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水盡又山山又水

第318章 水盡又山山又水

殿內寂無聲,除了珠簾外斜依著打盹兒的小宮女,再無旁人。

榻上的人沒有動靜,幾乎察覺不出生機,偏又有極微弱的氣息遊離著,虛渺得竟不如一旁香爐里噴薄而出的裊裊煙氣。

桐拂不曉得自己為何會來,彼時聽文德那一句,張林淺氣息猶存但不會再醒來,她心裡莫名空落了一處。

上一回見她,她穿著絳紅氅衣的身影,雪徑上歡愉地奔向他。用盡全力地心悅一人,如同極致絢爛的顏色。

這般沉在長睡里,可依然會牽念無休,不顧一切?

有什麼聲音細細碎碎傳來,和鈴央央,在殿內徘徊不散。她循著那玉碎子般的聲響往外走去,穿過重重庭苑,一徑向北。

面前湖水溶漾,微風入檻涼,風鐸聲依舊。殿閣恢弘綿延,於她眼中盡數消散,湖面寬廣波瀾無窮無盡。

雲嵐蒼茫間,本是初時模樣。

耳畔細碎鈴聲又起,她循聲望去,一道身影在不遠處的湖畔獨行。那身影她再熟悉不過,如今卻是廣袖長袍,落落欲往,一如華頂之雲御風而行。

桐拂提步欲跟上,卻始終不遠不近落在他身後數步之外。那鈴聲清泠,正是自他身畔傳出。

他走得雖略有急切,但又十分篤定,似乎尋找的東西當是就在不遠處。

「柚子……」她喚他。

他恍若未聞,腳步也無半分遲滯。

湖畔深草間,逐漸難行,他這才略略放慢了腳步。伸手撥開如雪般一片茫茫葦草,奮力而行。

這般一前一後,二人走了許久。桐拂恍惚生出地老天荒的念頭,又慌忙將這念頭遮掩。

入暮,他終是止步於湖畔水澤旁,身影寞寞。

她站在他身後,被無盡的倦意包裹,而眼前的身影綽綽,似乎隨時會不見,這令她不安。

他盤膝坐在青石上,抬手間,露出了攥在手中的銅鈴。

銅鈴上刻著的紋路,古樸大雅,鈴舌輕擊,令人思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一時空茫俱散,心神澄澈。

他怔怔望著手中的銅鈴,喃喃自語,「若為不離散,來往千載,長持數清音……」

似是想起什麼,他又將袖間之物取出,一時間,丁零鏘鏘聲不絕,竟是一串形態各異大小不一的鈴鐸。

他一個個搖了搖,「錫、鸞、和、鈴……我尋了這許多,究竟是哪一個?」他陷入苦思,指尖在鈴鐸間猶疑徘徊。

「柚子……」她蹲在他身旁,想拽著他的衣袖,卻觸不到,她心裡沒來由的煩亂,「你在找什麼?這些,是用來做什麼的?」

「你說你,白雲蒼狗的,看了這許多,依舊回回一番心思深陷難出。怎生得這般執拗頑固?明明終究歸於桑田滄海,偏要生出喜憂……

你常念叨的,淺喜似蒼狗,深愛如長風,所愛隔山海,願山海可平……可縱然山海平了幾回,我還是在尋你……」

她奮力想要出聲,「你在找誰?」

他將一串鈴鐸仔細收好,「也不知此番哪一個能將你尋到,待我找著九子鈴,縱然折了這無盡壽數,能與你相守一世也是好的……」說罷,他起身就欲離開。

桐拂心中急切,跟在他身後,「你在說什麼?是誰?為何九子鈴會傷你?既然會傷你,你還要……」

他忽然頓住腳,回頭張望,恰掠過她的面龐,「是你么?阿桑?」

桐拂心中一片灰涼。

阿桑……他幾番閃爍其詞,原來是這個女子……他對自己的千般好,究竟是為了她……

他面上一片失望,悵然轉身而行。

桐拂再欲提步,卻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霜雪般葦草之間。

……

帳外夜風凌冽,帳內雖燃著極旺得火盆,仍是寒意刺骨。

偶爾聽見外頭遠遠傳來戰馬嘶鳴,盔甲兵戈鏗鏘數聲。

他將凍得發紫的手,攏在火盆上許久,才漸漸緩過來。將一旁的青豪取了,在錄冊上繼續寫道,「十一日早,發清河,途間雪融泥深,馬行甚滑。晚次沙河,勉仁始至。

十二日,早寒,發沙河。午次龍虎台。

十三日早,發龍虎台,度居庸關。關下人馬輳集,僅容駕過。如是者凡數處。晚次永安甸,大風,未幾陰晦,須臾大雪……」

金幼孜停下筆,眼前又是那一番雪霽時天宇澄凈,雲霞燦爛斑斕于山谷間……四顧之下,有諸山無雲,亦有岩壑積雪……

他復又提筆,「上立帳殿前,面東北諸山,命某等西立觀山。上曰,雪后看山,止此景最佳,雖有善畫者,莫能圖其彷彿……」

不過數行字,寫完,手已凍得僵硬。他將筆放下,披衣而起。忽覺寒風灌入,抬眼看著帳簾被吹開一角,忙上前將它重新繫結實了。

他返身回到案前,正欲將錄冊收起,發覺眼前的一頁,錄著的卻是二月初十,上親征北虜。似是被人翻去了前頭一頁。

他心裡一跳,抬頭四處望了望,帳內逼仄,除了案幾卧榻,並無多餘一物。

許是方才簾開,風吹而致。思及此處,他將那錄冊掩上,滅了燭火,緊了緊身上的氅衣,卧榻而眠。

次日,大風猛烈地搖晃著大帳,將他驚醒。外頭已是腳步紛紛,吆喝聲不斷,大軍即將拔營。金幼孜忙起身,收拾妥當,出了帳來,立時被大風吹得睜不開眼。

「金大人昨夜好眠,今日竟是遲了。」不遠處走來的楊榮笑呵呵道。

金幼孜訕訕,「許是前幾日走累了。」

「陛下今日興緻極好,發永安甸,說是要且行且獵,金大人趕緊過去。」

「打獵?」金幼孜苦笑,「我這馬都騎得不利索,如何打獵……」

甸上殘雪無多,零星可見小獸自草叢灌木里倏而掠過。金幼孜起初尚戰戰兢兢,時時擔心自馬背上摔下去。到後來,看著前頭戎衣鐵甲縱馬挽弓的身影,亦不覺鬆了馬韁。

耳聽前頭朱棣猛的呼喝一聲,打馬疾馳,他這才瞧見一隻灰撲撲的山兔正急急逃走。一時間,那兔子被追得狂奔不已,這麼遠遠看著,雪白的短尾忽閃不休。

金幼孜好奇心起,亦催馬跟上。

這兔子甚是有趣,彷彿曉得自己跑不過戰馬,忽而慢下,在幾匹馬之間來回逃竄,反倒讓人不易將其射中。

亂紛紛之間,金幼孜的馬似是忽然受驚,竟攆著那兔子狂奔起來。此番那兔子再不遲疑,箭一般竄出去。

朱棣剛將弓拉滿,瞄住了那山兔,卻又忽然放下。只見金幼孜的馬,竟越過了自己和身後的一眾護衛,追著那兔子遠遠奔去山甸深處。

聽著身後忽然而起的吆喝鬨笑聲,金幼孜卻一點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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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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