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欺騙
翟夢川當時並不知道,萬豪集團是全國最大的金融集團之一,也是全球五百強之一,分支機構遍布全球,員工上萬,雖然不為普通人所熟悉,但在金融行業里名氣相當響亮。
兩位面試官——男的是陳主管,女的是林秘書,是陳主管的下級同事——對這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的印象不錯,但更吸引他們的是後者的名校學歷和專業。
在接下來的過程中,二人只是讓翟夢川簡單地介紹了下自己,並詢問了他對月薪的預期,對工作的業務問題並未多問。翟夢川對此並不意外,半個月下來,他已經不是職場上的菜鳥,他知道招聘會對於招工單位和求職者來說,更多意義上是互留聯繫方式,真正的面試還需另約時間。
果然,在談話結束的時候,陳主管在和林秘書低聲交談幾句后,對翟夢川說:
「你的條件不錯,後天下午三點來我們公司面試吧,我們進一步詳談。」
陳主管遞給他一張名片,上面有集團北京總部的地址。
「沒問題。謝謝二位。」翟夢川站起來,興奮地點頭。
林秘書對翟夢川的印象尤其良好。這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年輕英俊,在幾分鐘的交談中略顯拘謹,回答簡短,更多時候只是沖二人靦腆微笑,卻讓人感到他的單純和樸實。
翟夢川不卑不亢地告別轉身,但走到會場另一頭的時候,他額頭上已經布滿緊張的汗珠。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肩包,那張假證書的塑料皮在他心亂如麻猶豫不決的撫摸下變得滾燙。他雖然想過假證書可能會管用,但沒想到這麼順利,沒想到一亮相就為他贏得了實質面試的可能。
當他回到向劉諾波宣布這個消息時,劉諾波也很高興。兩個人都不知道這個萬豪集團具體怎麼回事,他們在網上搜了一下,不禁咂舌相顧。
「兄弟,這公司屌炸天了。你無論如何也要抓住機會。」
劉諾波指出,除了趕緊偽造簡歷外,現在最關鍵的是臨時抱佛腳,惡補相關專業知識。根據劉諾波的觀點,把目前我國大學四年的一門專業學科的知識壓縮在一天內掌握是有可能的,雖然掌握程度會相當膚淺,但這也是和目前我國大學畢業生的實際掌握程度相符合的。
作為政治輔導員的劉諾波的一席話激勵了翟夢川,他接下來的一天里完全把自己扎進經濟管理的知識里。他的記憶確實不差,很快一堆堆的專業名詞和概念在他的腦海中變得熟悉起來,他感覺自己在別人四年的時間軌道上大跨步前進。焦黃的燈光下,他皺著眉頭,思索著,領悟著……
當天晚上,劉諾波帶回一套黑西裝和一件白襯衣。這是向他學校同事借的,讓翟夢川去面試的時候穿上。翟夢川眼珠一轉,跟劉諾波又借了個皮包。
面試那天下午,翟夢川拎著皮包穿著西服坐公共汽車來到了位於建國門的萬豪集團總部。萬豪集團設在港豐廣場的頂樓,港豐廣場是一座萬餘平米的地標性建築,外表面鋪滿玻璃窗,在陽光發射下如同一個璀璨的巨塔,把其他建築反襯得黯然失色。在港豐廣場前豎立一尊抽象藝術塑像,青銅彎曲糾結讓人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翟夢川在塑像前默立良久,最後從大門走進去,門衛猶豫了一下,沒攔他。底層大廳如同五星酒店大堂般寬闊輝煌,使他像個鄉下人目不暇接。
看見他西裝革履,挎個包東張西望,大廳里的保安趕忙走過來,上下打量翟夢川,猶豫了片刻疑惑地問:「您找誰啊?」
