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地動

第十二章 地動

少年一身白衣走來,劍眉下的一雙黑瞳空靈澄澈,眼睫微眨,水潤含霧,英氣的鼻樑高挺,微翹薄唇似笑非笑。

姬雲乍眼看去,還以為又是哪位谷外俊俏公子哥闖了進來,她迎上去,打量著眼前人,「我的乖乖,你就是這樣出谷的?」

「對呀,姨母之命九里不敢不從。」說罷,九里便將包袱里的胭脂水粉給拿了出來,「這是雲妝閣的碧柳金枝胭脂匣,這是桃花瀲灧烏雞血面膜……」

姬雲雙手抱臂上下掃眼看著女扮男裝的九里,嘴裡嘖嘖感嘆:「你這一行,不知給多少無知少女灌了迷魂湯?」

九里一頓,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對上姬雲的目光,她乾咳一聲,「的確收到了不少路邊拋來的香囊荷包,所以下次姨母還是別讓我去買這些了吧,怪引人注目的。」說罷,渾身還起了雞皮疙瘩。她一想起雲妝閣里那些不斷擠上來的千金嬌娘,和那撲鼻刺激的胭脂水粉味道,就一陣惡寒。

「切,得虧我倆獨守在這谷中,」姬雲拎起一片黃燦燦的金箔紙,最適合用來做花鈿,細細掂量著,「一旦出谷,我們定會被那些俗人稱為恃美行兇的雌雄雙煞,當然,我是雌,你是雄哈。」

九里一貫受不了姨母的自戀,轉身打算去練功,接過一把被她攔住,「我的好九里,你的易容咒術改不了眼睛,姨母教你一個法子!」說罷,便摟著她到了梳妝鏡前,姬雲狠狠的將九里摁在椅子上,臉上浮現出一個頗有深意的笑。

「你給我把眼睛閉上。」姬雲拿著一條小拇指粗的柳枝幹,枝頭被削成圓錐模樣,她蘸了蘸新買來的遠山崇明螺黛子,柳枝頭便染黑了。

九里認命的閉上眼,任憑姨母在自己的眼皮上畫來畫去。

自從五年前九里出谷被錦衣衛所傷后,姬雲就讓她在谷中閉關習武三年。她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讓九里易容變裝最為保險,於是親自教授了她易容的咒法,可惜九里體內姬氏血脈不純,只能學成五六分易容,雖然別人已經認不出她的少女容貌,但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始終無法變幻,到底讓姬雲有些不安。

直到九里武功進益、變裝自如后,姬雲才允許九里出谷去大梁城添妝置物。從前九里年紀還小,女扮男裝后只是像個書童模樣,如今人像水蔥一樣拔高,竟也有幾分鄰家少年郎的俊朗清逸,每次出谷都能惹來一些以貌取人的鶯鶯燕燕。

「睜開眼。」姬雲站在九里身後,雙手撐著她肩上,輕聲道。

九里睜開眼,銅鏡里的少年眼角微微上翹,不再像圓勻的大葡萄,一雙桃花眼恣意天成,卻又透著渾然的風流雅韻,「姨母…這…」

「我的妝藝果然出神入化,瞧瞧你這模樣,都能去當駙馬了!」姬雲讓九里站起來,語氣十分驕傲。十六歲的少女生的比她還高出了半個頭,姬雲還需要抬頭才能看著九里。

九里和普通的嬌弱女子不一樣,她自小習武,每日練功,雖無婀娜多姿之態,但也生的亭亭玉立,練出一身挺拔姿態,肩薄背直,腰肢纖盈,步履生風,穿上一身瀟逸男裝,實在令人賞心悅目。

九里看著銅鏡里的面龐,心緒卻飄到了遠方,這雙桃花眼…實在和他太像了。九里深呼一口氣,又慢慢吐出,將心裡的酸澀壓下,她看著一臉喜色的姨母,心裡卻有些愧疚。九里能感覺的出來,姨母並不想讓自己練習咒術,但自她得知姬雲給陸星除施了孟婆咒后,她曾經悄悄潛入狐茗山洞穴里私自學習孟婆咒。

