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四章 刮痧
九里噓咳一聲,將碗放至木桌上,走到葯櫃邊,踏上墊腳的四方椅,從柜子里拎出一塊布囊。
布囊里是幾塊玄鐵石刀片,色澤鮮亮,邊緣鋒利。
「你可知這是何物?」九里舉著幾塊刀片,在陸星面前晃了晃,接著燃了屋內的火爐,將刀片半邊放在火上炙烤。
「玄鐵石…?」陸星有些不確定。
玄鐵石可是上好的鍛打武器的材料,世間難得,怎會被她打造成小鐵片般的模樣。
九里看了一眼陸星,心想此人倒是個見過世面的,「不錯,等會我會用玄鐵石為你刮痧,疏通你的經絡,調氣行血,活血化瘀。」頓了頓,又補充道,「至少要在你想出恭前,將你上半身給調好。」
陸星悶聲不吭,臉又紅了大半。
其實他現在就挺想出恭的……
將玄鐵石雙面都烤了一番,再等它涼透,九里便雙手持著鐵片走到陸星床前。
她輕輕掀開陸星的被褥,又解開他的中衣,慢慢褪至腰處,將他翻了一個身。
陸星高挺的鼻樑撞到木枕上,悶哼一聲。中衣敞開的更大了些,露出了他健壯的背脊。
九裏手心有些燙,還有些發汗,定是玄鐵石太熱了。
對,一定是這樣。
「你忍耐些,可能會有些疼。」九里叮囑道。
「無妨。」陸星臉埋在褥子里,聲音喑啞低沉。
九里運行內力,將玄鐵石深凹進陸星的背骼之中,順著他的經脈逆行,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紅痧血痕。
床上的身體微微顫動,肩頸慢慢滲出汗珠,覆在點點紅星上,宛如血珠。
「你若是痛,便叫出來吧!」九里停下手中的動作,輕輕的摸了摸陸星的頭髮。
「無礙。」仍然是簡短的兩個字。
陸星緊繃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本來痛癢難忍的背部好像也因為少女的安撫感覺沒那麼疼了。
九里看著他燒紅的耳廓,暗嘆一聲,心裡居然有些不捨得讓他受苦。
用玄鐵石刮痧了約莫一柱香時間,九里終於停下,將玄鐵石放在一邊,脫鞋上了榻,兩腿分開,跪坐在陸星身上,兩人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被褥。
陸星心裡正奇怪是什麼重物上了床,突然一個溫熱的東西坐在了他的大腿之上,他意識背後的人是九里,瞬間感覺背脊一陣酥麻。
「小九……你要做什麼?」這還是陸星第一次主動喊她的名字。
少年語氣里有些羞迫,聲音像蚊子般弱小。
「我還能做什麼?」九里歪頭,「當然是幫你疏通經脈!」
話還未完,九里便疾速點了他背上的肺俞穴、大椎穴和風門穴,又將精純內力注入手掌,用手掌底部摩挲按捏他肩部和背上的肌肉,微涼的指尖覆在灼熱的皮膚之上,一冷一熱的刺激讓陸星內心暗爽。
他感覺背部椎骨一松,好似全身血脈全都流向背部似的,極為舒服。
陸星哼了一聲,又覺得頗為羞恥,咬著牙握了握拳。
握拳?
