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心結

第二十九章 心結

離龍珺妍來北京只剩五天了。

在等待龍珺妍的這些日子裡,余柄魁和譚教授何時寶他們除了每天去公司裝模作樣坐一會兒,在北京城裡也遊覽了一番,但是故宮恭王府雍和宮頤和園世紀壇電視塔他們都是只在外面轉悠了一下,嫌門票貴沒進去。唯一一次消費是蕭必武用公司資金領大夥看了場電影,那是一部群星雲集、最終壞人取勝的災難片,片中湯唯激情振臂呼喊。他們看的是《色,戒》。

為了節省交通費,他們平時從公司回群租房基本用腿走,好在距離不遠,也就三里路,權當鍛煉身體了,還能看看街景,陽光燦爛,人來車往,十分熱鬧。但現在衚衕已經快拆完了,四合院也基本沒了,沒什麼京味了,滿城環路、立交,整個城市感覺亂七八糟的,不愧是國際化大都市,只有在天安門一帶尚能感受到古老皇城的威嚴。

望著廣場盡頭的宮殿群的重重屋頂黑鴉鴉疊成一大片,何時寶語調文雅地敘述歷史典故,他雖白色短袖衫,但有君子風範,最後還背誦起古詩來,一干人除余柄魁外聽得都是唏噓不已滿腹惆悵,譚教授舉著他的數碼相機咔嚓咔嚓照相,朗誦完詩詞的何時寶一臉笑容,到大劇院門口看正悠閑地放風箏的三五成群的老百姓,不住地向他們揮手,引得他們紛紛側目,心想這位慈眉善目的,不知是哪兒來的領導幹部。

寬袍大袖的顧風麟也經常被路人側目,他面無表情,遇到好奇盯著他看的,他會微微抬下眼,瞄一眼對方,然後突然面露極為詫異之色,好像看到世間最為稀奇之事,連連搖頭。對方多是一愣,問怎麼了?他說你的面相古怪。一聽這話,對方再問怎麼古怪,他說瞧你印堂紅里發黑,鼻寬唇薄,暗蘊虛合濁氣,未來恐有異常。對方忙問什麼意思,顧風麟微微一笑,轉身就走。

至此對方好奇心往往已被勾起來,十有七八會攔住他,虛心請教。他推辭不過,只好研究對方手相一番,最後拈拈顎下鬍鬚,嘆道:「我已通曉你的前生,你本善良,但累世的冤孽讓你今生時運滯礙,實在可惜。」

有閑工夫在街上攔住他請教的人基本都是中下階層人民,一聽此言,聯想到自己大半輩子的時運的確滯礙,頓時感慨之餘心生惶恐,忙追問那該咋辦。顧風麟卻不即答,而是神色肅穆地舉起手掌併攏,向長安街的一側凝姿不動,令對方更感惶惑。

只聽他說:「這裡位置極佳,我這股真氣從永定門、正陽門、天安門、端門、午門、太和門、乾清門、神武門直到地安門,能貫穿整個京師中軸線。」對方愈來愈摸不到頭腦,他沉吟半響說:「我本是修真之人,跳出世俗事,但你既然機緣巧合遇到了我,我也不能坐視不管。你必須用內丹真心來解開你的累世怨結!否則即便你死去再投胎仍將受無量折磨,買個修真錦囊解你怨結吧!」

說著他從袍內掏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紫色錦囊,對方一聽說「買」,大多立馬轉身就走,個別轉身走時還會丟句「去你媽的」,極個別的會問多少錢。最後真正出錢買的,沒有。

余柄魁對古今建築景觀統統不感興趣,他喜歡蹲在西單高檔商廈門口觀賞來來去去的美女,當哪個美女不小心與他對視一眼時,他那無神的眸子會忽然精光暴射,沖該美女吹口哨,然後哈哈大笑。