「我是來萬豪集團面試的。」翟夢川說。
保安告訴他坐電梯上去。萬豪集團的人事辦公室就設在頂層朝南的一個大房間里。翟夢川坐電梯到頂樓,一眼就看到了那間辦公室,還有十來個同樣穿著正裝的男女坐在門口的椅子上,都是前來應聘的。
隔了一會兒,一個高挑斯文的姑娘從辦公室走出來叫下一位面試者進去。翟夢川認出來,她正是那位林秘書。
輪到叫翟夢川進去的時候,林秘書顯然也認出了他。她沖他鼓勵地一笑,令他心裡暖洋洋的。
陳主管和其他三位模樣嚴肅的公司高管穿著高級西服和皮鞋坐在辦公室里,氣氛專業而嚴肅。但他們提出的問題都並不艱深,畢竟不是專業考試,集團在招聘會上已經進行了篩選,最後能來公司面試的都是名牌大學的學生,他們對專業素質和能力沒有太多懷疑。對他們來說,更側重觀察面試者的思維邏輯、言談和舉止,這對於管理工作非常重要。
翟夢川回答問題的時候,林秘書在一旁用筆記本電腦進行著記錄,不時抬起頭來打量他。他平靜地回答,偶爾穿插一些他剛剛記住的專業術語,憑著他聰明的腦袋,居然沒出現什麼明顯的紕漏。他的態度表現得真誠、規矩、謙恭。
幾位高管研究了下他遞上的假簡歷,最後又互相對視了片刻,覺得對他基本滿意。
「你是清京大學的畢業生,專業也對口,符合我們招聘的要求。」一名高管說,「現在我跟你說一下我們集團的聘用程序:首先是三個月的試用期,如果試用期通過再簽正式工作合同。」
聽到這裡,翟夢川知道差不多要成了,他盡量壓住內心的狂喜,表面不動聲色。
另一名高管說:
「我們集團的新員工待遇是試用期每月六千,轉正後月薪八千左右,每年有幅度不等的加薪和年終獎,包四金三險。」
幾個人詢問式地看著翟夢川,翟夢川愣了片刻,反應過來,連忙點頭。
「我同意。」
「那好,歡迎你到我們集團發展。」陳主管笑著說,「你讓林秘書帶你去辦理下手續吧。」
大家站起來和他握手。翟夢川簡直被這一連串如此順利的幸福擊暈了,他跟著林秘書走出房間,林秘書顯然也很高興,她沖他呵呵直笑。而他眼睛一陣黑,又一陣紅——地毯的顏色。他像《紅與黑》里的於連剛得到德·雷納夫人的愛慕一樣激動,連林秘書跟他說什麼都沒聽清。
……
「把你的學歷證書給我。」林秘書說。
「什麼?」
「我要複印。」林秘書說,「存檔用。」
看著這個年輕人有些猶豫,林秘書又重複了一遍,翟夢川才像回過神來似的,從包里掏出那張證書。林秘書接過來,目光久久地望著他。
坐車回去的路上,翟夢川滿腦子都是那雙美目,不禁有些心猿意馬。林秘書明眸皓齒,氣質高雅,完全符合男人對高級白領美女的想象,她那麼長時間凝視自己,曖昧簡直毫不掩飾有木有,都怪自己長得帥。以後會不會發展段戀情?外企禁止辦公室戀情吧?看來以後只好地下戀了。他胡思亂想著,當看到劉諾波家那棟破樓的熟悉的斑駁的單元門時,所有的意淫和興奮暫時消逝,回到住處的欣慰讓他恢復了平靜。
他敞開領口,深深地呼了幾口夜晚的清冷空氣,走進樓里。上樓的時候,他第一次注意到四壁的糊牆紙翻卷著邊口,黑暗中顯得那麼破敗,那麼寒酸,那麼不上檔次,與港豐廣場的高貴整潔是天差地別,那裡是北京金融、保險、傳媒等白領行業最為發達的國貿地區,白天路上和電梯里擦肩而過的都是西裝革履的身影。聯想到自己馬上要去上班成為那裡的一員,再聯想到自己今後將要在萬豪集團與陳主管、林秘書那樣的高級白領共事,他不禁為劉諾波的居住環境感到遺憾。人就是這麼奇怪,境遇剛不同,心氣兒就高了。想到這裡,他樂了。
翟夢川剛上到四層,發現劉諾波穿著大花褲衩站在門口,和兩個人對峙著。
