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著陸的飛鳥
1.
現在正是乍暖還寒的季節,街邊春意盎然的景象總不能維持很久。夜晚的風來得迅疾又猛烈,剛開出的花骨朵還沒來得及沐浴陽光,就已經碾落成泥。唯有空氣中殘留的淡淡清香,能夠證明它們來過這世上。
轎車從遠處飛馳而來,掀起了一陣小小的旋風。司念伸手,有一片粉色的花瓣落在她的掌心,嬌弱卻不容忽視。
司念在公司里和顧淵碰面的機會不多,他幾乎整日都在實驗室。自從上次酒會一別,他們還沒有正式坐下來好好敘敘舊。
倒是早上先接到了紹琪琪的電話,她當時正在看田小恬帶回家的最新一期雜誌。
公司專門為他們配置了酒店式公寓,安排房間的事是她全權負責的。那個時間點她還沒有出發去公司,紹琪琪又是拿的顧淵的手機撥過來,想來他們真的住在一起。
司念把花瓣輕輕安放在馬路牙子旁的花壇底下。
「願你魂歸故里。」
她轉身推開背後那扇木質大門,懸挂在頂端的鈴鐺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歡迎光臨。」
司念面帶微笑地四處張望了一圈。
「小念,這裡!」
紹琪琪的熱情就像麥浪一波一波蓋過了她僵硬的四肢。唉,怎麼感覺她才是那個剛回祖國懷抱的人!
司念放下包,想方設法表現得隨和一些,於是聳聳肩,揮著手說:「嗨~」
如此一來,好像做作過頭了。
與紹琪琪那聲「小念」比起來,她反而顯得太自然熟。真是近墨者黑,她腦海突然跳出喬治一臉得瑟的表情。
「酒會的時候太匆忙,都沒能和你說上話。阿淵也真是的,喊他組個局,老拿工作當擋箭牌。」
「唔,他可能真的沒空。」
紹琪琪喝了口咖啡,心情不錯,「你們倆感情真好。有句話說高中的情誼會一直陪伴到老,一點不假。」
司念摸著杯沿,自言自語道:「我也沒說什麼啊……」她怎麼就發出這種感嘆了?放在以前,他們關係的確融洽,現在這樣算是好嗎?司念心中澀然,她等顧淵的「晚點聯繫」都等了一周了。
她憋著一口氣,像是在跟自己打賭,怎樣都不願意主動找他。
紹琪琪繼續說:「你知道嗎,阿淵常和我提起你。所以呢,我對你好奇的不得了。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見到本尊,實在太巧了。」
「是啊,太巧了。」司念怔怔地問:「他……都說我些什麼?」
在她和顧淵失去聯繫的日子裡,在那段徘徊迷惘的人生路口,他都是如何想起她的呢?
司念迫切地想從紹琪琪的口中找回一點熟悉的曾經,僅僅只是和美好有關的曾經。
「很多呢!比如你們會約著去天台背英語單詞,阿淵總是躲在夕陽的陰影下偷懶睡覺。」
可就算是這樣,顧淵的英語成績還是比她好。有時候,天賦比勤奮更讓人畏懼。
「高一運動會的時候,你是不是緊張得把鞋子給跑掉了,最後是阿淵幫你撿回來的。還有啊……」紹琪琪興奮得滔滔不絕。
司念含笑望向窗外,從車水馬龍的影子里彷彿看到了背著書包歡脫地走在青石板的自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顧淵單手拎著包,步伐恣意。
她默念五個數,然後回頭,故作生氣地喊道:「顧淵,快一點,要遲到啦!」
那時候如果她能站在原地,等等他,那有沒有可能他就不會轉身選擇另一條路了?
「對了對了,你們學校的後花園又是什麼?我每次問阿淵,他都不願多說。」
那是她取的名字。
關於後花園,有一段時間她總會做同一個夢。
夢裡是盛夏的傍晚,她和顧淵躺在草地上,晚風吹在身上鬆鬆軟軟的舒服極了,她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然後,似乎有人親了她一下,她想睜開眼看看是誰,不停掙扎的意識最終直接喚醒了她。
她猜肯定不是顧淵。
因為那張臉十分模糊,通常情況下只有從未謀面的人出現在夢境里,才會有霧裡看花的朦朧感。
「小念?」
司念回過神,緩緩說:「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學校外圍的一塊空地。平常去那的人不多,我和顧淵就物以稀為貴了。」
「那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嘛!」紹琪琪撅起嘴,又問:「你們是從高一就在一個班的嗎?」
「不是。文理分科后,我們才在一個班。」
「那就是你們都學的物化?」
司念擰眉,「我們是那一屆唯一的物生班。」
「物生?」紹琪琪一驚一乍,「怎麼會是生物呢?阿淵的化學明明那麼厲害。」
司念啞然,顧淵不是說他的化學一直考不及格的嗎?所以選科的時候果斷放棄了化學。
難道不是這樣?