為此他差點挨揍,因為美女後面有時會跟著她男朋友的。

除了在街上轉轉以外,大家每天過得都是比較枯燥沉悶的。晚上大家回到群租屋,看會兒電視就各回各屋安歇了。自從交了保護費,他們的群租屋就沒再被騷擾過。交錢的一幕在大家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剛哥手下的嘍羅拿過兩千四百塊錢,趾高氣揚地在手裡啪啪打了兩下,沖慍怒的眾人嘿嘿一樂,當他們轉身下樓的時候,余柄魁和譚教授用劇烈哆嗦的手指點著他們的背影,如同啞劇演員般張嘴但不出聲地痛罵了他們一頓。

但後來大家也想開了,這點損失就當前期投資了。眼下設局是重中之重,等龍珺妍一來,每個人捧回的就是座金山,按余柄魁的話說,就怕分量太重在地球引力作用下砸腳面上。

「熙乾公司」仍不接任何業務,因此辦公氣氛十分安靜,也比較沉悶。各個桌上都疊著厚厚的空白文件,一排小隔間里掛滿了衣物。每天上班員工們什麼事情也沒有,有的按照蕭總的命令擺好端正的坐姿,有的偷懶悄悄趴在桌上,他們眼前的顯示器是一樣永遠黑著的。

私下的抱怨甚至質疑不是沒有,如果不是想到實習期滿轉正後工資能有八九千塊,大家早就受不了了。由於蕭總每天冷眼看著,他們舉止倒還規矩。

謝雨綺站在接待台總時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左臉上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很美。這種標準的客服微笑時時刻刻體現出她認真的工作態度,而且她每天提前十五分鐘上班,晚半小時下班,雖然公司沒有業務,但她接待偶爾上門者時表現得舉止禮貌專業。這種勤勤懇懇的態度令蕭必武非常滿意。

只有在下了班后,她才會一抹臉,像變了個人似的站在京城某高檔百貨商場的女裝品牌旗艦店裡,在層層疊疊奼紫嫣紅的衣服架子前默默地咬著嘴唇,冷冷地仔細觀看著一件件衣服,最後通紅著臉地艱難地轉身,蹣跚著離去,模樣既堅強又可憐,臉上帶著不無沉思的神情。她心裡想,等轉正了,我就有錢了。

所以每個人都在心裡默默計算著時間。

蕭總余柄魁譚教授他們心算著,還有五天龍小姐就來了。

大學生員工們心算著,還有九天就轉正了。

謝雨綺心算著,還有九天就……

兩天過去了。

隨著龍珺妍到來這一天的臨近,大家期待的情緒也開始接近臨界點,群組屋裡的氣氛暗流涌動。大家心中激動,晚上在客廳里團團圍坐,礙於小池子這個外人不便多說什麼,只好時不時互相交換興奮的眼色,露出會心的微笑。

小池子搬個板凳看《新聞聯播》,然後是他最愛看的清宮戲。由於大家心情甚好,也跟著看了一會兒。電視里的演員彼此阿哥阿瑪主子奴才親切地叫著,人人背後都神氣無比地甩動著長辮子。何時寶邊看邊問小池子,你知道清朝十二帝的各自特點和喜好嗎,小池子愣愣地說不知道,但他笑眯眯地慈善地說話,讓小池子感動了,覺得這個人有一種道德上的力量和人格光輝。

接著顧風麟又給小池子看起手相來,他先讚歎小池子手相不錯,又仔細端詳他五官,面露詫異之色,小池子忙問怎麼了。

余柄魁冷眼旁觀,心中有些憂慮,他對其他人和小池子交流有些忌諱,他怕小池子說漏嘴,把自己告訴他龍小姐的事情說出來。他們沒說幾句,余柄魁就站起來嚷嚷著時間晚了,大家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譚教授推推眼鏡,說:「也好,早點休息。大家要準備好精神,還有三天就……」

