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憐稚
流光苑內。
九里和阿蠻已經洗漱過一番,和小野在正廳用早膳。
「我活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聽過江湖上還有名號為佛爺的人物,」小野嚼了口煎餅,艱難下咽,「不過我會傳信回鹿山門問問的。」
九里沉思,又道:「佛爺手段殘忍,八九分是北涼人,且與攝政王脫不了關係。」
阿蠻端粥的手一頓,疑惑的目光對上九里,「此話何解?」
九里回憶起那日牟達見到自己時的驚恐神情,和嘴裡呼之欲出的「佛爺」,猜測牟達那時定以為自己乃是佛爺所派之人,但他卻沒有流露出絲毫欣喜之情,反而身子顫抖,神情激動,說明「佛爺」平時定有幾分威嚴手段,才會讓牟達受盡銀羽軍酷刑之後還對此人感到無比害怕。
而牟達交給她的北涼細作名單里,確有幾人藏身於銀羽軍中。這一批暗樁在京城安插已久,掩埋極深,應該是北涼攝政王在多年前就派入京城的人手,而那位「佛爺」竟然可以串通北涼攝政王的手下得知銀羽軍換班消息,且無聲無息地運走牟達的屍體,說明此人在攝政王府的地位不低,至少有調兵遣將的權力。
九里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兩人,又說道:「用十孔塤傳音回鹿山門吧。」
小野還在消化九里的推斷,發出疑惑:「嗯?」
「群狼環視,小心為上。」九里嘴裡吐出八個字。若是用飛鴿密信,可能會被別人截獲信息。唯有用小野獨有的十孔塤傳音,才能保萬無一失。
監視他們的人不止有陸星除,還有虎視眈眈的中宮皇后和四皇子陸茫之。
從昨晚的一切現象來看,牟達對於這個隱姓埋名的「佛爺」來說十分重要,但牟達明面上又是北涼國攝政王涼圩的手下,身份顯赫,說明「佛爺」在北涼內的勢力定然不低,甚至可能是隱藏在北涼皇室后的神秘人物。如今她在明,對方在暗,若不能提前知道他的手段和目的,那她的處境將十分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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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
北涼攝政王府。
一位穿著豆綠色撒花褙子的丫鬟匆忙入了府門,疾步走到正廳門口,對著守在外面的侍衛躬身道:「還請這位侍衛通傳憐稚郡主,薄安公子已經回到郡主府了。」
侍衛應聲,恭敬地走到坐在正廳上位的兩位女人面前,拱手將婢女所說之事道出:「稟攝政王妃、憐稚郡主,薄安公子半個時辰前已經回到郡主府。」
只見穿著一身櫻花紋樣寶藍滾邊緞褙子的年輕女人一愣,便掩嘴笑起來,一雙上翹的丹鳳眼微眯起來,似水盈盈,暗送秋波,眼底星火明明滅滅,最後如璀璨星火般炸開。她轉頭對著年紀稍長的女人撒嬌道:「母親,我得先回去哄哄家裡那位,今天不能陪您用膳了。」
戴著赤金鑲紅瑪瑙鳳頭步搖的年長女子便是北涼的攝政王妃武縐氏,她柳眉輕皺,嗔道:「憐稚,你這麼慣著薄安公子,日後他不免會驕縱起來。」
嬤嬤在一旁侍奉憐稚郡主穿上灰黑光亮的狼貂短襖,她的身體柔軟地倚在玉炕上,美麗姣好的曲線隱隱顯露。她轉轉手上的琺琅玳瑁金絲護甲,無奈地扯了扯嘴角,「女兒也沒有辦法,要是惹得他不高興了,一不小心又給我離家出走了怎麼辦?」
見攝政王妃臉更黑了,憐稚乾脆坐到她身邊,靠在母親的懷裡,嗓音甜媚無比,「我的好母親,明日我一定陪您用膳。您就讓我先回去吧,我十幾日沒見到薄安了,惦記他到心肝兒疼。嗯?」
攝政王妃輕輕推開憐稚,假裝生怒,「那你快走,趕緊消失在我眼前。」
憐稚嘴裡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她微微倚身向母親道別,便像只俏皮的狐狸一樣跳下了暖炕,一陣風似的出了正廳。
待憐稚走後,旁邊的嬤嬤上前,在攝政王妃耳邊輕聲道,「王妃,郡主已二十有六,和榮延將軍的婚事是不是該提上議程了……?」
武縐氏雙眸黯淡,手指微蜷,護甲刺入手腕卻渾然不知痛覺,她搖了搖頭,「罷了,就隨她心愿,與那人廝混吧。」
「那位公子雖然才智過人,野心澎湃,但畢竟出身……實在不是好歸處。」嬤嬤猶豫道。
武縐氏揮了揮手,厲聲道:「以後不許再提他的身世。」
嬤嬤驚恐,跪在地上磕頭,「是奴婢多嘴了。」
憐稚郡主出了攝政王府,剛一坐上金碧輝煌的馬車上,臉便冷白下來,像鍍上一層寒霜。她淡淡地望了一眼攝政王府的匾額,嗤笑一聲,眼底透出無盡的鄙夷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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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安坐在四輪車上,被蘿山穩當地推進書齋。
「佛爺,我就在外面守著您。」蘿山知道佛爺看書時不喜別人打擾,自覺地退到門外。
薄安背朝著蘿山揮揮手,「明日牟達該醒了,好好照顧他。」隨後取下柜上的一本陳舊的醫書,仔細地讀了起來。
蘿山頷首退下。
自那日在大順京城郊外,佛爺診出牟達乃是服用了假死之葯,便親自調製出了一種解藥,喂牟達服下之後,他果然恢復常人氣息,但因為失血過多,身體仍然虛弱,昏迷不醒。
牟達是從何處得到的假死之葯?與那夜出現在亂葬崗的黑衣人有關嗎?