他困惑地放慢了腳步,那兩個漢子身材不高,但很敦實,在昏暗的樓道燈泡的反照下看不清臉,比較醒目的是他們的袖子擼到胳膊肘,粗壯的右臂上都刺著一個黑圓圈。聽到腳步聲,兩人回過頭,還沒等說話,劉諾波急忙拽住翟夢川,推他進屋。
翟夢川扭身看了那兩人一眼,還沒等他看清楚,劉諾波就砰地把門關上了。
門外面劉諾波和那兩人低聲說了句什麼,那兩人也說了句什麼,翟夢川耳朵貼著門,心突突地跳動著,聽不清楚對話,只聽到那兩人嘿嘿陰笑了一聲。
等兩人下樓走遠,劉諾波關門轉身,翟夢川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惶。
「怎麼了?」翟夢川笑問。
「沒事,」劉諾波說,「不是什麼大事,跟你沒關係。」
「那兩個人是誰啊?」翟夢川看劉諾波臉色越來越不對,「你認識?」
「誰認識啊,」劉諾波怏怏不樂地揮揮手,「不知道哪兒來的倆傻x,沒事。對了,你工作的事情怎麼樣了?」
翟夢川把面試成功的消息告訴他。劉諾波將雙手攥成拳頭,在翟夢川胸前敲了一下,說:「好,太好了,你這一步邁得太好了,人生道路從此鋪就,未來一片光明!」
「這也要謝謝你啊。」
兩人會意一笑,但劉諾波的情緒仍不大對勁。翟夢川警覺起來,又問:
「剛才那兩個到底是什麼人?找你幹嗎?」
劉諾波不笑了,在翟夢川的再三追問下終於說了實話。
「那倆傻x是黑勞力士手下的。」
「黑勞力士?」
「我也只是聽說過他,」劉諾波緩緩坐下,臉上出現了難以捉摸的表情,「據說他總是戴一款純黑的勞力士鋼表,所以人送外號黑勞力士。」
翟夢川也坐下來,劉諾波頭一次顯得深沉起來。
「但人們當面都尊稱他為剛哥,總之是個沒人敢惹的黑老大。你看到剛才那兩人胳膊上刺的黑圓圈嗎,他們說是那個黑老大的手下,不知怎麼盯上咱們這棟樓了,來收保護費。」
「黑老大?收保護費?」
「對,每月四百。」
「不給又能怎樣?」
「不給他們就折騰你,今天給你砸電閘,明天給你堵鑰匙眼。」
「天子腳下,他們居然也如此囂張?不講王法了嗎?」
「你是從宋朝穿越過來的嗎?」
「那怎麼辦?」翟夢川憋了半天,一拍桌子,「跟他們干?」
劉諾波點了一根玉溪,這是翟夢川來北京后第一次看到他抽煙。看來,他陷入了真正的憂慮。
「沒事。」他最後狠狠地吐了個煙圈,果斷地說,「我熟人多,等情況摸清了,找人再跟他們談談。剛才他們其實還挺客氣的。」說完這句,他又搖搖頭,「現在的黑社會都客氣,可下手時都他媽不客氣,職業化了已經。」
翟夢川深深感到劉諾波的故作鎮定和無法遏制的內心惶恐。也許是為了遮掩尷尬,劉諾波轉移了話題:
「你這輩子算有著落了,我早就說過你面相好,以後前途不可限量,那個萬豪集團簡直屌炸天啊,兄弟我以後看來要托你的福了。我來北京混這麼久了,到現在還只是個小輔導員,連個女朋友都找不起,整天在學校和那些腦殘學生扯皮。」
劉諾波態度真誠,越說越激動,不知道是為好朋友感到高興,還是為自己感到可憐,或者兩者兼有,說到後來,竟然眼睛有些濕了。翟夢川反而不好意思了,他連忙說自己能進萬豪集團純屬歪打正著,運氣好。
「真的,我不是瞎說,你算是發達了。」
翟夢川再次進入港豐廣場時,內心的興奮喜悅自不用說。他已經把從劉諾波同事那兒借來的西裝和襯衣退還了回去,自己花六百塊錢買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深色西裝和白襯衣。這讓他的荷包又癟了不少,但想到馬上就要在萬豪集團工作,這點投資根本不算什麼。當翟夢川經過大廳電梯旁那塊立地玻璃鏡時,他看到一個青年才俊含笑望著自己,襯衣的袖口在黑色反襯下白得耀眼,氣質形象和電梯里進進出出的白領男女相比絕不遜色,甚至勝出一籌。