余柄魁咳嗽一下,譚教授立刻止住,眼鏡片后目光閃爍了一下。

大家站起來,何時寶也站起來,各自回屋安歇睡了。顧風麟則微微抬了下眼,繼續給小池子看手相。

余柄魁回到屋,卻不睡覺,把耳朵貼在門縫,聽顧風麟和小池子的對話。

「你聰明不抵業力,富貴豈免輪迴!我已通曉你的前生,業力罪惡糾結甚深,世智辯聰再多、再有權有財,亦難抵臨命終時業力強牽,不由自主地墮落三惡道去啊。誠哉斯言!」

小池子很是害怕,連問怎麼辦。

「你既然遇到了我,我不能坐視不管,總歸要給你指出一條明路。」

「那……請指。」

「萬物負陰而抱陽,中氣以為和,內丹之道可遁解業力,所以唯有修真才能免災。」

「修真?怎麼修?」

「諸卦諸象來闡明內丹之道,萬卷仙經語總同,金丹皆是此根蹤。古來煉內丹修真法門不可計數,有『運心思夾脊』法,有『舌抵上牙堂』法,有『意守下丹田』法,你要修哪種?」

「哪種好?」

「我看你瓜眉豆眼,面相寬厚,可用『舌抵上牙堂』法。」

「好啊!」

「但內丹真心首先要買個修真錦囊……」

余柄魁聽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這些,心裡稍微放心,閉著眼,光著膀子躺在床上。他滿心想的都是龍小姐,想著想著迷迷糊糊起來,三天……只剩三天了,龍小姐就來了……哎……真他媽的困……

第二天早上蕭必武給余柄魁打電話,說有重要事情,彭少爺請今天大家務必全體來公司開會。余柄魁聽了精神一振,心想肯定是為龍小姐來的事,忙說好。

顧風麟和甄法師是修行之人,顧風麟隔三差五還去公司轉轉,甄法師基本不去,整天在自己的屋裡打坐,這回連他也被叫出來一起去。

這些天在公司很少見到彭少爺的人影,蕭必武說他出去辦事,余柄魁等人表示理解,像龍珺妍那麼尊貴的海外大客戶後天就來北京,這彭少爺定是忙著聯絡安排,酒店和日程安排肯定要極為費心。

等眾人到了公司,員工們已經上班,但辦公室里還是那麼安靜。彭少爺和蕭必武已經坐在會議室。蕭必武看他們進來,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彭少爺則低著頭。

大家坐下,余柄魁笑嘻嘻地仰靠在沙發里,掏出一根煙。等彭少爺抬起眼,迎接他的是一片殷切期待和熱情的目光。

他語調平靜地開口:

「龍小姐後天不能來了。」

眾人愕然。只有蕭必武沒感到意外,但板著臉,看來他已經知道了。

「什麼意思?」余柄魁一下子坐起來。

「她跟我說來北京的日期要往後推遲。」彭少爺說,

「推遲?」

大家都有些發傻。彭少爺強做出輕鬆笑容。

「她突然改變日程,我也沒想到。」

「到底怎麼回事?」余柄魁又黑又紅的臉變得灰白,「說的好好的,怎麼回事這是?」

「她臨時要參加瑞士滑雪場聖莫瑞茲的時尚聚會。」彭少爺嘆口氣,但馬上換了一種安撫大家的口氣,「有錢人就是這樣,但大家放心,她來北京的計劃沒變,只是推遲些日子,短則半個月,最長不超過一個月。」

但他的語氣越輕鬆,越把事情輕描淡寫,大家越坐立不安,臉上越露出疑慮的神情。余柄魁和譚教授都不幹了,嚷嚷起來,引得員工們紛紛側目向會議室看。只有顧風麟和甄法師穩坐不動,表情如常。

蕭必武勸大家冷靜。余柄魁點燃煙,悶頭吸了兩口,說要回老家,等什麼時候龍小姐來了,他再趕來北京。

彭少爺立刻不同意,他嚴厲地一揮手。

「龍小姐說是推遲半個月到一個月,人家坐飛機指不定哪天,到時候人家告訴我兩天內就到,大家各在天南地北,還怎麼在龍小姐面前設局?難不成大家都會瞬間移動?就算現通知你連夜往北京趕,車票你能買到嗎?凌晨排隊買票排第一個都沒票。你親戚是黃牛嗎?所以大家一定要堅守北京,直到龍小姐來。再說你們回家的話,各自來回折騰的路費多少錢?沒有千八百下不來吧?」

