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偽之辨
「誰說這幅青田圖鑑是贗品?」
話音未落,一老一少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進了展廳,喊話的是走在前面的年輕人,他環顧四周掃了一眼所有人,繼續不滿的質問:「我們鄭家怎麼會收藏一副贗品呢?!」
來人是達信集團的鄭繼業與鄭安南父子,也就是本次展覽會的東道主。
陸離見張寶成的話引來這麼大的事端,如果再不加以解釋,恐怕會生出更大的誤會,便硬著頭皮迎了上去,「不好意思,鄭先生,我們本無意冒犯,只是剛才在賞寶時因才疏學淺多有不解之處,才產生了誤會。」
鄭安南聽了陸離的話心中之忿並沒有消散,還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態勢。
「安南,不得無禮!」鄭繼業嚴詞斥退了自己這個囂張跋扈的兒子,換上一副和煦的面容問向陸離:「不知這位先生是?」
陸離見對方問詢自己身份,剛要自我介紹,身後的張寶成卻搶了先,「他是剛從美國回來的曼哈頓點金聖手,陸離先生。」
「原來是美國明珠資本的陸離先生,早已聽聞你的大名,今日得見果真是年輕有為啊。」鄭繼業講話時始終眼瞼堆笑,語氣溫潤,讓人如沐春風。
張寶成說出面前的這位年輕斯文男子就是曼哈頓點金聖手時,眾人的情緒是沒有多大波動的,但當鄭繼業提到「明珠資本」后,眾人卻都忍不住重新審視了一下這個年輕人。
聽到明珠資本,陸離也頗感意外,因為自己從沒有對外透露與明珠資本的關係,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承。
「剛才聽陸先生說對這幅青田圖鑑有疑慮,可否說來聽聽?」鄭繼業還是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
「古玩這一行我是個門外漢,今天專家行家雲集,我怎敢班門弄斧?」陸離清楚自己在這展廳中幾斤幾兩,說這番話顯然不是客氣。
剛才被父親訓斥的鄭安南不滿陸離一個勁兒地推脫,心中的不忿重新燃起,對著陸離氣急敗壞嚷起來:「污了我們鄭家的名聲不是你一句託辭就能一了百了的,我倒要聽聽它怎麼就是贗品了!」
鄭繼業看到自己的兒子如此驕橫,臉上有些掛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在鄭安南得理不饒人,而陸離躊躇兩難之時,一旁的一位耄耋老人搭腔了,「這位小陸先生,你就說說你的疑惑,反正大家這次來就是為了鑒寶交流的,說對說錯都是一家之言,誰也不會怪罪不是?」
「孫老說的是,說實話這幅圖鑑我也吃不準,辦這個展覽會就是想要大家來審審,聽聽大家的意見。」鄭繼業謙恭地回完老人的話,轉臉又鼓動陸離,「陸先生,對於這幅畫你有什麼疑慮但說無妨。」
陸離聽鄭繼業稱呼老人為「孫老」,從而猜測到了他是慕義集團的創始人孫伯濤,不禁感嘆他都隱退一二十年了,這次展覽會能把他請動可著實不容易。
「那好吧,我只能惶恐地講出存在的疑惑,讓大家替我解答一番了。」陸離看實在不好再推辭,只能勉為其難:「剛才在看圖時,我有兩點感到不解。第一點是這幅圖鑑所用的錦絹,它的規格令我疑惑,據我掌握的資料記載,青田圖鑑所用的錦絹是御賜之物,即使不描金飾銀,也至少應該有龍紋鳳樣,但眼前這張太素了。」
「同樣是皇家之物,相較尚方劍,這幅圖鑑確實寒磣了點。」張寶成說話直來直去,故意說的很大聲想氣一氣那位鄭公子。
「這一疑點也不難解開,」李教授那個女學生深情陌陌地看了眼陸離,然後給大家解釋起來,「朱元璋自由窮苦,做了皇帝之後依舊十分節儉,史籍上記載他所用的器物幾乎都不描金飾銀,甚至有一條床單是用殘碎絲綢縫製成的百納,因此,這張錦絹雖然素了點但也能解釋的過去。」
陸離聽了女學生的解釋,稍一沉思,向她討教了一個問題:「關於朱元璋節儉這一點我先前確實沒有考慮在內,那麼現在我想知道歷史記載中他對祭祀或者禮儀之類的用品是否也奉行節儉呢。」
女學生似乎是在思索陸離的問題,緘默不語。在場的眾人聽話聽音,當然明白陸離這個問題什麼意思,見李教授這樣的學者都無回應,心中便有了答案。
「那不還有寶璽印嘛,這個東西總不會有錯吧?」鄭安南是個火急火燎的性子,忍不住出來嗆聲。
陸離沒有著急接鄭安南的話茬,故意晾他一晾,眾人也不喜歡這個驕橫跋扈的貴公子,都不想搭理他,場面一度很尷尬。
「陸先生,你還有什麼疑點,繼續說吧。」自己兒子吃了憋,作為父親的鄭繼業臉面上有些掛不住,只能出來打圓場。