他滿臉生輝的跑到林秘書那裡報到。看到翟夢川這個帥氣形象,手抱文件的林秘書有些發獃。翟夢川沒注意到她神情的異樣,沖她點頭哈腰,林秘書回過神來,回報他一笑。
「您來上班了?」林秘書笑著問。
「啊,是。」翟夢川連忙點頭。
「您很準時啊。」
「是,是。」翟夢川繼續點頭。
「正好,我有個問題要問您。」林秘書一口一個「您」,不緊不慢地說,「您看下這個資料。」
翟夢川不點頭了。他狐疑地看著林秘書遞過來的一份表格,裡面全是外文縮寫術語和數據。具體是什麼東西,具體表達什麼意思,別人知道不知道他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不知道。
「您看著這個表格是不是哪兒錯了?」
「好像是啊。」翟夢川木訥地說。
「別好像啊,」林秘書語氣平平淡淡,可眼中流露出一股冷酷,「您把錯誤的地方指出來,行嗎?」
翟夢川裝模作樣地盯著她手裡的表格,他的樣子很認真,但那上面的灰色方塊表在他看來如同一個可怕的怪影,裡面包圍著的密密麻麻的數字如同小妖怪,一起表情壞壞地笑望著他。他感到周身的血液加快了流動。林秘書屏息閉氣緊挨著站在他身旁,他能聞到她衣領上高級香水幽幽的氣味。最後他困惑莫解地抬起眼睛,定定地望著林秘書,眼中流露出惶惑的懇求。
林秘書不懷好意地看著他,最後突然笑出來:
「算了,我不為難您了。您趕快去陳主管那兒一趟,他正等您呢。」
他鬆口氣,但臉上的汗珠微微滲了出來。剛才他還在夢想著作為小資白領員工如何迎接未來新生活,現在稍微琢磨林秘書眼神中的深意,他突然有點脊背透涼的感覺。但他那些微妙的感覺和瞬間的思考迅速被隨之到來的事情橫掃得蕩然無存。他一進人事辦公室就愣住了,面前是坐在大班椅上嚴陣以待的陳主管,見翟夢川進來,他臉色刷地變得很不好看。
「你是清京大學畢業的?」陳主管劈頭就質問,用手指著他。
「我……」
「你的學歷證書是怎麼回事?我們把你的證書編號在網上查詢核對,根本沒有你這個人!」
「我……」
翟夢川感到天都快塌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不知道,由於近期假證泛濫和偽造認證技術日益高超,引起上級主管部門注意,各大高校剛剛升級網路學歷驗真系統,連「包必通」這樣的高檔貨也無法通過驗證。看他臉色煞白,陳主管什麼都明白了,他冷哼一聲。
「幸虧林秘書警覺,我們才及早發現你的情況。我還不信,以為是網上系統的問題,還想打電話到清京大學經管系問問情況,」陳主管說,「現在看來不用了。」
「陳主管……我……」翟夢川嘴動了動。
「我本可以打電話報警的,但是看你年紀輕……算了,」陳主管盯著他,突然不耐煩地說,「我們公司也沒跟你簽合同,你請吧。」
說完陳主管不再看他。翟夢川嘴又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他倒退著剛出了門,轉身就看見了站在電梯口的林秘書,後者高傲地抱著肩膀,冷冷地盯著他。他失神的眼珠無意識地向四周轉動,呼吸越來越急促。兩個姑娘在旁邊指指點點,向他投來鄙夷的目光。翟夢川面紅耳赤極為窘迫地低頭向電梯口走過去,不敢看林秘書。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聽見林秘書低聲說:
「年紀輕輕,竟是個騙子。」
翟夢川落荒而逃。