「那她就不能給個準話嗎?具體哪天?咱們知道了一起來捧花迎接她。」

「人家哪知道咱們巴巴守株待兔呢?難不成我告訴她說,我們設個局就等你來呢,我們開公司就是專門為你開的,你大小姐給個准日子,別讓我們空耗著。」

「道理我是懂,但感情仍然轉不過彎兒。」

「轉不過彎也得轉,不管龍小姐具體什麼時候來,大家要時刻準備好迎接她的狀態,永遠當她明天一早就來,這才萬無一失。」

大家都沒話了,低著頭。最後余柄魁把煙狠狠往煙灰缸里一戳。

「最多推遲一個月?」

「一個月。」

「你能保證?」

「我保證。」彭少爺發誓般地說,

蕭必武望會議室外瞄了一眼,擔心地問:「可這些大學生怎麼辦?按當初說的,實習期過了就該給他們發工資了。」

彭少爺沉吟片刻,說:「就跟他們說公司規定每月工資到月底發,反正先盡量往後推遲吧。」

當晚余柄魁心緒不寧,一回去就關門倒在床上。他越琢磨越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自從住進群租屋,他常入夢裡與龍珺妍相會,但醒來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因為小屋沒窗。後來他在夢中見到的龍珺妍越來越有變形的趨向,一張白白的瓜子臉懸浮於黑暗中,至於五官那是永遠看不清的。

現在連龍珺妍的到來都會像煙一樣飄渺和不牢靠。余柄魁坐在床上,看看伸出胳膊能同時碰到四面的光禿禿的牆壁,他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答應住在這個最憋屈的小屋,想到自己此事出資最多,愈發憤憤起來。想到後來,他對彭少爺的不滿情緒最大。即使是彭少爺已經把龍珺妍的事情說了很多,他們也不可能真正了解龍珺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因為從一開始就只是道聽途說和被彭少爺的一面之詞擺布罷了。

想到這裡余柄魁驚出一身冷汗。他開門進到客廳,除了甄法師其他人都在,譚教授與何時寶毫無表情,但鏡片后目光憂慮,顯然也在想今天的事情。只有顧風麟情緒沒受影響,一本正經地端坐給小池子看手相,豹兒在旁邊做傾聽狀。

見余柄魁使眼色,譚教授與何時寶點點頭,他們三人心照不宣地悄悄走到陽台。

「你們倆說,這事是不是有點他媽的不靠譜?」余柄魁氣呼呼地低聲說。

「你的意思……」

「那個彭少爺是不是涮咱們呢?」

「你是說龍小姐的事是編的?可他圖什麼呢?他自己不是也出錢了?」

「就是,要不然他直接卷錢跑了,還開公司維持這個局幹嗎。」

「哎。我當然也十分不願這麼想,我當然也十分願意相信龍小姐的事是真的。可是今天彭少爺突然說她推遲來,我心裡突然沒底了。」

「可咱們已經到這步了,只能等下去了。你有什麼更好辦法?」

三人一起仰望天空。此刻夜色中浮雲稀薄,寒星數點。余柄魁皺眉回頭看了客廳一眼,只見顧風麟低垂眼皮,正在教小池子「舌抵上牙堂」之法。余柄魁突然大為不滿。

「那個顧風麟,我半夜有次到客廳喝水,見到他白髮巍巍猶如他媽的殭屍出籠,嚇了我一跳。現在咱們為龍小姐的事憂心忡忡,這個老道鎮定得很,反正他自己一分錢不出,吃的住的,都是公司的錢,公司的錢是誰的?是我出的大頭!真不明白非讓他參加幹嗎,花兩百塊錢買個臨時演員也比他強。」

「人家不是有馬踏紅蓮嗎。」

「馬踏他媽的紅蓮。那玩意一看就是作坊工廠的新銅器用高錳酸鉀做的舊,什剎海也就賣五百頂天。你看你看他,正襟危坐之間,舉手抬足之內,把一個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的老道士的形象演繹的出神入化,現在又要兜售他的錦囊了。」

