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受刑
強光照射在蘇綉星身上,少年張開雙臂,像是受難基督似的掛在鉛灰色的城牆上,兩個小小的傷口承受著接近百斤的體重,皮膚和肌理一點點撕裂,持續不斷地給他帶來新鮮的疼痛。
這殘酷的刑罰往往會持續很久,五天,十天?如果給他吊上生理鹽水的話,或許會更久。
脖頸像是折斷似的垂著,兩行鮮血從空洞的眼眶裡流出來,舊的血跡已經乾涸,新的又覆蓋上去,一層又一層,形成詭異的妝容。
咕咕!咕咕!咕咕!
鬧鐘響了。
灰鴿子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古舊的大懷錶,用指腹摩挲著錶殼的花紋,細膩中有絲絲縷縷的凸起,這種感覺,就像奶油濃湯里細小的麵粉粒,使得高貴不至於太輕浮。
他站在少年身邊,倚著牆,身體浸入與光明一線之隔的黑暗。
灰鴿子始終認為,善惡是對立的,但是美學卻是共同的,不分立場和彼此的。
君子們欣賞餐盤裡牛排,評價它的香氣、形狀和烹調手法,一如他優雅的揮舞刀刃,將人體切割成精緻的小塊,在猩紅的液體畫布上擺出一幅藝術作品,再駐足欣賞,本質沒有區別。
能夠貫穿善惡立場的,只有美學。
灰鴿子撥開表蓋,三針重合,十二點整。
如果說時間是人的頭顱,那麼十二點就是顱骨間的縫隙了,他伸出手,好像把手伸進了時間的縫隙,他攥緊拳頭,彷彿抓住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抓住。
忽然,他的瞳孔動了動,看見遠處的黑暗中,一個高大身影向這裡走來。
是個身形頎長的男人,步伐很慢,卻透著一股勢不可擋的威能,彷彿只要有攔路的東西就會被碾成齏粉。
灰鴿子不笑了,渾身顫抖,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恐懼。
見到李鳳儀的次數實在太多,幾乎就和熟人一樣,但這一次,他終於切實體會到了這個男人的恐怖!
這是因為,過去是同伴,而現在,他感到了一種潛在的對立可能,僅僅是一點點可能,就使他全身繃緊,額頭鼓起扭曲的血管,腦袋充血到快要爆炸了!
當李鳳儀看向他的時候,灰鴿子渾身一軟,血色唰的褪到脖頸,瞳孔在恐懼中失去了形狀,彷彿有一個巨大的『死』字撲面而來!
「大、大少爺……」灰鴿子喉結滾動,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李鳳儀會在此刻出現?他想不通,他是最不可能出現的人。
李鳳儀走到蘇綉星面前。
釘在牆上的少年嘴唇動了動,「請……殺了我……」
李鳳儀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平靜且惋惜。
「請你……殺了我……我不想……讓我的朋友……來救我……求你了……」少年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
李鳳儀抬起手,並指為刀。
灰鴿子想去擋住他,但是,鞋底像是被強力膠粘在了地上,根本拔不起來,汗水滲出皮膚,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彷彿看到了幾秒后的未來——擋在少年面前的他被一記手刀戳穿!
嘩啦!
詭異的靜謐被打破,空中落下一個人!
城牆上的錦衣少年擋在李鳳儀面前,從寬袖裡伸出纖長有力的手指,握住別在腰帶里的方形刀柄。
「大哥,不可。」
「你要擋我?」
「大哥雖有『龍鎧』,但在殺死他之前,還需要殺死我和三位隊長,這段時間,足夠內城的援兵趕來。」
「如果我執意要做呢?」
「結果不會改變。」
李靈雀昂然挺立,就算血濺當場,他說的話也會兌現。
忽然,從旁邊傳來一個聲音。
「你也太小瞧『龍鎧』了,就憑你們幾個還想擋住他?」
李希聲晃了過來,嘴角扯起令人厭惡的微笑,沒有走近,而是遠遠地擺出一副看熱鬧的架勢。
「憑什麼擋不住?」李靈雀抬起頭,臉龐尚稚嫩,眼神卻如新開鋒的劍,鋒芒逼人。
李希聲手指點著輕薄的嘴唇,聲音悠悠傳來,「有人覺得,龍鎧的破壞力雖強,但發動機制過於簡單,有一種或許他很笨拙,行動不靈活,或許能使用巧力拖住甚至戰勝他的錯覺。錯覺之所以是錯覺,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理解這個能力,龍鎧真正的恐怖之處,不在它的最強單點破壞力,而是單點破壞后,會將摧毀效果複製到整個平面和周圍的立體空間,幾何倍數的傷害增幅。」
李靈雀臉色驟變,餘光看到抖如篩糠,勉強站立的灰鴿子,忽然意識到李希聲沒有胡說。
「面對一個能一拳就把你打成原子狀態的人,哈哈哈,你居然說要擋住他一段時間,等待支援,嘖,三弟,我勸你,趕緊醒過來,我要是你,這個時候什麼都不會想,心裡只有一個字,死。」李希聲說相聲似的,語速輕快,風趣幽默。
李靈雀頓時有一種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覺,就像廟會上那些肥肥的鵪鶉,被鋼釺穿過,烤得吱吱冒油,他驚恐的看著李鳳儀,如同直面死亡。