劉諾波剛聽翟夢川敘述此事的時候,只是表情平穩地聽,彷彿沒注意到翟夢川的焦慮狀,急得後者直跺腳。後來劉諾波好像突然反應過來似地說:
「草,我當是啥大不了的呢,你害什麼怕?這種事肯定有風險,多試幾家就好了,世界這麼大,單位這麼多,什麼樣的都有,肯定有對學歷不較真的。你受一次挫就退縮的話,以後還怎麼奮鬥?」劉諾波用白胖的手指戳著前方,又拿出了輔導員的派頭,「在挫折面前不要屈服,而要更加勇敢地去正視它。」
看著翟夢川想怒又怒不出來的樣子,劉諾波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說:
「要我說,你哪方面都不錯,只有學歷這一個致命處。」他不緊不慢地掏出根煙,「其實不到萬不得已咱們這步還走不得,但既然逼上這一步了,你能想出更好的辦法來?」
幾下就把翟夢川問住了。他吭哧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偏頭想想,對方好像又言之成理。
「沒有這些假證書,你拿什麼和別人競爭?你能找到工作嗎?」劉諾波慢悠悠的吐了個煙圈,「現在是拼爹的時代,你老爸是當官的嗎?想想在人材市場擠破頭找工作的畢業生里能找到科級以上幹部子弟嗎?」
翟夢川沉默良久,只得凄涼地長嘆一聲。
生活每天都是前進的,沒過幾天,在萬豪集團受辱的經歷在他的記憶中淡薄了,而生存危機日漸強烈地佔據了他的心胸。他對劉諾波顧不上惱怒,而是和劉諾波一起惶惶不安起來。黑勞力士剛哥的兩個嘍羅又傳來話,說經查他們發現劉諾波不是一個人住,而是兩個人,保護費應該乘二,四百提高到八百。
劉諾波通過一個朋友聯繫到對方說情,對方回答的很乾脆,說在我們剛哥眼裡,人命就是白菜,如果膽敢拒不交費,後果自己想象。在對方第一次把電錶拆走後,劉諾波圓胖的臉煞白,眼睛周圍現出了黑圈。
「咱們趕緊報警吧。」翟夢川建議。
「如果怕你報警,人家就不會來收保護費了。你一告他們沒什麼證據,二找不著他們的影兒,警察來查能安全幾天,後面該上門還是上門,會更兇險。」
「那怎麼辦?」
「唉。」
看到劉諾波的窘境,翟夢川的危機感也越來越重。他在這個廣廈萬千的城市,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如果劉諾波的住處危機四伏,他也時刻感同身受。他兜里的錢也越來越少了,儘快找到一份工作對他來說更顯得重要。
可是不管翟夢川在接下來的各種面試中試圖表現得怎樣鎮定,甚至在別人面前坦誠地交代自己的實際情況時,當對方審視的目光掃來,一種驚恐的思緒便會漸漸地向內心襲來,就像防不勝防的暗箭一樣。一被別人問起學歷,他的自信心頃刻間就土崩瓦解。有好幾次他都要再度掏出假證書,但殘存的那點理智使他剋制住了自己。每當想到與林秘書對視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他就感到不寒而慄。他感到林秘書那雙可怕的眼睛還射在他那冰涼徹骨的後背上,好像要把他的靈魂吸干。他一遍遍地警告自己,一定要懸崖勒馬。
但劉諾波語重心長地教導他:只要態度認真,假證書也能成大事。做任何事情都要認真,不管好事壞事都要用心做。他一邊教導翟夢川一邊換鎖——鑰匙孔被剛哥嘍羅搗毀了。
翟夢川在百萬大軍求職的洪流中從黎明走到夜晚,他幾乎每天都在前往不同招聘會場的路上,北京的幾個主要城區他也轉了個遍。高中學歷令他繼續連續碰壁,每天晚上下車后,他站在路燈的影子里,看著街上的車流人流,垂頭喪氣。
