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撕開了信封,展信而閱。字跡雋秀,確實是葉婉宜親筆無疑。信中寫她無意於自己,煩請他懇求陛下,解除婚約,放她去留隨意。
字字句句,甚是無情。
李素麵無表情地看完了信,神情甚為陰鷙。他合了信紙,冷然道:「葉衡,若本王說不願,你又當如何?」
葉衡道:「那自然是將婉宜嫁過來。」
葉衡這話說的坦然,李素卻無言以對。
李素微咬牙,心卻沉入深不見底的深淵之中。他知道,葉家是咬准了自己對葉婉宜的感情——他們都知道,自己痴情如斯,一直視葉婉宜如心尖至寶,定捨不得她難過。
葉家抱著做外戚的美夢,可葉家人卻不敢自己得罪陛下天威,便希望他李素來開這個口,來討陛下的嫌。
外頭的風雨聲愈發了,沙沙不絕,敲的屋頂傳來如奏之聲。李素的拳越捏越緊,終於,他狠狠拍了一記桌案,陰刻道:「葉家人,真是好一個膽大的葉家人!你們是不把本王放在眼裡么?」
他察覺到自己的口腔之中有咸銹味,原是自己暗怒之時,不小心咬破了嘴角。
「王爺此言差矣。西宮太後娘娘,也姓葉。咱們葉家,又怎會把王爺視為外人?」葉衡卻掛著世故的笑,道,「咱們葉家與王爺,本就該同氣連枝才是。」
頓了頓,葉衡搖搖頭,道:「婉宜她本也不想鬧得如此難堪。可賜婚到底非你情我願,乃是陛下強她所難,以是……」
李素陰鷙的面孔,流露出一分破裂的哀痛來。
葉婉宜……
想到回憶之中明眸善睞、巧笑倩兮的少女,李素的心口就微微一疼。
他無論如何也放不下那個姑娘。
「陛下強她所難……?」他喃喃念了一句,竟自顧自地笑起來,「你們葉家真是厲害,瞧准了我見不得婉宜不如意。」
說罷,他站起身來,面容冷刻如冰:「好,本王答應你,去陛下面前解除這樁婚事。」
葉衡並不詫異,只是含笑道了謝,又命小廝把早前備好的謝禮抬上來,這才告辭離去,冒雨上了回葉府的馬車。
待葉衡走後,李素的面容徹底冷了下來。
他一抬手,便掀翻了堆放著的禮物箱匣,低垂頭顱,喃喃道:「婉宜,你只肯做皇后是么?要想娶你,便得先得到那帝位……是么?」
外頭電光雨絲相交,白光照亮了他的陰鷙容顏。他眸中一道冷色,如不化冬雪。
清涼宮。
江月心在清涼宮裡住下后,照舊是與褚蓉睡的一張床。京城傍晚后便開始落雨,斷續未絕地下了一整晚的雷雨。這雨聲雖然大,卻也不惱人,江月心和褚蓉趴在床上,講了大半個時辰的閑話。
「姨姨呀,你可知道男女間親密接觸,是個什麼滋味?」
「你想知道拉?再修鍊八百年吧。」
「姨姨無所不知,就和我說說唄。」
「……」
褚蓉無語。
她要是能撩動江亭風那塊木頭,她就不會在這皇宮裡做什麼「教養嬤嬤」了,孩子都生了一二三四五個了。她哪有什麼經驗能和江月心說的?沒有!不說!
「姨姨不知道啊!」江月心竟然有些憐憫,道,「沒想到姨姨也這麼可憐……」
「……」褚蓉一扶額頭。
兩人扯東扯西,講了好一會兒,才就著雨聲遲遲入睡。次日,外頭的雨水也沒停下,依舊沙沙地下著。江月心用了早膳,便興沖沖地去見李延棠。
李延棠起的早,已在批閱奏摺了。江月心進了清涼宮正殿,張嘴便是一句「小心肝~」,迴音裊裊,環繞在整個宮室內。
李延棠面不改色,依舊一臉溫雅從容、風光霽月,渾似她喊的不是「小心肝」,而是聲恭敬的「公子」。
他本想起身接她,可他一動,雙膝便傳來微微刺痛。於是,他只能咬牙坐著。李延棠早習慣了這痛楚——每逢雨天,他少時被打斷的雙膝就會隱隱作痛,若要行動,則得咬牙忍著巨大痛苦。但他也習慣了不說出來,只自己忍著。
然而,這回,他蹙眉的動作卻叫江月心察覺了。
「怎麼了?小心肝?你哪兒不舒服么?」
「……無妨,腿麻了。」
恰在此時,幾名外臣拜見陛下。李延棠道:「宣他們進來吧。」
「哎,小心肝,你可別勉強啊!」江月心道,「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就讓我來做吧!」
聽著那句「小心肝」,李延棠依舊笑得一臉雲淡風輕,連垂眸的角度都不曾改變一星半點。
「說真的,小心肝,你要是哪兒疼了可千萬別忍著,找楊大夫給你瞧瞧……」江月心還在念叨,李延棠聽了那句「小心肝」,卻愈發的溫柔自如、從容恍如一名滿袖清風的仙人。
「小心肝,外頭的大人們進來啦!我要不要退避一下?」江月心看到幾個鬍子花白的老頭進來了,便問道。
「不用。」李延棠神態自若,未有任何不適。那模樣,那姿勢,皆是一等一的清貴,讓人不敢直視。
「小心肝~」
「小心肝……」
「小心肝!」
幾位年過花甲的老大臣,剛踏進清涼宮,就一連聽了三聲「小心肝」,不由紛紛面露古怪之色。李延棠卻只是抬了手,對諸位老大臣道:「坐。不必奇怪。朕就是小郎將的小心肝沒錯。」
所有人:……
這干老臣子來清涼宮,說的是淮南王李素的事兒。李延棠沒有避著江月心,任由她聽了個十成十。諸位老大臣瞅一眼未來的皇後娘娘,就當做沒看見了。
「淮南王與京畿兵馬司私交甚密,其心不服……」
「陛下不可聽之任之,還請早日拔除此患……」
老臣們忠心耿耿的進言,悉數進了江月心的耳。她便是再遲鈍,也知道這京城恐怕是要不安生了。而旋渦的中央,便是這皇城之中的一把龍椅。
她的心底微微一沉。
本以為阿延如今登上帝位,便可以做他的賢明君王,未料到淮南王卻依舊覬覦著他的帝位。她又想起李延棠曾說起少時初初返京時的日子,心便輕輕縮了起來。
——叔父不仁,堂兄弟不親,還欲處處加害於他。那段日子,對阿延而言,定然很是磨難吧。
幾位老大臣說罷,便滿面深色地退了下去。李延棠久久坐在書案后,並不言語。江月心瞧著他,說道:「原來這人上人的帝位,也不是這麼好坐的。」
李延棠的手微微攥緊了。他淡淡地笑道:「是啊,坐的越高,瞧著的人便越多。似這般的風風雨雨,日後恐怕還會更多。」
說罷,他想起身。可連日的陰潮天氣,叫他的雙膝痛得不能自已。當是時,他竟不由膝蓋一彎,人便曲了下去,只能堪堪扶著一旁的桌案,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阿延!」江月心微驚,連忙過去扶住他。想到李延棠方才頻頻蹙眉,不由問道,「你到底是哪兒疼?我瞧著你這腿,似乎有些問題……」
說到「腿」,她又想起淮南王曾說李延棠是個「瘸子」。那時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的話,此時聽起,卻令她的心陡然如潑了盆涼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