余柄魁心中的不滿似乎找到了一個發泄口,他們回到客廳,余柄魁仍氣呼呼地看著顧風麟。顧風麟微微抬了下眼,繼續向小池子傳授修真之法。

「真土擒真鉛,真鉛制真汞。鉛汞歸真體,舌抵上牙堂。」顧風麟捻著鬍鬚,併攏手掌喃喃念道,「鉛汞成真體,陰陽結太元。但知行二八,便可煉金丹。」

小池子趕緊跟著併攏手掌一字一句念。

「穀神不死,是為玄牝。」顧風麟掏出一個錦囊,「玄牝之門,是為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你把內丹系在脖上,九九八十一天,你潛識中記憶主體就澄清因果,今生存放之善緣氣歸福田,前世怨恨心結方解。」

「可我沒有什麼心結啊。」小池子困惑地說。

「你有,」顧風麟說,「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你不但有心結,而且不是一般的心結,是難以解開的心結,讓自己永遠無法淡忘,越陷越深。」

「到底是什麼心結呢?我怎麼就想不起來呢?」

「修真之人,貴在一個信字。」顧風麟不悅地說,「你口口聲聲說沒有心結,恰恰就是因為你有重大心結。如果你不信,就是自絕天啟,必有無窮後患等待。」

他的語氣已經頗為嚴厲。小池子忙說信。

眾人面面相覷。

小池子苦思冥想,喃喃自語:「我到底有什麼心結?我到底有什麼心結?嗯,是了,我最近每次到超市都要買饅頭吃,特別是南瓜饅頭,金黃的,圓圓的,很好看,就是散發著一點兒花露水味,也不知道添加了什麼新原料,吃完了犯噁心,可我每次還喜歡去買,這就是我的心結吧?那我以後不買就好了。」

余柄魁忍不住說:「結你個頭啊,妖道,你看我有什麼心結。」

顧風麟神色鄭重,說道:「心結你是沒有的,但我瞧余兄弟你氣色不正,印堂上深透黑霧,殺紋直衝眉梢,恐有殺身之禍。」

眾人一聽,不由得相顧變色。

余柄魁正滿腔鬱悶,一聽此言,立刻要翻臉,但被譚教授的眼神止住。他只好壓住怒火,只聽小池子手握著下巴繼續說:

「要說難以解開的心結,細細想來,還真的有嘞,我小時候總相信自己會飛,就是當把雙手張開像翅膀一樣拍打,我就可以慢慢飛騰,可以慢慢飛到電線杆頂上,在鄉間騰越,有時可以飛到梯田上,一級一級往下飛,有時從一個高的山頭飛到另一個低一點的山頭,有時在山谷上空翱翔,我九歲那年還爬上陽台雜物堆,為了證實自己能飛行,不慎墜出陽台外,卡在樓下外掛水管縫隙處,腦袋朝下蕩來蕩去,差點沒摔死,大人們費了好大勁才把我救出來,還打了我一頓。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敢想飛,可現在突然想起來,我又特別有飛翔的渴望,還算不算心結呢?」

大家笑嘻嘻地彼此對視。

小池子突然又說:「嗯,是了,我小時候老家流行結娃娃親,所以和我一同玩的夥伴到了七八歲,個個都有老婆了,我沒老婆我便哭著回家,要家裡幫我訂一門娃娃親,但後來給我訂的那個我不喜歡,餅子臉血盆大口,腦後梳著條小辮頭型像霸王龍,可老人們都喜歡,說她體格健壯,寬闊的骨盆一看就知道是個生孩子的健將。我本來也想答應,可每當她用兩隻細長的眼睛偷偷地看我,想到今後與我如膠似漆地睡覺的女人就是她時我就不寒而慄。去年回老家過年她家大娘還悄悄找到我,說你把她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說我在北京忙得很,事業為重。其實我那是託詞,誰不想早點成家啊,可我實在不喜歡她。我在內心最深處其實是偷偷喜歡西村宋家的三丫頭,她小時候眉清目秀,頭髮還是黃的,毛茸茸金燦燦,遠看活像個猴頭。」

