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勒索 2
余柄魁驀地轉過身來,看見小池子,頓時清醒了過來。他尷尬地搓搓手,欲言又止,又搖搖頭。小池子看他不說,也就不問,繼續扭頭看《新聞聯播》。
看小池子不問了,余柄魁倒沉不住氣了。他坐下來,將身子探過去低聲說:
「你怎麼不問了?」
小池子看著電視,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愣愣地回頭:「啊?問什麼?」
「問……那個一億啊。」
「什麼一億?」
「就是一億啊。」余柄魁說著一揮拳頭,突然表情變得特煞有其事,「你說,你看我像是個什麼人?」
「什麼人?」
余柄魁臉上充斥著神秘的微笑。
「別看我現在緊緊巴巴地住在你這群租房裡,可我馬上就有一億,你這破群租房算個屁啊,我能買下來五十套。」
「到底怎麼回事啊?」小池子迷迷糊糊,在余柄魁鼓勵的目光問了一句。
余柄魁這個人瞞不住事,別人一問,他就把合夥設局等龍小姐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小池子眼睛瞪得溜圓,驚訝地說:「這是騙啊,這是詐騙,這要坐牢的啊。」
余柄魁急忙伸手捂住小池子的嘴,說小點聲。然後他氣急敗壞地直跺腳:
「哎!我就不應該跟你說!跟你這種人說你也聽不明白,跟你說毫無意義!這事情可不是小事,你一定要保密,一定要保密!要不然整死你!聽明白了嗎?」
小池子嚇得直哆嗦,連說明白。
余柄魁看著小池子,越想越懊悔。他經不住別人問的這個習慣,幸好彭少爺、蕭必武他們不知道,否則絕不會拉他入伙設局。現在,只能堵住小池子的嘴了。
他叮囑了小池子一番,叫他把這件事忘掉,小池子答應了。兩人各自回屋。余柄魁心情極差,此事多一個人知道內幕,便多了一些變數。但他轉念一想,那小池子傻頭傻腦,說不定睡一晚后真的就把這件事忘掉了。想到這兒,余柄魁心裡稍微放鬆了,他安慰著自己,不過一會兒頭腦發沉。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際,有人在自己房間門上輕輕扣了兩下。他立刻警覺起來,起身附在門邊,壓低聲音問:
「誰?」
「我。」
是小池子的聲音。余柄魁一愣,打開門。此時已經半夜兩點半,客廳沒開燈,黑咕隆咚,小池子像個鬼似的站在門口,手裡提著一個細長的東西。待余柄魁借著陽台外照進的月光看清楚他手裡的東西,余柄魁嚇得一機靈。
那是一柄厚背薄刃的匕首。小池子緩緩翻轉它,余柄魁驚疑不定,但見對方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而像是在為自己展示這匕首。它刃口已經生鏽,但在月光下仍發出幽幽藍光,余柄魁斜眼細瞧,見刀柄上用金屬絲鑲著一鉤眉毛月之形。
「這是我家裡的祖傳之寶,壓在箱子里很多年,我費了半天勁才翻出來。」小池子壓低了聲音說,「三國時期孫權用過的匕首。你看看……能不能也高價賣給龍小姐。」
余柄魁接過匕首,看了看,最後抬頭。
「我警告你,」他一字一板地說,「徹底把這件事忘掉,不然捅死你。」
第二天,小池子的眼圈青了。
不是因為余柄魁的警告,而是因為公寓門的鑰匙孔被堵死了。
