其實對我……我不敢多想。搬運過程中,我留意到箱子上焊著刻有西班牙文的金屬封印,想來都是她訂購的當地名貴產品,唉!她是高不可攀的千金小姐,我是個浪跡江湖的窮苦小子,何苦沒來由自尋煩惱?
後來的幾天,我再沒見到她。「星冠號」繞地中海緩慢行駛,每經過個港口都會停留一天,每到風平浪靜的夜晚,我就在甲板上踱來踱去,我那時年紀其實也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墮情網的少年一般。
一個圓月的夜晚,我在船上眺望海景,感覺自己置身於一個神話世界,古埃及古希臘的傳說就像刻在腦子裡一樣,抹也抹不掉。遠處能隱隱看到西西里島上模糊的光亮,忽亮忽滅,彷彿人世中無常的一閃即逝的歡欣。那晚我在船上踱了兩個時辰,直踱到半夜,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麼。靜夜之中,只聽得波濤轔轔,海風輕撫,更無別般聲息。我一時喜,一時憂,立於甲板上,雖說是思潮雜沓,但想來想去,總是歸結在龍小姐身上。
世事都講究一個「緣」字。我在船上走來走去,繞到船頭,這是機緣。我看到一個女子身影站在欄杆那裡。此時已經半夜一點,甲板上乘客都已回艙休息。我心中暗自奇怪,不自覺走上前去。那女子背對著我,待我走進仔細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原來她竟掛在船舷上,看樣子是想要輕生。這種事在海上航行中偶有發生,但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碰見。
「別這麼做。」我冷靜地說。
星光朦朧之下,她微微側頭,露出一張雪白秀麗的瓜子臉,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卻不是那個龍小姐是誰?她扭頭看見我,怔了一下。我看見她臉上的淚痕,猶豫了一下,慢慢向她挪動步子。
「別過來!」她驚慌地說,「別靠近我!」
「來,把手給我,」我說,「我把你拉回來。」
「不!站在那兒別動!」她喊了起來,看我越來越逼近,她聲音提高,「我是認真的!我要跳了!」
「你不會。」
「你什麼意思?」她驚異而氣惱地說,「別妄想跟我講會怎麼不會怎麼的廢話,你又不了解我。」
「你真想跳的話早就跳了。」
我故意和她東扯西扯,目的是分散她的注意力。龍小姐不再理我,將臉側了過去,我又講了一堆關於海水冰涼的話,她兩手緊抓住欄杆,搖搖頭,似乎不想聽,但我能看出,她已經有些害怕了,面對大海,身子發抖。
我彎腰開始脫鞋子:「你要跳的話,我也只好跳下去。」
她驚異地看著我。
「我水性很好。」
我開始脫上衣。
「你瘋了。」她叫著。
「很多人都說我有點瘋。不過不管從哪方面說,我沒像你一樣讓自己掛在船舷上。來,把手給我,我知道,你不想往下跳。」
她扭頭看著我,最後她終於抓住我的手,轉過身來。
我們互相凝視著,中間隔著船舷。星月微光照映下,她悲傷而白皙的臉龐似乎發射出柔和的光芒。我們的距離那麼近,我看清了她胸前掛的那個金屬墜飾,那是一個橄欖狀的果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