而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住處時,見到的是劉諾波越來越神思恍惚,兩人相顧無言。有一天晚上兩人正在衛生間刷牙,突然屋裡傳來響亮的玻璃破碎聲。兩個人愣了片刻,發一聲喊,沖入屋裡,窗戶裂開一個觸目驚心的大窟窿,地上撒了無數個亮晶晶的碎片,一塊煞氣衝天的磚頭赫然出現在床上,磚頭上畫了個黑圈。顯然磚頭是從樓下被扔到四樓來的,對方臂力不錯,可以當鐵餅運動員了。
這個事件強烈刺激了翟夢川。他感受到了巨大的生存危機,這使他慌不擇路,原本的道德羞恥感也再也顧不上。在一家私營企業那裡,他竟先後掏出兩張假證書。當時他先亮出「工程自動化」的證書,沒想人事經理有些猶豫,說他們希望招綜合素質人才,要懂點法律。翟夢川搔了搔頭,又掏出一張「法律」的。
「原來你是雙學位啊?」那位人事經理有點吃驚,他一手一個證書,研究了半天,然後放在桌上,把手伸向電腦鍵盤,「我上網查查。」
沒等他反應過來,翟夢川旋風般地抓起桌上兩張證書,奪門而跑。
晚上劉諾波開導他要以積極的心態面對當前暫時的挫折,翟夢川不說話,轉頭看窗外,他一臉的憤懣無處可訴,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劉諾波繼續勸導的時候,屋頂的燈突然黑了,驚得劉諾波和翟夢川猛抬頭。門外傳來踢篤踢篤的腳步聲,是兩雙皮鞋上樓的聲音。他們惶惶然地對視一眼,豎起四隻耳朵凝神聽著。腳步聲停止了,瞬間如同墳墓般安靜,但緊接著一聲悶響從外面傳進來,屋裡坐著的兩個人同時打了個寒噤,差點從小凳上蹦起來。
劉諾波在黑暗中兩手亂摸,在抽屜里摸到了蠟燭,用打火機點著蠟燭,看到翟夢川惶惑地睜大了眼。兩人不敢去開門。過了半天,劉諾波打開條門縫,外面一團漆黑。他走出去舉起拉住一看,剛新換的電閘又被搗毀了。一陣風從樓道里吹來,蠟燭滅了。兩個漢子的高顴骨的臉彷彿從黑暗中浮出來,陰兮兮地向他笑了笑,又倏地消失了。
一夜之間劉諾波似乎老了很多。他已是心力交瘁,八百塊錢保護費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沒多到玩命抗爭的地步,可又沒少到甘心認交的地步,那麼出路只有一個,惹不起躲得起。
劉諾波決定搬回學校職工宿舍,這意味著翟夢川要在外面租房子住。房租對翟夢川來說將又是一筆開支,他必須儘快找到工作。
但形勢開始向更糟糕的方向發展。翟夢川和劉諾波都不知情,現在職場上「包必通」的假證越來越有名,也越來越為人警覺,而且由於「包必通」集中製造了大量的「清京大學」假畢業證,造成招聘會上「清京大學」的畢業生數量越來越多,以至於你到招聘會場里一問,會發現前後左右基本都是「清京大學」的。一位合資企業的總經理一個上午就連續會見了八個「清京大學」的。
所以當翟夢川再次遞上一張假證書,那個口氣很大、說話很沖、聽說話氣勢通天的總經理一愣,拿起他的證書仔細端詳:
「你這個也是假的吧?『包必通』做的吧?」
至此,假證書一事已經徹底成為笑話。翟夢川的第一個念頭是把假證書全撕了,但想到那一千八百塊,又實在捨不得。從劉諾波住處搬出的頭一個早晨,他已經顧不上對劉諾波惱怒,也顧不上考慮對六張假證書的處置,甚至連抱怨的心思都沒有。從現在起,他只考慮無論什麼樣先找到份工作,在北京像條狗一樣活下來,或者更確切說,像只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