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待江月心近了,李延棠才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她腳步不穩,面泛酒後微醺的薄紅,笑得颯爽英氣。她生得明艷大氣,平日里總刻意露出一副武將的俐落樣子,少有這樣不設防的時候。
江月心倚著亭柱,納悶問道:「王延,你在這兒做什麽?」
「對棋罷了。」李延棠答道。
「這棋……」江月心瞅了一眼,如墜雲霧,「你研究了一整日?」
「倒沒有那麽誇張,至多半日。」
江月心醉了酒,往前一探身子,險些摔了過去,李延棠伸手扶她時,袖子掃過棋上黑白子,竟將滿盤棋局盡數掃亂。
江月心見了,很是可惜,道:「你研究了一下午的棋局,就這樣給打亂了?」
「無妨,只不過是以子為人,借棋慮事罷了,亂了就亂了。」他扶了江月心,又提起燈籠,低聲道:「小郎將,我送你回家。」
「等——等等。」江月心的酒勁又上來了,頭腦微微混沌,她抬眼,瞧著李延棠燈火映照下的側顏,竟然笑嘻嘻地說起胡話來。
「王延,我和阿鏡一樣,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面熟。」她眯了眼,竟想伸手去摸他面頰,只是手到了中道就無力地垂下,「覺得你像一個人,但你又絕不是那個人。」
因為,那傢伙已死了很多年了。
「夜裡風大,小郎將,回家吧。」李延棠將燈籠抬高了些。
「王延!」
江月心藉著酒勁,膽子陡然大了起來,她想到褚蓉對自己的諄諄教誨,決定把握住這次絕佳的大好機會,先搶過來再說。
「本郎將要你……要你……」江月心豎著手指,意識有些模糊,「要你,做我的隨從!跟班!跑腿的!」
這話一說出口,江月心就覺得口中苦澀,她要說的明明不是這句,而是「本郎將想嫁人」,怎麽一出口就變成這樣了?
讓王延這樣厲害的人物給自己做跑腿的,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但酒勁太大,她已有些神智不清,只能迷迷糊糊地盯著李延棠瞧,光盯著還不夠,竟還把佩劍舉了起來,一副威逼利誘的樣子。
其實她覺得這幅畫面有些熟悉,幼時的她是個小霸王,就曾這樣逼迫過青梅竹馬的玩伴做自己的跟班。
但面前這人,是王延,不是其他人。
她的視線晃了晃,朝外瞥去,只見得松間明月如洗,滿山風煙俱靜。
許久後,江月心聽見他溫柔一笑,輕聲回答,「好,我答應你,條件是小郎將先乖乖回家去,免得著涼。」
江月心次日醒來時,頭疼欲裂,知曉這是自己宿醉的惡果。
門外有嘻嘻哈哈的吵鬧聲,是周嫂子的孫子在丟石子玩,沒一會兒,就聽到周嫂子的喝聲,「小點兒聲,別吵到小姐休息!」
江月心揉著額頭草草起身,推門一看,日頭高高,知曉自己必然是遲到了。想到霍天正的脾性,她頓時倒吸一口冷氣,結結巴巴道:「嫂子,馬、馬餵了嗎?我這就去將軍那兒。」
周嫂子在裙角上擦了擦手,納悶道:「不吃點?餓著可不成。」
「不吃了不吃了。」江月心擺擺手,胡亂把頭髮紮成一束,急匆匆往外頭走去。
江父聽見她的腳步聲,從房裡出來喝道:「以後少喝點兒,還勞動王先生把你送回來,姑娘家,像什麽樣子……」
江月心敷衍地應了,立刻出了家門。
江父見她背影漸遠,一時心情極為複雜。
今早,謝寧又來了,恰好聽到他與周嫂子在說月心宿醉之事,當時謝寧的臉色就沉了下去,待江父來接待他,謝寧硬邦邦的說:「若要她嫁入謝家,日後不可再飲酒。」
江家的人酒癮可不小,江父也愛喝酒,一聽到「日後不可再飲酒」,江父便覺得心裡一痛。
也許是因為江月心愛喝酒的事惹惱了這位重禮教的公子哥,今日謝寧的脾氣也沒那麽好了,說是要江家早做決策,至多七日,謝家母子就要動身返京,在那之前,江月心得打點好行裝。
江父一聽,連聲應了好。
送走了謝寧,江月心也去霍大將軍面前,江父開始發愁。
江月心的脾氣這麽倔,說了不嫁,那就是鐵了心不肯嫁。
謝公子這樣的人中龍鳳,她怎麽就瞧不上眼呢?嫁了謝寧,那可真是鯉魚躍龍門,日後也不用守著江家這個小破院子,只用做個闊少奶奶便行。
月心自幼無母,跟著父兄過久了苦日子,要是能做個少奶奶,半生無憂,那該多好啊!