陸離微微一頷首,繼續向眾人講下去:「剛才鄭公子提到圖鑑上的寶璽印章,而我的第二個疑點正好是關於它。明朝建立之初刻制一方寶璽命為『天子之寶』,為的是『加璽之王言以達四海』,而後來明朝滅元,又從元順帝手中得到『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傳國寶璽,自此兩枚寶璽并行使用。我曾經讀過《明實錄》,此書可以稱為明代史料的淵藪之作,裡面有關於兩枚寶璽使用制度的詳細解讀,雖然二者并行使用,但有嚴格的使用規範,簡單的來說,前者用於人事,後者用於天事。」
李教授和她的女學生是專研明代歷史的,陸離的話提點了她們,趕忙湊上前去再次觀察起這幅圖鑑來。
「其實說白了,寶璽就是皇帝身份的信物,國書下達加蓋寶璽以證明確是天子之言,天書上奉加蓋寶璽以證明確是真命天子,而這幅圖鑑一不為下達,二不為奉天,加蓋寶璽之舉可以說是毫無道理。」陸離上前幾步指了指圖鑑上的寶璽印章,「而且即便是這幅圖鑑關乎國運要供奉在宗廟,那加蓋的也該是傳國寶璽,而不該是天子之寶。我這樣說沒錯吧,李教授?」
包括鄭繼業在內所有人關注的焦點都隨著陸離的詢問轉向了還在研究圖鑑的李教授,李教授本心裡是不願發表意見的,因為一旦她說的哪句話不嚴謹可能就會誤導大家的判斷。大家都抻著脖子眼巴巴的看著她,她看實在是避之不過,只能嘶哈著圓滑回應:「照理說,圖鑑這種東西不需要加蓋寶璽印章,即便非得要加蓋那也應該是傳國寶璽。不過,如果這天子之寶印章是真的,那這幅圖鑑也就無疑是真的,因為歷史這東西畢竟有太多令人費解的地方。」
李教授這番話明白人一聽就是在扯皮,可在一心想找回場子的鄭安南那裡就成了一顆定心丸,「這幅圖鑑我們已經通過X光透射、光譜分析等高科技手段進行過鑒定,錦絹斷代沒有問題,墨跡、印章用料也符合明朝工藝,至於這枚天子之寶印章,它的規制我們也仔細的比對過了,並沒有任何問題。」
不知道是鄭安南的語氣不妥還是講述的內容有問題,本來和善近人的鄭繼業聽他說完就立馬綳起了臉,表情陰鬱得要下起雨來。
「鄭先生,令公子剛才那番話是什麼意思?那枚寶璽之前是長明鄒家的傳家之寶,后被人拍走消失,幾無面世的機會,他這麼說是不是意味著寶璽在你們手上,或是你們也參加了三十年前那場拍賣會!」被稱為孫老的老人對當年那次拍賣會和那枚寶璽耿耿於懷,畢竟自己兒子的死與之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鄭繼業明顯聽出了孫老語氣中的質疑,立馬換了一副笑臉,「孫老您誤會了,我們沒參加過那場拍賣會,三十年前我們還沒到中國發展,寶璽怎麼可能在我們手上呢!我們的確比對過天子之寶的印章規制,但我們是通過翻閱史籍資料,根據上面的記載進行查驗的。」
被勾起了傷心往事,孫老哀傷難以自抑,沒有再深究下去。
「提到天子之寶印章,長明鄒家最有發言權,還請鄒總不吝賜教啊。」鄭繼業目光穿過陸離等人落在了角落裡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身上。
那個自始至終緘默不言的儒雅男人聽到東道主提到長明鄒家,就上前走了幾步,一打眼撞上了孫老睚眥欲裂的目光。陸離不巧正好捕捉到了這一幕,心裡暗自揣摩:看這人的年齡應該就是鄒光華了,孫老只有面對自己的弒子仇人才會如此介懷,看來孫景元真是被他害死的。
鄒光華向眾人微笑示意,然後走到中央高台前重新檢驗圖鑑上的印章,不一會兒他就言之鑿鑿地下了判斷,「是天子之寶的印章。」
從言談舉止中不難看出鄒光華是個儒雅隨和的人,他的這種隨和是一種恬適安若的隨和,與鄭繼業的溫暖奔放不同,他的性情多少有些內斂。或許是惺惺相惜,相較於鄭繼業,陸離本心裡更願意親近這個不曾打過交道的殺人犯。
「聽見了嗎,這位美國來的點金聖手?你還有什麼話可說?」鄭安南囂張的氣焰又噌的竄了出來。
「但也不能以此判定這幅青田圖鑑的真偽。」聲音來自還在躬身研究青田圖鑑的鄒光華。
眾人期待著鄒光華闡明原為,但他說完這句話后並沒有任何補充。
張寶成混跡古玩行當這麼多年,蹚過深水,踩過地雷,見的贗品多了也就清楚了造假的手段,經鄒光華這麼一提醒,他越琢磨越覺得這幅圖鑑是贗品,就與身旁的李希夷、郗瀟瀟低聲議論起來。
見眾人都犯嘀咕,鄭繼業朗聲大笑,「如果這幅圖鑑上的寶璽印章是后加蓋的,比如說是三十年前那場拍賣會之後加蓋的,那麼這幅圖鑑就雖老非真,是這個意思吧,鄒總?」
鄭繼業甫一說完,陸離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得不重新打量起中央高台前那位儒雅隨和的長者:鄒光華一句話既試探了鄭家與天子之寶失蹤的的關聯,又輕易把決定圖鑑真偽的皮球踢了出來,此人心機之深沉真是令人難以忖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