她也快記不清陸星除的模樣了。

不知道是因為五年時光太長,還是她陰差陽錯的將孟婆咒用在了自己身上。

斯人猶在,卻兩相忘。

「我若是去當了駙馬,姨母怎麼辦?」九里看著銅鏡里的貌美女子打趣,雖說姬雲已經年過四旬,但看起來還只是二十多年歲的模樣。儘管如此,九里還是敏感的察覺出,這幾年來,姬雲的臉色並不像以前那樣好,肌膚的紅潤只是用腮紅拍出來的罷了,讓她隱隱有些不安。

「你若是成了駙馬,當然是要首先將你姨母接去大順皇宮裡享福啊!「姬雲狠狠的拍了一掌九里,她本想像九里幼時那樣拍在她頭上,結果發現身高不允許,轉而拍在她腰間。

話畢,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因為姬雲不可能離開,今生今世再無出谷可能。

九里正想說什麼緩解氣氛,卻發現妝奩上沾了黛子的柳枝幹微微顫抖,隨後木屋內所有的東西都晃動起來,發出陣陣響聲。不過微時,便恢復如常,一室寂靜。

「姨母,這….「九里轉頭看姨母,一臉疑惑,卻發現身後的姬雲臉色發白,渾身僵硬。

「地動了。「姬雲嘴裡吐出三個字。

·

京城。

一輛刻著如意雲紋的黑漆金邊平頭馬車慢慢駛過大街,馬車上鑲著白玉的窗牖被乾泰祥蠶織錦裹著,時而被微風帶起一角,露出一張矜貴慵懶的俊朗臉龐。

這輛馬車內坐的正是成安王世子陸星除,陸星除雖還未及弱冠之年,卻頗受皇帝寵信,已經官至正三品的京畿大都督。

拉車的馬兒是皇帝特賞的藩國貢品阿哈馬,俊美健壯,皮順滑亮。

陸星除半倚在軟墊上,手裡拿著腰際的荷包把玩。馬車一個猛地踉蹌,他由於慣性往前傾,但是在向前的一瞬中,他就已經警惕地摸上了腰間的玄玉滄水佩劍。聽見外面沒什麼動靜,他坐正,用食指撩開錦簾,問道:「何事?「

煜煬一拜,回道:「世子殿下,前面…兵部尚書謝家小姐的馬車壞了,停在路中間。「頓了頓才道,「我們是否要…」

陸星除還未聽完,就將帘子放下,轉了轉拇指上的玉戒,悠悠道出四個字:「關我何事?」

煜煬見主子臉一寒,就知自己說錯話了,派了個小廝去和前面的馬車交涉,「請世子殿下稍候。」

·

謝凌碧坐在馬車裡,聽見有腳步聲越來越近,心跳逐漸加快。馬車外悉悉索索傳來人聲,復而消失。

見貼身侍女椿喜撩開帘子進了馬車,謝凌碧問:「如何?」

椿喜吞吞吐吐道:「小姐,成安王世子讓我們…讓我們讓開,不要擋了路,影響了他們的腳程。」

謝凌碧臉色一紅,面帶羞愧,吩咐道:「罷了,讓幾個小廝移開馬車吧。」說完,自己帶好帷帽下了車,站在路邊。

待小廝將謝家馬車移開后,成安王府的馬車悠悠行進,直接路過了謝凌碧。椿喜暗嘆一口氣,看著小姐的側臉。

謝凌碧隔著帷帽直直盯著成安王世子離開的方向,目不轉睛。

謝凌碧是大臣兵部尚書謝冀道最為寵愛的女兒,放眼京城,謝凌碧乃是數一數二的名門閨秀,可惜她一顆心掛在成安王世子身上,如今都已十九芳華,卻還未定親,只因為她仍對陸星除不死心,想著總有一日能成為世子妃。她昨日才從父親那打探到陸星除剛辦完公差回京,今天早晨便又聽哥哥謝凌徹提到金陵城疫病爆發,他要隨大皇子前往金陵救援染疫的災民,同行的還有成安王世子。

她心裡擔心陸星除甚過擔心哥哥,連忙守在陸星除回府的路上,想將親手縫製的荷包和香囊贈予他,表明自己心意,所以假借自己馬車壞了的理由,想見他一面,結果卻連成安王世子的衣角都沒見著。

