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說話間,那男子便彎下腰,他半撩起湖石青色的袖口,露出一截細瘦手腕,指尖輕輕一勾,就將地上的白色髮帶撿起。
「江小郎將,這是你的。」他起了身,將髮帶遞了過來。
風燈微曳,映照出他清雋的輪廓,他的眉眼是溫柔的,帶著一點煙火氣,身子頎長,有些瘦削,唇邊含著淺笑。
「謝、謝謝……」面對著這麽一個人,江月心都有些說不出話來。
不破關里都是粗糙的大老爺們,顧鏡已經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可這個霍大將軍請來的謀士,居然比顧鏡還要好看上幾分。
「江小郎將替在下解了圍,不知在下該如何感謝?」他交還了髮帶,「財物方面,興許是無能為力,在下一介書生,初來乍到,有些囊中羞澀,不過,若要出份力,還是可以的。」
他話語間似乎有靦腆之意,那雙眼帶著溫柔的笑意,讓人不忍拒絕他。
「那、那你幫我一個忙。」那一瞬,江月心腦子一熱,有了一個大膽想法。
「江小郎將但說無妨。」
「你願不願意解救孤苦女子於水深火熱之中?你願不願意趕跑強娶良家民女的京城惡霸?」伴著大公雞的叫喚聲,江月心無比緊張地問道,「你願不願意……陪我演一場戲?」
「怎麽說?」他有些不解。
江月心邊比著邊解釋道:「就是啊,本郎將有個未婚夫君,叫做謝寧,但是謝公子不喜歡我,覺得我是個潑婦,還偏偏不肯退親,我尋思著……請人去扮演我的情郎,讓謝寧死了這條心,主動退親。」
「原來如此。」男子點點頭。
「公子可否幫個忙?」夜色寂靜,江月心扯緊了韁繩,緊張的等待著男子的回答。
「此事……」他沉默半晌後,終於開口,「事關江小郎將的名譽,在下不敢胡來,逢場做戲簡單,還江小郎將一個清白卻難,請恕我不敢幫這個忙。」
江月心有些失望,旋即又在心底感慨起來,看看,什麽叫做正人君子,什麽叫做光風霽月的好兒郎!
「無妨。」她爽快一笑,道:「你不願意也是正常,快要宵禁了,你還要去見霍大將軍吧?請恕我不能相送了。」她有些訕訕地看了一眼地上閑庭信步的公雞道:「我還要將這些禮物退還給謝寧。」
男子聞言道:「既然如此,我便送江小郎將到謝宅吧。」
江月心愣了下,「你不是急著去見霍大將軍嗎?」
霍天正是不破關的守將,乃是個戰功赫赫、跺一腳都能讓天恭國震一震的人物,他為人嚴苛刻板,平生最恨的便是那些偷懶耍滑之人,他麾下所有兵士,皆是安分守紀的。
這男人竟敢在霍大將軍面前遲到,他不要命嗎?
「霍將軍?」男子眸光微動,笑容越發溫存,自在道:「讓他候著便是。」
江月心,「……」
這京城來的謀士,派頭就是不一樣,張口就是讓霍大將軍等!
於是,江月心的身旁便多了個伴。
男子並不多言,但其書僮卻是個能說會道的,短短一段路,書僮吱吱喳喳的,不小心透了許多事出來,譬如他們家公子姓王,名延,小書僮叫做王六,這回來不破關城,是霍大將軍千請百請、三顧茅廬,像是請諸葛亮出山似的請來的。
江月心聽著,在心底道一聲「難怪」,難怪王延底氣這麽足,敢讓霍大將軍等他。
「江小郎將,你也不要太害怕,這謝寧雖然有官職在身,卻是個見不到陛下面的閑職。」王六的嘴如開了閘,一路嘮叨個沒完,「要不然,他哪會千里迢迢跑來不破關舞文弄墨?還不是因為陛下喜歡詩詞歌賦,在身旁養了五六個翰林供奉,這謝寧想討好陛下,這才跑來這兒,做做樣子,寫詩作詞。」
這麽一說,江月心覺得謝家似乎也沒有這麽可怕了。
王六說得滔滔不絕,可王延卻不怎麽多話,江月心幾回偷偷窺伺跟在馬車後頭的轎子,都沒見著什麽動靜。
待到了謝家別院,江月心雙手各自倒提一隻雞,下了馬車,公雞的叫喚聲在巷子里響起來,謝家別院門前立時變得極為熱鬧。
未多久,謝寧跨出門來,他披著松垮外衣,一臉鐵青,對著江月心斥道:「姓江的,你又在鬧什麽?」
「還你。」江月心一手一隻雞,就往謝家門檻後丟去,「難為你了,明明一點兒都不喜歡我,還要在我爹面前將我誇得天花亂墜,你就不能光明磊落些,直接退了親嗎?」
謝寧聞言,面色越發不好。
退親!江月心說得簡單,做起來哪有那麽容易?聽聞那文縐縐的新帝最厭惡的便是薄涼之人,要是自己沒來由地退了姑娘家的親事,豈不是在討嫌?