她按下心頭的疑惑,只聽紹琪琪一臉崇拜地說:「也對,如果什麼都按部就班,那可就不是顧淵了。」
司念開始羨慕紹琪琪張揚的個性,想表達什麼就大聲說出來。她低下頭喃喃自語:「你一定很喜歡他吧!」
「嗯,很喜歡!」她的幸福感不加掩飾,「所以啊,我今天約你還有一件事。過兩天我要先回英國。之前的項目正在收尾,那邊結束了我才能接手立德思的事。我不在的這段時間,麻煩你幫我照顧阿淵。」她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要再補充一句:「順便幫我看住他,不許別人乘虛而入。」
「啊?我?」司念莫名其妙心虛了一把。
「對啊,你和阿淵是舊識,我比較放心。」
放心什麼?放心我照顧他,還是放心我能看住他?司念頭疼地想,最明智的做法是當個純粹的旁觀者。
於是,她一時沒有應聲。
「你是在擔心那位陸總嗎?」紹琪琪突然問。
反應了半天,司念才意識她說的是陸少知。不過這事和他有什麼關係?!
司念猶豫了片刻,在情感面前又一次嘗到了挫敗的滋味,她說:「我可以答應你照顧他,至於其他的事我就無權過問了。」
紹琪琪心滿意足地嘆氣道:「謝謝你,小念。」如果沒有阿淵,我們肯定會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當自己的男朋友常常把其他異性的名字掛在嘴邊,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做到毫無芥蒂。紹琪琪無疑是屬於聰明的一類,她不會抓住這個點無理取鬧。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慢慢消融這個點,讓它從有到無。
2.
司念站在電梯前,看到上面跳動的數字停留在二十一層。
她獃獃地抬頭仰望,看著那個數字逐漸遞減。
假如這班電梯到達一樓的時候,裡面的人頭是偶數,那她就給顧淵發信息。
她閉起眼,心裡倒計時,3,2,1,叮!
電梯門緩緩打開,她看見面前站著的人正是她心裡在想的那個,顧淵。
旁邊那人在門開到一半的時候就匆匆離去,電梯里只剩下顧淵和她兩兩相望。
這下好了,直接省掉發信息的程序,開啟面談模式。
司念抬腳走進電梯,問:「你不出去?」
「一時忘記要出去幹嘛了。」
司念「哦」了聲,關上門。
她長嘆一口氣,「那個……」
「你......」顧淵扭頭看她。
這種默契來得真是不合時宜。
司念順了順耳邊的碎發,「還是你先說吧!」
顧淵忍不住哼了句:「你的脾氣還是那麼倔。」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司念乍舌。
「我暫時想到的就只有這個。」顧淵看著她錯愕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你要說什麼?」
說她脾氣倔,他自己不還是一樣。
司念無力地瞥了他一眼,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抱怨在裡面,「我見了紹琪琪。她是個不錯的姑娘。」
顧淵一愣,很快又用鎮定的口吻,在他聽來更像是自我催眠,他說:「我知道。」
講完,又是一陣靜默。
他們之間的對話似乎不能帶上其他人,每次這樣,都會冷場。
「你為什麼會在她面前提到我呢?」司念想聽聽他的原因。
顧淵的眼神落在她的肩上,她剪掉了當初烏黑的長發,只是因為害怕忘記,所以才會一再提起。可是他又該怎麼和她說呢?
或許她會接下去,既然害怕忘記,又為什麼要離開?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她不能承受的,就連他,這麼多年過去,這根刺依舊扎在心口最深的地方。就算勉強拔掉,也會連皮帶肉血淋淋的。
不如就這樣,讓他獨自隱隱作痛,他要笑著承受這份痛苦,唯有如此,他才覺得過癮。
「在英國太孤單了。」顧淵言簡意賅,語氣里儘是無奈,「你就像那道溫暖的光,而我註定是一隻漂泊的飛鳥。高中那段日子,謝謝你指引著我。可是司念,飛鳥永遠追不上光,也抓不住光。」
良久,司念沒有說話。
在電梯停下的樓層,她狂奔而出。
無論是哪一層,隨他去。
「司丫頭!」
司念低頭撞到喬治,她沒有停下腳步,因此沒有看到喬治旁邊還站著陸少知。
她沒有辦法讓顧淵看到她的眼淚,她從來不知道顧淵是這麼想的。如果他想做飛鳥,那她願意是屋檐,是天空,是大地,讓他有容身之處,不用四下流離。
可惜的是,對此她一無所知。
那麼現在,他找到了著陸的地方么?
司念想起紹琪琪,那個落落大方,心胸寬廣的姑娘。
她終究是錯過了。
她彷彿聽見耳邊響起了那首歌。
「一隻遠去的飛鳥,背影孤獨的桅杆,它停留的時間,如此之短……」
到頭來,她只是矗立在青石板的桅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