「小姐,這成安王世子剛從津洲回來,又要和大皇子和大少爺趕去金陵城,也不知待多久才能回來。」椿喜在一旁道。

謝凌碧垂下眼,手裡握緊了香帕,吩咐回府。

·

因為謝家馬車擋在路中,陸星除晚了半柱香時間回府。他剛回到書房,便聽到丫鬟來報,父親成安王在正廳等自己。

陸星除沒搭理她,換下朝服,穿著一身清爽的深色勁裝,才慢悠悠的過去,他看見成安王陸乾坐在正廳,臉色微怒。

「你要去金陵,為何不先和為父說一聲?」陸乾開口便問。

「和你說了會如何,不與你說又如何?」陸星除沒正眼看他,反而走到窗邊用食指逗著一隻囚在籠中的小黃雀。

「你…」陸乾隔空狠狠地點了點陸星除,「你可知金陵疫病有多麼嚴重,你怎能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體!」

陸星除才轉眼看著座位上的父親,嗤笑一聲,「若是我死在了金陵城,不是正好便宜了孔氏那個賤婦?」隨後拍了拍手,「讓她再為你生一個世子,豈不是正合你意?」

陸乾怔住,隨後底氣全無,說道,「都過去多少年了,你怎麼還提那個女人,我都將她打發去寺里修行了,你還不滿意么?」

「沒了孔氏,還有趙氏、錢氏、孫氏、李氏,」陸星除道,「若是我不小心死在金陵城,你娶幾房侍妾,多生幾個孩子,挑一個能夠拿捏的封作世子,對你來說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么?」

「你給我閉嘴!」陸乾吼得臉皮發紅,隨後泄力,僵硬的靠在老爺椅上,揮了揮手,「罷了罷了,你此去金陵,萬事多留個心眼。」

陸星除抬眼看了陸乾一眼,告退的話也不說,直接離開。陸乾看著遠去的身影,一雙深陷眼窩的褐瞳微微顫抖,他將臉埋在手掌中,無聲的嘆息。

煜煬候在正廳外,自然聽見了父子倆的對話,他跟在臉色暗沉的世子身後,猶豫道:「世子殿下,成安王也是在擔心您的安危…..」

陸星除腳步一頓,回頭看了一眼煜煬,雙眸沒有溫度,語氣更是瘮人:「你,太多話了。」

煜煬馬上道,「是屬下逾越了。」

「罰你一天不許吃飯。」陸星除正了正衣襟,又吩咐道,「準備沐浴。」

煜煬恭敬的退下,心裡卻疑惑世子陰晴不定的性情。自從大梁城回來之後,世子待人接物的態度就變得十分冷漠陰鷙,好像沒了七情六慾,只有在見到成安王時,臉上的表情才有所起伏。煜煬從七歲就跟在世子身邊,知道他們父子倆的感情雖一直都不冷不熱,但世子對父親還是恭敬有加。直到五年前,世子明目張胆的給倍受成安王盛寵的侍妾孔氏下毒,雖然孔氏被太醫救活,但從此癱瘓中風,躺在床上無法動彈,被成安王送去了京郊的佛寺修行。成安王並沒有因此怪罪世子,只是兩人的關係更陷一層,凡是見面就會互相嗆聲,每每都會提到孔氏,最後都是不歡而散。

·

陸星除沉在水中,水面浸過他的臉龐。每次沐浴,他都喜歡躺在浴池底部憋氣鳧水。只有在這種時刻,他的腦海中會浮現出一些疊嶺層巒的景緻,讓他心中一暖,異常滿足。他浮起身,看見掛在衣桁之上的成安王世子白玉腰牌,自嘲一聲。

哪有什麼擔心安危?

陸乾只不過是看重自己現在在朝中的勢力罷了。儘管陸乾是成安王,是世子陸星除名義上的父親,但如今父不得不依附於子,任憑他拿捏。

若是自己還像當年那樣弱小卑微,只能被人隨意玩弄。一旦展露出小小鋒芒,就會被周圍的人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一樣除去。

只有強大起來,才能讓守護住自己所珍視的東西。可是他想守護什麼呢?