封堵材料是強力膠,大家立刻想起了收保護費的兩個混混,肯定是他們乾的,大家議論紛紛。鎖徹底廢了,小池子作為代理房東,不得不掏錢換鎖換鑰匙。
「太欺負人了!」譚教授怒了,「咱們告派出所!抓他丫的。」
說完他立刻心虛地看了一圈眾人,說:「告派出所,沒事吧?」
「咱們這是群租,不能告,」小池子驚慌地說,「你們不知道《北京市房屋建築使用安全管理辦法》嗎?哎,大家都是混口飯吃,我去同行那裡打聽打聽到底怎麼回事。」
小池子跑出去,兩個小時后,帶回了他打聽到的消息。他進屋后大喘著氣,想接點水喝,可端著杯子的手止不住地發抖,最後還是別人給他倒上水。他靠在牆上,慢慢喝了口水,呼吸沉重,臉上的氣色有點憔悴蒼白。
「事情的確是他們乾的。他們的黑老大叫剛哥,人稱黑勞力士,據說他總是戴一款純黑的勞力士鋼表,是有史以來最蠻橫、最無知、最為富不仁的黑老大。他們是有史以來最愛收保護費的團伙,是最不講理、最明目張胆的一幫人。剛哥的強行服務的邪惡模式令無數北漂憤怒,他的每人四百元保護費強征模式令整個三環西部的租賃市場幾乎垮掉,現在終於推進到咱們這片了。」
「他們還真敢公開勒索保護費啊?」譚教授小心翼翼地開口。他無法想像這種事情,但小池子的神情又令他不得不信。
「收保護費算什麼,那個黑老大恐嚇賭博、放高利貸、銷售贓物,非常強勢。當初他剛刑滿釋放時,據說幾乎全城所有的地痞流氓都聞風而動,聚集起來為他接風,而且接了兩次,一次在夜總會,一次在燒烤城。現在他越來越高調,在這地盤上榮辱參半,因為他的冷酷無情得到了越來越多混混痞子的崇拜,據說現在還有不少從外地前來投奔他的。」
「我們就是不交,他們能怎樣?」余柄魁狠狠地說。
「不交?」小池子手顫抖著把杯子放在桌上,「那他們就不斷騷擾你。比如突然把垃圾放到門前,把你曬在外面的衣服和鞋子拉到地下,踩上很多腳印和泥巴,甚至剪壞。當你睡覺時,他們半夜來猛敲門,等你開門時,門口又是垃圾故意放到你門前,大多是爛魚腐菜之類,連湯帶水,臭不可聞。等你收拾完垃圾,回來睡覺,他們又故意敲你門。一次,兩次,一個星期,一個月,每天半夜都把你從睡夢中敲醒。還有搗毀電閘、砸窗戶、堵鑰匙孔。他們堵鑰匙孔,就是第一步,還是很溫柔的警告,如果我們不交保護費,他們就會輪番地把所有的手段都使出來。」
小池子抱住頭,絕望地蹲在地上。大家相顧無言,都有些發傻。
他們到公司把此事跟彭少爺和蕭必武一說,兩人也是一愣。蕭必武開始還感到好笑,到後來看著余柄魁和譚教授臉色不善,他也皺起眉頭:
「奇了怪了,還能碰上這種事。你們先別急,我熟人多,我去打聽一下,把這事解決。」
彭少爺思索了一會兒,想說什麼,又沒說。蕭必武見他面帶憂色,以為他擔心此事,他卻搖頭說不是為此事。蕭必武忙問怎麼了,彭少爺說最近網路有些不穩定。
蕭必武皺眉:「那又怎麼?」
彭少爺說沒什麼。見他不再多說,蕭必武也就不問。
當晚,群租屋裡眾人在忐忑中睡下后不久,突然有人「咚咚咚」地狂敲房門。所有人都捂著心臟從被窩裡爬起來,大家睡眼惺忪,表情惶恐地在客廳里聚攏,小池子、豹兒和余柄魁穿著睡衣去打開門,沒人。
他們衝下樓,找不著人,只好返回。
等大家再次睡著后,門再次被猛烈地砸響。
然後開門,還是沒人,
只有一堆垃圾安靜地躺在門口。
這回大家徹底憤怒了,所有人都跑出來,連喊帶罵,最後累了,只好返回。
