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李延棠的身體僵住了。
他鬆開了江月心的發梢,側過身去,聲音壓得沉沉。
「處死。」
次日一早,「昨夜有刺客」這事兒就傳遍了整個宮闈。所有人都暗自懼怕不已,私底下議論起了這膽大包天的刺客是哪個人派來的。
說來說去,淮南王李素的名字被提起的最多。但宮人們也只是偷偷摸摸地議論著,但凡有人靠近,便立刻作鳥獸散,誰也不敢多在人前漏出一句口風。
也許是因著刺客一事兒,葉太後接下來幾天的臉色都分外差,也沒空再磋磨江月心等人了,她們總算是偶爾能得著閑,偷著空歇一會兒。霍淑君早就叫苦連天,直言要回家去,天天盼著霍青別派人把她接回去。然而她盼天盼地,霍青別就是不來。
好不容易,過了小半個月,霍青別終於入宮了。
霍淑君逮著機會,就對霍青別瘋狂撒嬌,哭訴這宮裡頭如何如何不好。先說了一番葉太后的臉多麼可怕,又說了一番嬤嬤的規矩多麼嚴格,再是那吳令芳變著法子給人下絆子,真是煩人的很。
霍青別聽了,面色就變了。
他遠望一眼,見江月心坐在樹枝上頭,忙裡偷閒地乘著涼,他便踱到了那棵合抱粗的大樹下。
「小郎將。」霍青別仰起頭,瞧著她。
江月心嘴裡叼著跟草桿,哼唧著不成樣的調子,雙手枕在腦後,一副弔兒郎當的帥小伙模樣。嬤嬤們半個月的教訓,對她似乎沒有起到絲毫的作用。
「是霍大人啊!」江月心顯得很驚喜,「來瞧大小姐?」
「是九叔。」霍青別微蹙眉,糾正她。
「好好好,九叔。」江月心一縱身,從樹上跳了下來。
霍青別面色平和地瞧著她,心底卻有些猶豫。半晌后,他問道:「小郎將在京中待的可還習慣?」
「習慣,習慣。」江月心答。
「……多多少少有些可惜了。」霍青別搖搖頭,望向不遠處的一池殘荷,「你本該馳騁疆場、守家衛國,卻要被束縛於宮中,與那些京中長大的女兒家一般見識。多少……有些可惜了。」
話語間,是止不住的嘆息之意。
江月心怔了一下。
許久后,她笑起來,微微露出白色貝齒,笑容很是爛漫:「九叔,話不是這樣說。其實呢,我一點都不想回去當馳騁疆場的女將軍。」
頓了頓,她認真道:「我希望,天恭與大燕這輩子都不要再打仗了。……我巴不得,我一輩子都沒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樹上悠閑地吹笛子。」
「我巴不得,我一輩子都沒有用武之地,都能躺在樹上悠閑地吹笛子。」
這句話說得甚是洒脫,讓霍青別一時無言。好半晌,他才道:「是我多慮了。你活得開心自在便好,九叔本就不該插手多言。」
那頭的霍淑君又委委屈屈地蹭了回來,道:「九叔,我想回家呀……這宮裡頭的嬤嬤真是凶得嚇人,不准我做這、不准我做那,那太后的臉色也不好看……」
霍青別微微搖頭,道:「君兒,你要回家也行,但你得從九叔給你的男兒畫卷里挑出一副心儀的來,九叔方才會答應這件事。」
——挑選心儀的男兒畫卷,那自然就是要談婚論嫁了。
霍青別可是應了自己大嫂,會幫忙在京城替侄女兒物色個如意夫君。
霍淑君立刻噤聲,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
頓一頓,她小聲嚷道:「我不嫁人!我這輩子都不嫁人!」
這頭的霍淑君鬧得正歡,那邊清涼宮的小六子就來請江月心,說是陛下請她去清涼宮一趟。陛下要見未來的皇后,誰也不能多說一句,幾位嬤嬤便老老實實地放了行。
江月心「哎」了一聲,就跟著小六子去了。
日頭炎炎,吹來的風也帶著熱意。江月心用手掌在額頂打了個涼棚,微眯眼睛,腳步不自覺地便往那些假山旁、大樹下等陰涼地靠。快步經過某塊山石時,聽得山石後傳來了葉婉宜的聲音:「我娘說過,舊的東西不經用了,就得扔掉。你要我改,一時之間,我如何改?」
似乎是在說著女兒家的閑話。
江月心聽不明白這話里有什麼機鋒,便小小地「唔」了一聲,直接路過了。
到了清涼宮,便見得李延棠命人備好了夏日瓜果並冰鎮梅湯等物,還有兩個掌扇的宮女在裡頭等著。瞧見月心來了,李延棠笑笑,道:「朕知你在太后那頭累得很,便把小郎將喊過來,你好趁機休息一番。在這清涼宮裡,太后再有怨言,也管不著你。」
江月心頗為感動。
「阿延,你比我家周大嫂子還貼心吶!」她發自真心地讚歎道。
李延棠:……
周……大嫂子……?
江月心一捋袖子,不客氣地將冰鎮梅子湯端起來咕嘟解暑。喝了幾口,她含含糊糊道:「不如,我就叫你李大嫂子吧?」
某位李大嫂子:……
她喝罷,很舒爽地在圈椅上頭坐下來,舒展舒展筋骨、伸伸懶腰,一副愜意的樣子。侍女給她打扇的打扇、捏肩的捏肩,令她好不愜意。
江月心眯著眼,似只睡懶了的貓兒似的,在心裡說著些窩囊話:難怪吳令芳和葉婉宜爭著要當皇后,做這人上人的滋味實在是妙極。
李延棠見她眯起了眼,一副要打盹的樣子,便走近了她背後,頂了侍女的位置。捏肩的侍女微微驚詫,方要出聲,李延棠便比了個「噓」的手勢,要她噤聲。
旋即,李延棠修長的手指便落到了江月心的肩上,替她揉起肩來。
江月心只覺得肩上這雙手,輕重緩急都拿捏得恰好,令人舒暢無比,簡直比冬日的棉襖還要貼心。她哈了口氣,毫不吝嗇地誇讚道:「這位姐姐的手藝,和我在不破關的那位跟班有的一拼。他也捏的一手好肩,令人念念難忘……」
說罷,她微微睜開了眼。外頭的日光落進來了些,將背後那「姐姐」的身影投在了地上。這影子肩寬手長,髮型也是男子模樣,怎麼看都是個標標準準的男人。江月心一驚,連忙扭過頭去,見是李延棠在給自己捏肩,結結巴巴道:「阿延!你!你怎麼突然就……」
「朕說了,要給小郎將捏一輩子的肩。」他卻笑得溫柔,「你只管休息便是。」
他的話似有什麼魔力,真叫江月心安下心來,穩穩噹噹地享受著天子的服侍。
清涼宮裡漸漸安靜,唯有絹扇輕曳時的微微風聲,尚且帶來夏日的躁動。江月心半睜眼,便瞄到宮女蔥綠色細羅布的裙擺兒,似一截被裁下的綠蔭似的,叫人的心情無端就好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李延棠忽然說話了。
「小郎將可知道?大燕國近來,出了個用兵如神的魏五子。」他慢條斯理地說著,聲音不緊不慢,「他是先帝五子,喚作魏池鏡。霍將軍破城時,叫他保下了一條命,如今他回來了,說是要重振大燕河山。」
江月心午後的睏倦一下子就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