他才發現,自己能夠舒展手部了。
他鬆開拳頭又握上,又動了動肩膀,除了有些吃力,與從前的行動自如毫無區別。
「別動——」九里隔著被褥抓住了他晃動的手,「你許久未動,突然有動作,容易痙攣。」
陸星一怔,「嗯」了一聲,淡淡的語氣里似夾雜了一些歡喜。
她跳下床來,又將陸星翻轉過身,攏了攏他敞開的中衣,指尖微微拂過他的胸膛,讓陸星感覺心間一陣瘙癢。
陸星看著專心致志系中衣帶子的少女,她水汪汪的眼睛不同尋常般輕盈,反倒有些赤紅。
「你可是內力有損?」陸星猛地握住九里的手,又不好意思的放開,神情複雜,眼神飄到了遠處的葯柜上。
九里一怔,看著被放開的手,喃喃道:「無甚大礙,不過是因為你體內的阻氣太甚,我費了些心神罷了。」
「下次不要用這種方法了。」陸星又將眼神轉回來,凝視著九里。
「唔,確實不能再用了。」——有些地方可刮不了。
九里瞧了瞧陸星的下半身,思忖著下半身該如何疏通經絡。
·
大梁城內。
太守衛糠不動聲色的打量著眼前的少年,緩緩道:「微臣惶恐,在城內並未找到殿下所說的那位姑娘。」
陸鈺婉在旁邊氣的抖腳,咬唇道:「怎麼會找不到呢……」
「請公主殿下贖罪。」衛糠的腰更加彎了。陸鈺婉氣哄哄的離開了。
待到衛糠退下,周恆出聲道:「殿下,大梁城果真是藏龍卧虎,不如早日回京……」
陸茫之抬眼看了他一眼,神色冷到了眼底。
「屬下多嘴。」周恆單膝跪下。
「你可知我們為何來大梁城?」陸茫之走到窗前,手指撫上一片長青葉。
「因為…前朝皇室後人最後一次現身乃是在大梁城內。」周恆答道。
「前朝太祖弘華帝出身武林,據說曾是余恨真人的親傳弟子,弱冠之年便已經集武林之學大成,而他的皇后蘿伽氏則是西域魅城城主之女,極擅醫藥術理,而他們的獨女如芙公主,一降生便天降祥兆,五彩雲現,萬鳥賀朝,更有秘傳此女是仙人轉世,能夠點石成金,」陸茫之手腕一收,折下青葉,「觀我大順朝五域六疆兩百一十八座城池,百年以來,惟大梁城海晏河清、人壽年豐,從未受過天災人禍,如今成了一個人人嚮往的不夜城。」
「殿下的意思是說,這大梁城是受了…前朝後人的庇護所以…」周恆皺眉。
「你看那大梁城的太守衛糠,可有過人之處?」陸茫之將葉子握在手中,再張開手,只剩下翠色的粉末。
「確實匪夷所思,大梁城歷來的郡守不過庸碌之輩,如何能將此城打理的甚好?」周恆想起賊眉鼠眼的衛糠和他那色胚兒子,眉皺的更深了。
「所以我此次前來,就是為了找到前朝後人的蹤跡,絕不能讓那人比我們先找到。」陸茫之拍拍手,將粉末撒在了地上,「那個小娘子,許能成為我們的線索。」
「殿下的意思是說,那小娘子小小年紀就內力深厚,輕功了得,還能醫人於無形之處……」
「不錯。若說她和前朝毫無關係,說什麼我也不信。」陸茫之想起那日目如寒星的小娘子,嘴角勾了勾,「可惜啊,是只喜歡玩捉迷藏的小貓。」
·
又過了幾日,陸星感覺近幾日九里對自己甚為冷漠,好似並無從前那般熱絡了。一天也見不到少女幾回,每次都是來去匆匆。
除了端來一日三餐和每隔三個時辰的湯藥,有時會在葯櫃里尋些葯,九里出現在木屋內的時間很短,話也甚少。
陸星感覺有些憋屈。
他半靠在床頭,手裡翻著原本堆在床腳下的話本兒,眼睛卻偷偷瞄向了在屋外的九里。
她總是會朝西北方向望去,一看便是半個時辰,沉默無言。
今天天氣甚好,在這谷中不知幾天,他發現日日都是晴天高照,微風習習。
從十字窗內只能微微看見九里的側顏,她今日穿著一身白色素服,沒有梳理髮髻,一頭散髮狀如鴉羽,膚白勝雪,只是一雙杏曈似雲頂積雪,寒意濃重。不知過了多久,她轉頭輕輕掃過屋內,卻與陸星四目相對。
陸星慌亂的垂下眼,手握成拳在嘴角邊噓咳一聲。
「你的書拿反了。」九里踏進屋內,語氣調侃,但臉上未有一絲笑意,轉身去了小廚房。
陸星臉色緋紅,手忙腳亂的將書擺正。
「今日只有素齋。」九里端著食盒出來,將裡面的小菜放在床榻上的小桌子上,自己也爬上了榻,跪坐在軟軟的褥子上。
十四年來,陸星謹遵家教,恪守禮制,從未在床上吃過東西,可是在這山谷之中,他竟然覺得在床榻上進食,有一種別樣愜意的感覺。