眼看著兩隻大公雞活蹦亂跳地往自己衣擺里鑽,謝寧連忙跳開,倉促道:「你就不能學學其他女子的做派?我不嫌棄你,那是你的福氣,你竟還讓本公子退親!」
謝寧說著,目光一掃,便看到江月心身後站著王延,登時愣住了。「你……你……」他上上下下打量王延,對著江月心怒道:「好哇,姓江的,我算是明白了,你是不是找了個相好的?這弱不禁風的窮酸小書生,就是你相好的?你為了一個窮書生與我鬧?」
「嗄?」江月心嗤笑一聲,「怎麽可能?這位公子只是恰好路過而已。」
這種話,謝寧是決計不信的,心想,像自己這樣要什麽有什麽的夫婿,江家定然是不肯放手的,一定是江月心和這窮書生有了什麽首尾,這才鬧著要退婚。
「這臭小白臉,瞧著文文弱弱的,也不知道能挨幾拳?」謝寧陰沉沉地瞪著王延道:「識相點的,就趕緊滾出不破關城,你謝公子在京城有權有勢,不是你招惹得起的。」
這話說得傲氣十足,若是普通的平頭百姓聽了,定會被他的名頭嚇到。
但王延卻不改神色,若有所思地點了頭,似是應了,又似是沒應,旋即揚唇一笑,悠然道:「正所謂至仁至雅,皆為詞章。謝公子的言行,似乎與『未及凌雲處,不敢怠慎默』有所不一。」
這話文縐縐的,江月心不太聽得懂,但謝寧的臉色立刻變得微妙起來。
謝寧出京遊歷前,託人向陛下案頭遞了一封書信自表才華,信中言「未及凌雲處,不敢怠慎默」,以示謙遜好學,這封信統共未幾人知道,除了陛下,便是自己身邊人。
這小白臉窮書生又是從哪兒得知的?莫非……莫非他是陛下身旁的翰林供奉?
「敢問這位是……」謝寧精神一震,立刻改了態度,小心翼翼問道。
「敝姓王,自京城來。」王延回道。
謝寧心裡立刻七上八下起來。聽聞霍天正向陛下求了個謀士,千里迢迢請來不破關,該不會就是這個臭小子吧?要當真如此,他之前的言行豈不是白白斷了自己的前路?
下一瞬,謝寧立刻滿面堆笑道:「方才多有冒犯,還請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我對江姑娘一往情深,碰上自己未過門妻子的事,總是急切一些。」
「江姑娘不想要這些禮物,還請謝公子收好。」王延笑得溫柔。
江月心趁著他們對話時,同謝家下人把禮物全拿進門。
「是是是,收好收好收好。」謝寧親自提起了大公雞道:「是我沒考慮周到,江姑娘這樣磊落洒脫的人,又怎麽會白白收我的禮物?」說罷,撫弄一下大公雞的翅膀,只可惜公雞不領情,掙扎著想要啄他。
江月心心裡翻白眼,謝寧不愧是個文人,一張嘴真是能說會道,難怪把她爹哄得服服帖帖的。
謝寧與王延做了別,約了下次以文會友,這才闔了門。
門扇一關,江月心只能聽到幾聲模糊的雞叫聲。關城月色蒙蒙,她想到方才發生的事情,情不自禁地鼓了幾下掌,道:「厲害。」
王延道:「不敢當。」
宵禁要到了,不知何處傳來幾聲嗚嗚鳥啼,江月心抬頭望了一眼夜中彎月,對王延道:「王公子,你還是快去霍將軍那兒,霍大將軍的脾氣,真的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