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顧鏡挑眉,笑嘻嘻望了一眼江月心,瀟瀟洒灑地領著王延出去了。
江月心眼睜睜看著他們兩人走遠,耳旁響起那隻鸚鵡「王公子」、「王公子」的叫喚聲,心底好不失落。
霍天正口中的「淑君」是他的獨女,今年十八歲。
邊關的女子大多爽利率真,霍淑君也不例外,再兼之霍天正與霍夫人就只得她一個孩子,她自幼受盡寵愛——爹娘寵、堂兄寵、表兄寵、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大家一起寵,因此霍小姐的性子,實在是驕蠻得有些令人頭疼。
霍淑君和江月心不一樣,不愛武,只愛美,可霍家有家規——子孫後輩,不論男女皆要習武,因此霍將軍常借職務之便,要將軍們輪番抓著霍淑君傳授武藝。
霍家的丫鬟將江月心領到內院,便退下。
十八歲的霍淑君正坐在鞦韆上,慢悠悠地晃著。她穿了身水紅的花籠裙,髻上插了一把梳齒細細的銀櫛子,一道寸來長的流蘇在耳前晃悠。
「哎呀,今天是你呀。」見著江月心來了,霍淑君眼珠子一轉,興緻勃勃地問:「顧鏡呢?他不是你的副將?怎麽又不跟你一起來?」
江月心無語可說,她就知道,每回她一來教霍大小姐習武,霍小姐張口鏡哥哥、閉口顧將軍,恨不得她直接人間蒸發,只留下顧鏡和霍大小姐單獨相處,可顧鏡也忙,不能回回都來。
霍淑君已是好久沒見到她的鏡哥哥了。
「阿鏡今天有事,帶那王延王先生四處去轉轉。」江月心回答。
「誰准你喊他阿鏡了?」霍淑君瞪她一眼,惱道:「顧鏡跟著你,不代表他就是你的人,不準喊他阿鏡,聽見沒有!」
「顧副將今日不能前來。」江月心無力地改口道,「卑職奉霍將軍之命前來教您劍術。」
霍淑君從鞦韆上起來,手裡卷著一縷烏油油的頭髮絲,一副不高興的模樣,「顧鏡不在,本小姐不高興學,你回去吧,改日再來。」
江月心也想掉頭就走,可霍將軍的命令,誰敢違背?
好在江月心早見慣了這種場面,自有一套對付方法。她就權當自己在給風兒授課,拔出劍,也不管霍大小姐肯不肯聽,自言自語地說起劍招來。
但凡有霍家的丫鬟路過,便會感嘆一句,「江小郎將可真是盡責呀!」
【第三章口音誤事】
小半個時辰後,就聽得外頭的鸚鵡忽然「王公子」、「王公子」地喊了起來,江月心瞄了一眼在鞦韆上昏昏欲睡的霍淑君,探出頭去張望一眼,見到顧鏡冷著張臉大步踏入霍府,身旁並沒有王延。
「霍將軍可在?」顧鏡冷聲問僕從,「王先生惹了麻煩,被誆騙進了城東邊的賭坊。」
江月心聞言,立刻放下劍,這確實是個大麻煩。
不破關附近,有些威風了百來年的地方豪族,皆是家大業大、朱門富貴,大燕國與天恭國打了幾十年的仗,不但沒能令這些家族消弭,反而令他們摸著了軍戈兵馬的營生之道,藉著戰事發了橫財。
這群人有錢不說,還狡詐油滑,縱使霍天正有鐵血手腕、數十萬大軍,也難以將其拔除乾凈。折騰了十來年後,霍天正都沒能將這些地方豪紳給掃清,他便懶得再動手,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地方豪紳給霍天正方便,霍天正便退讓一步,准許他們開賭坊妓院,在不破關混得風生水起。本地人知道這些賭坊是如何吃人不吐骨頭,不會踏足一步;唯有那些行商走販、異族流客,不懂關城裡的事,才會被誆騙進去。
王延操著京城口音,看起來羸弱文秀,便是賭坊最愛誆的人。
這些賭坊,滿院子皆是潑皮無賴,霍天正最不愛沾這些事,因此霍將軍的話在賭坊里也不管用。王延進了那賭坊,宛如大肥羊進了狼圈,誰也救不了。
江月心見顧鏡行色匆匆,立刻歸劍入鞘,朝外步去,「你說王先生去賭坊了?我去救他!」