剛躺下,又有人砸門。
就這樣折騰了三次,大家索性都不睡了,一直熬到天亮。
來到公司,大家圍坐在一起開會。
「他們這屬於悍然違法嘛。」何時寶沉重地說。
「他們太過分了。」譚教授捂著心臟說,
「我已經問過了,」蕭必武面色凝重,「的確有這麼個黑老大,專門強索保護費,據說能量不小,道行很深,還誰都不買帳。」
「那怎麼辦?」余柄魁嘴唇顫抖了,「我要見到他們,我非把他們……」
「你可別衝動。」蕭必武遞給他一根煙,余柄魁心煩意亂地接過,蕭必武語重心長地說:「咱們眼下什麼事最大?和龍小姐來比,這些都是小事。我們千萬避免節外生枝,惹出是非,能忍就忍了,還有十來天就要辦正事了。」
最後他安慰說:「大家忍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彭少爺點點頭,沒說話。
這時候一個大學生走進來站在門口,敲敲會議室的門。
「蕭總,有業務。」
「業務?」
「有一個客戶打來電話,說手頭有一批唐代的金開元通寶要委託我們來出售,想明天下午來和您談談合作的事情。」
「推掉。」蕭必武果斷地說,「你跟他說,我們不接業務。」
「不接業務?」大學生愕然。
「對,我們還在開會,你出去吧。」
納悶的大學生回到座位,悄悄地跟其他同事說了這個情況。由於電腦不好使,大家每天只能坐在座位上面對黑暗的顯示器發獃,大家都開始感到這個公司有點怪,用假電腦,不接業務,領導們整天憂心忡忡地圍坐在會議室里開會。
他們在會議室里研究了一天,最後大家同意了蕭必武的原則,什麼事都忍忍,只等龍珺妍來。
此時小池子正在公寓客廳里看電視,電視里演的是清宮戲,一群穿戲服、旗頭、帽子的群眾演員跪來跪去磕頭。不知看了多久,他感到肚子餓了,就挎著包鎖好門,一蹦一跳地去超市買饅頭去了。
等買完回來上了樓,一到門口,小池子傻眼了:門鎖被砸成弓形,客廳里,房間里,站滿了身著赤著胳膊的漢子,他們有十來個,都平面排字臉,都剃平寸,都粗胳膊粗腿,身高都差不多,右臂上都刺著一個黑圓圈。見到小池子,全體漢子嘿嘿陰笑了一聲。
「回來了?」為首的一個漢子客客氣氣地問小池子。
「啊。」小池子愣愣地答。
他進了屋,瞪大眼睛,見房門都已經被砸開,每個房間里更是被掃蕩得一片狼藉。電視也被砸了,倒在地上。
「上次收保護費你們欠著不交,只好再次登門,」那個漢子對小池子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說是吧?」
小池子想了想,從包里掏出四百塊,遞了過去。
「謝謝。」那漢子把錢交給另一個同伴,後者認真地把每張百元鈔票在光線下進行鑒別,點清后收下。
這時候余柄魁和譚教授他們回來了。
「你們回來了?」那漢子客客氣氣地問他們,「我們來收保護費的。今天交嗎?」
一進屋見到這個場面,大家都呆若木雞,繼而氣得手腳冰涼,渾身哆嗦。豹兒剛要有所作為,突然從兩旁衝出來四個漢子。他們衝過來,一句話沒說,抓住豹兒的四肢,把他牢牢按在地上。其他人傻了,譚教授細瘦身子不安地扭動,眼鏡一閃一閃。
為首的漢子斜睨著他們:「你們今天還不交?」
余柄魁氣得跳了起來:「瞧你們的雞賊樣兒,知道啥叫不要臉不?收保護費?你們以為你們是稅務局呢?」
兩個漢子按住他肩膀,威脅他:「你說話文明點。」