薄安微微昂頭,手指在毫無知覺的大腿上敲打著,心中突然生出一個想法,讓他自己也頗為吃驚。
他隨即搖搖頭,告訴自己不可能。
半個時辰后,便聽見一聲嬌媚之音從門外裊裊傳來——「薄安,你竟然也不等我便用了晚膳。」
憐稚郡主縴手推開書齋的門,丹鳳眼四處瞟著,看見薄安的背影,臉上一喜,直奔他而去。
薄安的眼神絲毫未動,還是專心致志地盯著手中的醫書,「你不是去王府了么?」
憐稚郡主將書從他手中抽走,彎腰直視著薄安的黑眸,「我可是一聽到你回來的消息,就從攝政王府里奔了回來,你倒好,一點也不想我。」
薄安慢慢抬眼看著眼前之人,眸中寒光凜冽,「郡主不日將成為榮延將軍之妻,切不可再說笑了。」
憐稚身體一僵,直接坐在地上,兩腿纏繞著,尖尖的下巴擱在薄安的膝蓋上,直直地望著薄安,「你別聽我母親胡說,那個老將軍的年齡都能做我爺爺了,我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終於讓父親把這門親事給取消了,」她側頭,右臉整個貼在薄安的大腿上,嬌聲道,「你可別再為這等醋事離家出走了。」
薄安垂眸,低頭看著憐稚的腦袋,左手微抬,卻定住片刻,又放下了。
他淡聲道:「郡主說錯兩件事。第一,我並未吃醋;第二,此處非我家。」
憐稚不相信,抬頭看著他,眼神倔強,「那你為何要走?」
「郡主不要忘記了,你曾答應過我,若有天你為新婦,便放我離開。」薄安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毫無感情。
憐稚怔怔地看著他,突然失笑,「是我錯了,我以為你……」她一噎,終將沒把話說完整。
她起身,抿著嘴唇,眼光落在薄安的唇上,哀怨道,「你走的這些天,沒人抱我入睡。我日日做噩夢,夢見被人脫光衣服囚禁在籠中,供人觀賞。」
憐稚想起那些備受折磨的日子,身子不住地發寒,心似被人揪住般疼痛。她輕輕彎腰,只想靠近眼前之人,汲取他身上的溫暖。她寒涼的紅唇印上他的薄唇,一觸即離,只剩下若有若無的香氣縈繞在他們之間,「所以,你死心吧。我這輩子都不會放你離開。」
薄安側開頭,躲避憐稚呼出的溫熱氣息,她含笑,在他的臉頰上又吻了三下,語氣中帶些戲謔:「你是我的。」
隨後,她揚聲道:「蘿山,推你家公子去沐浴,今日用我最喜歡的玫瑰花。」門外的蘿山應是。
薄安靜靜坐著,面無表情,只是握著輪椅扶手的右手愈加用力。
憐稚嘆了口氣,遺憾地說道:「你如今整日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倒是讓我懷念那年在姑蘇王府意氣風發的傅柏安了呢。」
聽見這個久違的名字,薄安的神情微微鬆動,他黑眸漸沉,緩緩轉眼看著憐稚,「我不許你提姑蘇王府。」
憐稚見他脾氣要發作的樣子,胸口微痛。
「唯有提到這個名字,你才像個活人,而不會一臉冷漠地對著我。」
就這樣相愛相殺也罷,至少她能感覺到薄安是活著的,是真實存在的,是能觸手可及的。憐稚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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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安移開眼神,盯著面前的書櫃,雙眼漸紅。
姑蘇王府。
那是他年少輕狂,肆意妄為的日子。
他身為姑蘇王府的二公子,未過十五便譽滿天下,名動朝野。
那些年,他和大哥騎著賽雪千里馬馳騁北疆,領無數鐵騎踏平北涼亂軍。
但姑蘇王府的一片赤忱忠心卻被人無情踐踏,無數次的血濺沙場卻因為帝心猜疑而換來一夜屠殺。
他親眼目睹親人鮮血蜿蜒流淌,匯成緋河。
他親耳聽見無數哀嚎響徹夜空,雨聲難掩。
在他萬念俱灰之時,卻在千鈞一刻被昔日的北涼敗將所救。他雙腿被人打斷,成為無法行動的廢人,無奈委身於北涼賊子的身邊,隨意被人揉捏羞辱,命比紙薄。
他不甘心。
他不要被囚在這一副殘軀病體中。
也絕對不要被困在這一方小小的郡主府內。
這麼多年,他只撐著一口氣,勢要將那些曾經辜負過姑蘇王府的人殺絕,將自己這麼多年所受的苦難徹底地還給他們。
哪怕是不擇手段,他也要——
遇神殺神。
遇佛殺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