顧鏡愣了下,道:「傻子,你可別亂來!」剛想攔江月心,他聽得身後一句脆生生的「鏡哥哥」,身子便僵住了,接著霍淑君扯住了他的衣袖,死活不讓他走。
「鏡哥哥,你教我習武呀!」
轉眼間,江月心已踏出了霍府。
江月心牽了馬,一路緊趕慢趕的到了城東的春來賭坊。
日頭高懸,賭坊里一片熱鬧,幾個穿著粗布短衣的大漢立在門口,凶神惡煞地瞧著往來路人,門後邊是一陣沸反盈天,猶如熱水開了鍋。
「開大!大!」
「這公子又贏了!這已是第四局!」
「我還從未見過做莊的氣成這副模樣……」
江月心下了馬,門口那大漢便迎上來,諂笑道:「小郎將,女人可不能來我們這兒,咱們東家與霍將軍井水不犯河水,您也不要壞了咱們的規矩。」
江月心冷笑一聲,提起佩劍,將劍柄抵在了大漢的下巴處道:「我的人被你們誆騙了去,怎麽說?」
這劍柄冷冰冰的,令大漢的額頭淌起了汗。
誰不知道這江小郎將雖是女兒身,手中一把劍卻快似閃電,切起那些進犯的外族人來,猶如削泥巴似的。
大漢與身旁人交換了個神色,便退了開來,道:「小郎將,你小聲些,不要叫我們東家知道了。」說罷,便讓出了條路。
江月心收了劍,筆直地朝門後去了。一進門,就見打頭一張長桌邊,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好幾圈男人,汗臭味熏得人難受。
長桌的一頭坐的是春來賭坊的東家,段千刀,另一頭坐著的,卻是個清雋貴氣的書生。
這段家大少段千刀,乃是不破關出了名的地頭蛇,連霍天正都要賣他一分薄面,此人坐擁萬千家財,自詡風流得意,說話做事向來只憑自己高興。老百姓常說,天上地下無論鬼神,見了段千刀都得哭出聲,也唯有霍將軍還能鎮住他。
此時此刻,段千刀一張玉郎君似的臉卻被氣得通紅,咬牙切齒,一點兒不見平日肆意自在的模樣。
他對面的書生卻很是沉得住氣,沒有丁點得意之態,也不曾惱恨,眉眼間自有一段雅緻風流,如此的他落在周遭人群里,猶如仙人座下的白鶴,比旁人要醒目一大截,令江月心吃驚的是,那人竟然是被誆騙進賭坊的王延!
段千刀咬著牙,惡狠狠盯著王延道:「再賭一局,輪到我搖骰,我就不信,這回你還能贏!」
王延不忙不亂道:「只賭銀錢,未免無趣,不如換些賭注?」
段千刀嗤笑一聲,道:「好,若我贏了,我就要你給我做牛做馬,當隨從。」
「好。」王延點頭應了,他方想說出自己要什麽,扭頭卻看到江月心站在人群外,滿面憂色,似乎很想衝過來拔劍砍了這段千刀。
她見王延看著自己,便悄然做出一陣口型來——我、來、殺、出、去。
王延失笑,他用修長手指按住嵌銅絲的木盅子,側眼望去,慢聲問道:「江小郎將,你想要些什麽?」
這一聲,成功將眾人的視線轉到江月心身上。
段千刀見狀,笑了一聲,道:「喲,小郎將竟然也上賭場來了?真是稀客,莫非這個小白臉兒是小郎將的相好不成?」
段千刀說話太直白,江月心眼皮跳了下,對王延道:「我什麽都不要,若你贏了,讓段大少爺將你全須全尾地放出去,那就行了。」
王延眼眸半斂,道:「你真的不要其他的?」
「不、不要了吧,」江月心忐忑的說,「活著比較要緊。」
「那好。」王延點頭應了。
段千刀狠狠瞥了一眼王延,自他手中奪過木盅來,搖了一搖,黑木的骰子在盅里搖搖晃晃,王延押小,段千刀押大,一開盅,周圍便是一片譁然——
「這小書生又贏了!」
「莫非是能聽聲識大小的行家?」
「沒個五六年功夫,哪能練得出來!」
段千刀面色又青又紅,他陡然猛拍一下桌面,喝道:「不行!爺今兒個就要這小書生留下來做牛做馬當奴僕!這賭場是老子開的,規矩也是老子定的,我說誰贏了就是誰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