余柄魁沉默了。見大家都敢怒不敢言的看著自己,為首的漢子嘿嘿一笑:「不交就不交,不交明天還來。」
走的時候,他對大家說,剛哥的保護費收取原則可以用十六字方針概括:「有軟有硬,加緊催款,做好做歹,雷厲風行。」
第二天,小池子面頰塌陷了,眼睛周圍出現了黑圈。
下水道被堵了,電視機壞了,門壞了,窗戶碎了。所有這些都要他這個代理房東花錢修。
大家氣急敗壞地跑到公司向彭少爺和蕭必武訴苦。蕭必武默默地抽著煙,眉毛擰成了疙瘩。彭少爺聽完他們的敘述,低頭想了片刻,出乎意料地一揮手說:
「他們不就是要保護費嗎?給他們!」
眼神里全都畫出問號。
「可是……」余柄魁扭頭看站在一旁的蕭必武。
彭少爺沉著臉說:
「不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現在是面臨大局的時候,你們怎麼這麼糊塗!咱們沿著一條既定軌道前行的時候,難免會有些干擾因素,但絕不能為點小事影響大局。」
蕭必武點點頭:「是這個道理。」
彭少爺長時間沉默盯著自己辦公桌,最後從抽屜里取出錢,點了兩千四百塊,交給余柄魁。
「回去,把錢給他們。」
他讓人猜不透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鎮靜效果,大家憤懣和迷惑的心情漸漸平緩下來,低著頭一個個走出會議室。蕭必武也跟著走出來,只剩下彭少爺獨自在裡面。
外面的辦公室里氣氛比較沉悶。各個桌上都疊著厚厚的文件,一排小隔間里掛滿了衣物。大學生們有的悄悄吃東西,有的則乾脆累趴在了永遠黑著的顯示屏前。兩個小時后,他們下班了,一個個離開了公司。
辦公室有一種寂靜的感覺,靜得連空氣分子都似死亡。彭少爺仔細鎖好會議室的門,走進總經理辦公室,走到落地窗前。
他從內側衣袋裡掏出那枚果核,握在手心裡。他微笑了,只有把命運握在手心的人才可能那樣微笑。
故宮的黃色琉璃頂在遠處街邊低低地延伸閃光,可在他眼前卻浮現出另外的畫面:在略帶鹹味的海風中,在地中海的蔚藍天空中,在候機室的人群中,在不同場景里的不眠之夜裡,在眼前飄浮著的無數閃光的旋轉……湧來的回憶戛然止住,他對著密封窗登樓遠眺,背後只有黑暗中的天花板。
龍珺妍,他心中默念著她的名字。窗外起了霧霾,落日籠罩在一片橙黃色的雲山霧海之中,美麗壯觀,如夢如幻,如同進入人間仙境一般。一個年輕男人以落魄的姿態仰望一個年輕女人,一個年輕女人以高貴的溫暖安撫一個年輕男人,他在懵懂中渡過了難熬的漂泊歲月,又在遺忘中渡過了絕情的命運低谷,意志超越了自我的極限。他對命運的嘲弄所進行的小小叛逆是什麼呢?是對自己與她天差地別的憤懣報復,還是對自己痛失機會的倉皇彌補?她的財富遠超過他的想像,她的地位高不可攀。她的目光是溫存的火焰,她的目光是柔和的光照。等待著她的是什麼呢?—個用偽君子和愛的徒勞、舊情緣同贗品圈套、錯中錯的悲喜劇跟各類秘密布局之意象雜糅出的一部滑稽劇改編來的劇本,營造出思考密度極高的一系列衝擊:有的人虛偽,有的人裝逼,有的人浮躁不安,有的人焦慮等待……有的人則是尋找自我的觀察者,他的名字叫策劃者,他最終迷失在支離破碎、以他孤獨的大腦已不堪負荷的記憶里,忘卻煩惱滋味,在交織的愛意和溫暖中再入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