李希聲始終瞄著李鳳儀,他知道,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沉默往往代表了態度,他在猶豫,確實,他很強,但再強也只是一個人,他的手裡籌碼並不多,就算ALLIN了,也不一定能換到想要的東西。
他識趣的沒有再開口,畢竟,相比於在場的眾多能力者,他只是一個沒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而且在普通人里還屬於偏柔弱的那一種。
他的手中也握有籌碼,在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只有睜大眼睛,精神繃緊,於複雜的變化中尋找精確到秒的『ALLIN』時機,才有機會取得最終的勝利。
看向釘在牆上的少年,笑容越發玩味,縱使此人堅韌不拔,又有捨身成仁的覺悟,但是天賦就是天賦,是神創造人類時給予的恩賜,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天賦,也不是後天的覺悟和努力能夠褻瀆的東西。
他靜靜地等待著,不出意外的話,大哥會給少年一個沒有痛苦的死法,在他反應過來之前。
果然,李鳳儀抬起手,準備輕戳少年的眉心,在一瞬間破壞他的大腦。
「謝謝……」
蘇綉星的語氣里透出一股解脫的意味。
每一秒鐘,都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忽然!靜謐之中傳來沙啦、沙啦的響聲,有人走過來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過去,一個奇怪的人走進亮光,形容鄙陋,細長的脖頸支棱著一顆滑稽的大頭,腦袋小幅晃動著,讓人擔心脖頸會折斷。胸骨塌陷,手腳細長,彷彿一具骷髏架子。
李希聲細長飄逸的眉毛擰成了疙瘩,這人眼神空洞,目光沒有焦距,分明是個傻子。可是,莫名其妙的有一種熟悉感,好像在哪裡見過……不,是絕對見過,而且是見過無數次的那種熟悉乃至於熟稔的感覺,他的名字彷彿可以脫口而出,但是嘴巴動了動,什麼也沒有說出來,腦袋一片空白。
傻子趿拉著一雙破鞋,編織袋剪成的衣服罩在身上,褲子像是廚房裡用了很多年的抹布。
他從李鳳儀身邊走過,抬頭看向蘇綉星,指著說:「啊……這個人為、為什麼……掛、掛起來了?」
聲音斷斷續續的,夾雜著嘶啞的雜音,需要仔細聽才能分辨出他在說什麼。
李鳳儀平靜如湖面的目光泛起一絲波瀾,為什麼?這個人為什麼被釘在城牆上?他是什麼人?
他如夢方醒,環顧四周,有令人討厭的李希聲,有親衛隊的三個隊長,包括親衛隊統領,還有四十餘名親衛裡外三層的包圍著,不知道是在幹什麼。
詢問的目光投向李靈雀,三弟茫然搖頭,顯然,他也不知道。
李鳳儀轉過身,逼視李希聲,「是你搞的鬼?」
李希聲趕忙舉起雙手,辯解道:「大哥你可不能冤枉我,很明顯,這裡被親衛控場了,三弟才是親衛統領,我就是一個小歘歘。」
李鳳儀又看向李靈雀。
錦衣少年舉起一隻手,「我發誓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他瞥了一眼灰鴿子,命令道:「把他放下來吧,所有親衛,收隊!」
氣氛實在太詭異了,李靈雀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灰鴿子應了一聲,沒有立刻動手,還在用審視的眼神打量少年,他有想法,卻沒有說話的資格,只能拈住釘帽,徒手將尺長鐵釘從牆壁里拔出來,少年的身體便貼著牆滑到地上。
傻子彎腰抱起少年,步履蹣跚地走向遠方的田野,「哦……我們回家嘍……回家……回家……」
……
……
黑暗中,一輛越野車飛快地越過田野和土路,時速超過了四百,路面稍微凹陷或凸起便帶來劇烈的顛簸!
好在車身的減震和平衡系統十分出色,幾乎沒有翻覆的可能。
「快!快啊!」
小朝咬緊牙關,雙手箍住方向盤,焦急得想把它擰下來。
越野車在松陰書塾門口剎住,少年推門下車,連滾帶爬地跑到教室門口,使勁敲門,
過了一會兒,裡面的門打開了,一個敞著睡衣的少年光腳走出內室,邊揉著惺忪的睡眼。
咔噠。
他拔了插銷,站在小朝面前。
小朝喘著粗氣,聞到了一股熱乎乎的被褥氣味,目光沿著少年勻稱結識的腹肌和胸肌往上看,修長的脖頸上是一張懶洋洋的面孔。
這不是劉錫白,應該是小先生法寧,他想。
小朝急切的問:「大先生在哪裡?!」
「老劉出去辦事了,這幾天都不在。」
「我一定要找到他!」
「有什麼事跟我說,一樣的。」
「可是……」
法寧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里透著一股絕對的自信,「說吧。」
小朝鬆開手指,露出手心裡的白色戒指。
「小丫頭出事了?」
「她感覺到了危險,是這樣的……」
小朝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發生的事情。
「跟我來吧。」
法寧開了燈,走到講台上,於筆架上取了一支毛筆,旋開瓶蓋,蘸了墨,即扯過一張宣紙,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個字。
劍。
墨跡沙啞,歪曲如蚯蚓爬行。
折起來,遞給小朝,「遇到危險就吹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