陸星用筷子夾起一片珍菇,入口清香,他再仔細看了看桌子上的菘菜、野芹和葫蘆瓜,都是滾水燙熟,沒有一絲油水。
他抬眼看了看烏髮明眸的少女,一身素服毫無褶皺,只夾了了幾口菘菜入口,突然心生一個疑問。
「今日可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他問道。
九里執筷的手一緊,過了半晌,緩慢的吐出幾個字:「家中忌日。」
果然如此,陸星有些後悔問出這個問題。
「那你今日可有什麼祭拜禮?」陸星夾了一塊珍菇到了九里碗中,她一怔,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頭默默吃下珍菇。
「我戌時會去霜草河放花燈。」九里指尖微微一顫,溫聲道。
「我能否也去為我娘放個花燈?」陸星又夾了一塊葫蘆瓜給她。
九里眨了眨微澀的眼眶,答道:「好。」
·
霜草河。
「我娘自生產後便一直體虛,在我五歲那年被我父親的新侍妾氣吐血了,當晚便去了……」陸星騎在一匹通身雪亮,粗壯勻稱的白馬之上,斷斷續續的說道。
九裏手里捧著五盞蓮花燈在田野里走著,靜靜聽著馬上少年的低語。她時不時抬頭看看,他穿著自己新買的象牙白靈芝紋鑲金袖際的袍子,腰間束著縞色腰帶,雖然十分樸素,但卻遮不住他的風華絕貌。
從她的角度抬頭看,正好能看見少年鋒利的下頜稜角,若有若無的笑意掛在嘴邊,「後來我從揚州買了幾個瘦馬,直接送進那男人房中,將侍妾也氣得半死。」
他沒有說完,他後來還將那侍妾扔入冷院里的井中,讓她在黑暗中無力的掙扎垂亡,活生生餓死。
「你的父親有很多房侍妾嗎?」九里輕聲問道。
「五房姨娘,通房無數。」陸星扯扯嘴角,眼底卻滿是冷漠。
九里皺皺眉,神色複雜的看了一眼陸星,隨後放下花燈,將陸星從馬上接下。
陸星整個身子倒在九裡面前,兩人虛虛的貼著,她手環著少年的腰際,用力將他帶去河邊。
他扶著少女的肩膀,有些局促,低低喃了一句,想解釋道,「我定不會成為他那種人。」陸星呼出的熱氣噴洒在九里耳邊,她突然覺得耳廓有些癢,卻無法分開手撓撓。
九里將陸星放在河邊,將一朵花燈遞給他,點了火摺子,五盞花燈亮起,照亮了兩張泛紅的臉龐。
「我父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我還有兩個哥哥,都十分厲害。」九里一路上都不怎麼開口,這是她今晚第一句主動說話。
陸星臉上的神情有所鬆懈,「一生一世一雙人啊……」
「我爹爹在一場流民之亂中救下我娘,兩人情投意合,婚後不久便生下的大哥,緊接著又生下二哥和我,可惜我家遭賊惦記了,被人血洗了全府。」九里背著陸星放下四盞花燈,嘴裡念念有詞,聲音漸小,似在祈願祝禱。
陸星看著她的嬌小的背影,突然覺得胸口一哽,十分憋屈,油然升起一股想將她擁入懷中的衝動。
「你怎麼還不放花燈?」九里轉過身,歪著頭。
「這就放。」陸星說罷,便把手中的花燈放入河中,凝望著花燈向下流漂去,「不知這河系是怎麼縱橫的,為何我從崖上跌落,卻誤入瀑布之內,又漂流到這條河?」
九里欲言又休,抿了抿嘴才道:「大順東南河系眾多,交繁複雜。這有何奇怪的?」
真是如此嗎?
陸星沉默,坐在叢邊,看河水滔滔向東流去。
煜煬曾說望崖下是深不可測的駭谷,何來一處如此廣闊的平原?
這片平原人傑地靈,為何只有九里和她姨母兩人居住?
她的姨母又是何人,為何從來未見過?
九里又是何人,不過小小年紀便習得如此輕功和醫術?
正在他思忖之時,九里似乎感受到了他心緒浮動,便靠坐在他身邊。幽幽水聲中,他能聞到少女身上隱隱傳來的薄草香味,似有些上癮了。
「我知你心中多有疑問,但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你便將此地當作是一處秘境吧。」九里眼神明澈,語氣堅決,「我救下你也算是有緣,但是不該知道的,你也無需打探。」
陸星看著九里的側臉,眼中浮出點點笑意,將她漂在頰邊的幾縷碎發勾在她耳後,低聲回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