思來想去,江父有了個主意,他叫來在家裡做幫工的周大富,要他送封信去長子江亭風那兒。他對周大富叮囑道:「你要仔細和亭風交代清楚,說此乃他妹子的婚姻大事,要他務必好好勸勸他妹子。」
「是是是。」周大富笑得憨實,「老爺子放心,我一定帶到。」
江父心道,亭風的話,可比自己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管用多了。
亭風被霍天正派去城外駐守,日日夜夜對著關外的鶴望原,也不知道那片光禿禿的古戰場有什麽好看的,亭風逢年過節都不回家,留在鶴望原上,信里只說是忙得很。
可妹妹都要嫁不出去了,他怎麽也得抽個空回來吧?
最好亭風能把褚蓉帶回來,順道把他倆的婚事也給辦了。
江月心到了城外營房,直直步入霍天正的軍帳中,滿臉愧色。
她已做好了被訓斥、被責罰的準備,可待她踏進軍帳,卻發現軍帳中的氛圍一片古怪,趙祥、顧鏡、王延都在,另有門下督、軍司也在,俱是一臉古怪地望著她。
江月心眼皮一跳,暗道不妙,定然是自己遲到,惹了霍將軍大怒,這群人正等著看自己的好戲。
「霍將軍,月心來遲,懇請將軍降責。」江月心說得誠懇。
霍天正威風十足地坐在主位,可表情也有幾分古怪。他耷著眉,欲言又止,好半晌後,才道:「小郎將,從今日起,王先生便是你麾下軍司,他不擅武,你要多多照顧。」
咦?王延怎麽就調到她手下來了?
若是她沒記錯,這位王先生可是霍將軍「三顧茅廬」請來的厲害人,霍將軍怎麽捨得放手丟給她?
她抬眼瞄了一眼李延棠,卻見他神色如常地立在霍天正身側,文秀俊逸,見江月心瞧他,他便微彎了笑眸,也看她一眼。
「王先生說,你昨夜一力要求他做你的副官,本將軍只好成人之美。」霍天正的面色越發古怪,「日後,你要多多照顧王先生。」
霍天正一說完這句話,江月心陡然想起來,昨夜都發生了什麽糊塗事,明山亭的一幕幕在腦海里浮現,如同幾道驚雷,將她劈得渣都不剩。
難怪眾人都用詭譎目光瞧她,她竟敢和霍將軍搶人,真是活膩了!
瞧瞧周邊的同僚,有的人目光里竟還帶著一分……敬佩!
霍天正說罷,咳了咳,趕緊講了別的正事,「諸位也知道,近來大燕國人異動頻頻,鶴望原附近的幾個駐營點俱被大燕國給偷了去。」他說著,滿面肅色,聲音也沉了下來,「依照本將軍推測,這關城內定已混入了探子。」
軍帳內,登時一片沉寂。
提起大燕國,誰也開心不起來,大燕國與天恭國之間積怨已久,陸陸續續交戰了百來年,鬧得最轟轟烈烈的,便是二十年前的那場仗。
彼時,天恭國乃是宣帝李律在位,李律不似前代君王,並無勃勃野心,只醉心音律歌舞。他在位十年,竟放任大燕國養得兵強馬壯。二十年前,大燕國自認時機已到,便南下攻打天恭國。
這場仗,一打就是五年,天恭國紙醉金迷近十年,毫無還手之力,竟讓大燕長驅直入,破了京城,更為恥辱的是,泰半天恭國的皇族皆被大燕人擄走,挾入大燕境內。
其中,便有宣帝李律與他的兩位皇子,太子李競棠於北上後病亡,二皇子李延棠更是行蹤不明,直到數年後才被尋回。
此事發生在慶義年間,天恭國人皆稱之為「慶義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