他再次沉入水中,放空一切。

半個時辰后,陸星除穿著一身玄色長袍獨自出府,駕馬直奔郊外的一處佛寺。

一個面色白凈的小和尚道了一聲阿彌陀佛:「殿下,您來了。」

「哪個女人在何處?」陸星除問道。

「殿下請隨我來,」小和尚帶著他走到佛寺後山的一座小平房邊,「她便在裡面。」

陸星除推門進去,看見滿臉皺紋的女人躺在木床上,蓋著一床全是補丁的粗布麻被,屋子裡傳來一股陰暗潮濕的霉味,他不禁皺眉掩鼻。

「誰啊…」嘶啞的聲音從床上傳來,那女人正是孔氏女,她抬眼看清來人,瞪大了眼睛,「你來做什麼?!」

陸星除遠遠的看著她,整個人處在暗處,看不清臉,他沒有說話,像前來索命的黑無常。

孔氏大喊來人,卻只有她空空蕩蕩的聲音回蕩在平屋內,她喊得累了,喘不過氣,猛咳幾聲,然後驚恐的說道:「我都被你害成這樣了,你還要我怎樣?」

陸星除一步一步走向她,口中道:「我母親被你害的鬱結而死,她是如何在床上待著的,我就要讓你比她更痛苦的躺著五年!」

孔氏喘著氣大叫,「沒想到司徒漣這個賤人生的兒子如此…...」

還沒說完,陸星除就拔劍刺向孔氏的臉,劃下一道血痕,「你竟然還敢辱罵我母親。」

孔氏猛地閉嘴,眼睛緊閉起來,一會兒又松下緊繃的臉,復開口:「陸星除,我的確是讓桃彌去找了司徒漣,但並不知道司徒漣已經有了自盡的心思,我哪知她那麼脆弱,你要怪只能怪你那花心無情的父親!」

孔氏原本是司徒漣的遠方表妹,借探望表姐之由爬上陸乾的床,轉身便成為了成安王府的姨娘。抬進房不到一個月,孔氏將司徒漣的丫鬟桃彌送給了陸乾,哪知那承了寵的桃彌轉眼便跑去和司徒漣床前炫耀。那天晚上,心如死灰的司徒漣便割腕自盡,一命嗚呼。

翌日,陸星除便把桃彌千刀萬剮后扔進了井中。

孔氏眼角沁出一行淚,「我自知對不起表姐,所以將你視為己出,我對你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閉嘴,你對我好只不過因為我是成安王世子罷了,」陸星除冷斥一聲,「你若真心待我,又怎麼日日給我送來那金銀花枸杞湯?」

孔氏神色一變,「那金銀花枸杞湯清熱解毒,你每到夏天便容易起疹子,我是特地給你熬制的理氣湯……」

他俯身猛地掐住孔氏的咽喉,「你還不和我說實話么?那草烏葉莫非也是你特地加進去的?」

孔氏一怔,久久才譏笑起來,臉上的皺紋顫抖得可憎,她道:「也是,成安王世子如此聰慧,怎會不知草烏葉是誰下的?」她哈哈大笑,眼角流出更多淚水,「我只是一房姬妾,怎麼有能力讓全府上下都瞞著你的人,在湯膳里對你下毒?人人都羨慕成安王世子,可是你多麼可悲啊,連你的父親都想置你於死地!」

孔氏一開始的確是想借表姨的身份接近陸星除,向他示好。她知道陸星除屬於易躁體質,專門下廚熬了金銀花湯向他獻殷勤。她孜孜不倦的熬了一年的湯膳,陸星除才勉強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她怎麼也沒想到,突然有一天,成安王陸乾身邊的親信私下交給她一包草烏葉,讓她每次加少許入湯,孔氏才知道,原來成安王並容不下他的嫡長子。

因為鋒芒畢露而無法被敬重的父親容下,陸星除實在是可悲!

孔氏心底深處居然也有些憐憫這位世子。然而事情敗露,她終究是幫成安王背了這個黑鍋,落到如今境地。

陸星除緩緩放開她的喉嚨,抽出錦帕擦了擦手,平靜的樣子像是沒聽見孔氏的話一般。他起身離開,背影一如既往的冷峻無情。

「處理掉她吧。」陸星除對在外面候著的小和尚說道。他早就猜到了事情真相,如今還來送一趟這個女人,只不過是想讓自己徹底死心而已。

他想起白日里成安王惺惺作態的模樣,內心一陣厭惡。

小和尚點點頭,捧著一碗已經涼透了葯進去。平屋內傳來一陣撕裂的掙扎喊叫聲,不一會兒,黑夜恢復平靜。

陸星除策馬在無人的官道上,隱沒在無窮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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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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