說到這兒,小池子突然垂頭喪氣:「這是我心裡最深處的心結了吧?我一般是不敢想的,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知道我和宋家三丫頭不太可能,但我還總是想著,要是我有錢了,還是可能的。因為後來宋家出事了,她大哥因為反抗強拆被打成植物人,她二哥被水泥車不小心壓死,她二嫂拿到檢驗鑒定結果回家后神智不清,西村有大批人員在各路口站崗,全村都封死了。她和她爸是好容易突破封鎖出來,聽老鄉說也跑到北京來了,現在她家需要錢啊,我要能幫助她,她就一定能嫁我。可我現在錢掙得還不多,幸虧我還有三國時期的匕首,等龍小姐來能賣給她就好了。」

他說完馬上捂住嘴。過了一會兒,大家才回過神來。

大家炸開了鍋。

「你怎麼知道龍小姐的?」

小池子被眾人按住。五張臉圍住他,在天花板燈逆光的陰影里全都變得兇狠和果斷,連何時寶也瞪起在黑暗中發光的眼睛,狠狠地穿透眼鏡片。

「說!你怎麼知道龍小姐的?」

小池子嚇得渾身篩糠。大家嚴厲呵斥,其中余柄魁最為聲色俱厲,但一臉兇相掩飾不住內心的虛弱,在他的怒視下,小池子當然不敢說出是余柄魁泄露的。

「我,我是有一次在門外聽你們說的。」小池子惶惶地說。

譚教授瞪著小池子,「咱們這個秘密到底還是讓局外人竊聽去了,」說罷他長嘆一聲,「還是這麼個人,層次這麼低!」大家把小池子按在椅子上,豹兒提議找繩子把他的手腳綁住,但大家心覺不妥,似乎還不至於殺人滅口,看著嚇傻的小池子,不知該拿他怎麼辦。

這時候外面「哐、哐、哐」有人敲門。

大家嚇了一跳,客廳里頓時安靜下來,只聽門被敲個不停,豹兒過去一開,只見一群人密密匝匝地堵在門口。

定睛一瞧,大家都哆嗦了,是那些剛哥的嘍羅。

「各位好,各位都在啊?我們是來收保護費的。」為首的一臉客氣。

大家倒吸一口冷氣,又一算,不對,上次是六月中旬前交的,今天是七月一日,離上次交保護費最多只有十八天,沒到一個月啊。

那漢子看出大家的疑慮,爽朗地一笑說:「我們保護費是按月徵收,但以往每家每戶繳費時間不一致,給我們的收取工作造成了比較多的麻煩。剛哥為了方便管理,規定今後每月初統一徵收。這次來收的就是七月的保護費。至於時間上天數的誤差,相信大家能夠理解。」

「你們……你們還是人嗎?」

「你們最多是靠啃你們黑老大的骨頭的斷了脊梁骨的哈巴狗而已!」

「你們有沒有基本道德準則底線?」

余柄魁終於忍不住罵起來,巨大的怒火令他激動得語無倫次。何時寶勸慰雙方以和為貴,一定要冷靜、剋制、忍耐、大度,但他溫文爾雅的語調在粗言穢語的洪流中顯得那麼無力。

「你們說話文明點。」

嘍羅們一擁而入。兩個按住余柄魁,兩個按住譚教授,兩個按住何時寶,四個按住豹兒,一個按住顧風麟。聽到吵聲,甄法師也從自己屋裡出來,一看到這情景就立刻雙手合十,說善哉善哉,也被一個嘍羅從背後按住肩膀。

「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說話還是要文明一點。」按住余柄魁肩膀的嘍羅威脅他:「否則你信不信我一拳把你腸子帶屎打出來?」

「去你媽的!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話甫出口,余柄魁心中突驚,莫非真有殺身之禍?於是他立刻閉嘴,沉默不語。

「今天不打算交是吧?」為首的漢子陰沉沉地嘿嘿笑道:「不交就不交,不交就瞧好吧。」

等他們走了,眾人頹然互看。

「告官吧!」

「可打官司太困難了,我們群租暫且不論,刑事訴訟也會異常艱難,背後撐腰的、縱容的、偏袒的、吹黑哨的……就算單一個案贏了又如何?大不了剛哥認錯賠點錢,後面該上門還是上門。」

何時寶有君子風範,雖然剛才衣服被嘍羅揪得皺皺巴巴,但仍神態鎮定,不愧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知識分子。他提議說:

「大家都應冷靜,先把問題擱置一下,等明天慢慢跟他們溝通談判,實在不行當面和他們剛哥當面談談,再把問題徹底解決。和為貴,息事寧人為貴。」

小池子從椅子上爬起來,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我所知道的剛哥,是一個無法無天、橫行霸道的死硬派,他誰都不買帳,由他的名字『剛』就可想見,『無欲則剛』,這麼赤裸裸的宣告,你們難道還認為那只是個神話?」

大家齊怒視他,說:「閉嘴!」

第二天把情況跟蕭必武一說,他皺起眉頭,在辦公室里踱著沉重的步子。

「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們已經交了保護費,只想息事寧人,他們卻不依不饒。」

「何止不依不饒,簡直變本加厲!」

「想不到他們有這麼大的勢力,」蕭必武摸著下巴,「能指揮這麼多的人跟你們為難。」

彭少爺走進來,身著一身高檔的西服,一副俯視天下的自信神情,讓人不自覺地眼前一亮。

事情告訴他后,看不出他有任何沮喪焦慮,反而比過去更顯得昂然振奮,光彩照人。他和顏悅色地看著大夥。

「這點小事不必介意,一切大局為重,在龍小姐來之前避免節外生枝。」

「這是小事嗎?這是小事嗎?」余柄魁怒了,「半夜外面猛敲門,把你從睡夢中敲醒,等你開門門口一大堆爛魚腐菜,連湯帶水,還有堵鑰匙孔,入室打砸恐嚇……這他媽的是小事嗎?我他媽的受夠了!我不幹了!我也不等什麼龍小姐了!誰愛等誰等!」

其他人也發起牢騷,但彭少爺的聲音仍是那麼平滑:

「只要把公司維持下去,等到龍小姐來就算成功。諸位,這就是我們的選擇,兩條路:一條是大家散夥,各奔東西,美夢成空,我們每個人損失幾萬塊,余柄魁你損失更多,但當初是你自願加入,損失怨不得別人,這件事成為記憶中的恥辱。另一條就是繼續堅持,直到龍小姐來,再耐心不到一個月,再舍掉幾萬塊,換來的是千倍萬倍的回報。比較一下這二者的得失,我們現在堅持的理由難道不超過放棄的千倍萬倍嗎?諸們,現在就是決定的時刻,你們選擇哪條路?」

眾人默然不語了。蕭必武問保護費的事怎麼辦,彭少爺看著窗外說:

「跟黑老大這種地痞流氓斗,既無意義,也無價值,更斗不出輸贏,所以要麼認交,要麼就躲。和這種潑皮無理可講,卻也罷了。」

當晚烏雲密布,一片漆黑,大家邊議論著今後怎麼辦,邊往單元樓走。孤獨的街燈射在小區中心地面,如同一個被照亮的圓形舞台,對面單元樓的輪廓黑黝黝地襯在沒有一星光亮的天空中。

樓梯燈不知為什麼壞了,他們摸著黑上到三樓,一隻手電筒突然從上面射下來,大家不約而同驚叫了一聲,大家的目光一齊向上,那手電筒光晃來晃去,把他們彼此的面孔照得如同鬼魅骷髏。舉手電筒的是小池子,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六雙驚疑的眼睛很快都清楚地看到,配電箱已經被搗毀,群租房那扇黑色防盜門上幾道血紅血紅的朱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大字,筆畫粗怒,血流淋漓。

所有人都閉氣息聲,彷彿連呼吸都已暫停,但每個人心裡都戰慄地讀出了門上的大字,那個大字猙獰得令人不敢久視。

「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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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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