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163.是非難辨】
白鶴生懶洋洋地蹲坐在山谷間簡陋的木屋前面,他的手上還有未擦乾淨的赤色,那是來自背叛的牧民們的鮮血。人這種生物,往往比鬼神妖魔更難理解,至少他是無法理解為什麼不過是經歷了一場不大的衝突,那些口口聲聲喊著白狼神保佑的牧民們就開始哭爹喊娘地想要回到那日撐本族的庇佑下面去。
木門傳來「咚」地一聲大響之後就碎成了四五塊,看來鐵面烏鴉的心情很不好。白鶴生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些,然後朝著那邊揮手打招呼。
他以為迎接自己的會是弩箭利刃,至少也會暴風驟雨般的一頓拳腳。出乎意料的是,號枝不過冷冷瞥了他一眼「還不趕緊滾遠,是等著老朽改變主意把你大卸八塊嗎?」
白鶴生嘿嘿冷笑「我以為郡主出來第一件事情便是把我大卸八塊。」
「好歹你讓舒王熬到老朽來了,就這一條足以饒你不死。」號枝歪著腦袋看他,似乎在計算著哪一塊砍下來會比較合適,「至於頂著『白狼巫師』的名號拿孩童活祭,你覺得用什麼來贖罪比較合適?」
「哈哈哈哈哈!」白鶴生狂笑起來,蓬亂的頭髮讓他看起來像個瘋子,「你知道嗎?若不殺一儆百,神明的力量會引起人們無窮無盡的貪念,他們會前仆後繼地衝上來送死。」
「我可憐的父親白阿官,他總是想要救人。他耗盡心血開闢的梯田最後因為過高的田賦而荒廢;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治水辦法成了縣官功勞簿上的一筆糊塗賬;設計陷阱前腳抓住了為禍的虎狼,後腳就會有愚民為了領賞錢跑到官府去告密,說這裡出現了會使用幻術的妖人。」
原罪像每個人心中最見不得光的黑洞,號枝悲哀地看著白鶴生在那個黑洞底部咧著像毒蛇一樣的大嘴吐信,她現在相信這傢伙對那些被活祭的孩童沒有一絲愧疚或者心軟了——在從小到大的耳濡目染當中,他所見的統統都是貪婪和背叛,沒有任何值得去珍惜的東西。
「真臟啊。」白鶴生終於收斂了笑容,「不過我不討厭這種臟。我不會再留在清閩,就要帶著這些愚蠢的蠻人往前走了。我會在這個充滿了恐懼,無序和混亂的地方四處遊走,收集那些被引誘的人,用他們做我的墊腳石,直到我能站在高處俯視。」
「給你三分顏色就敢開染料鋪!蠻平有琵沙迦納,俞國有崔始陽,就連南夷的上禪琉璃王也不是好相與的。你一介白身高高在上地準備作甚,當靶子?」
「民想不通的,我來想。官理不清的,我來理。君王做不到的,我來做。神明背負不了的,我來背負。到那時,去當一個萬箭穿身的靶子也無不可。」
迦樓羅的羽衛們已經用白布包裹了沈玄度的屍身,只待未來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葬。白鶴生從身上拿出裝著白玉丸的布袋扔過去讓她們分食,再把裝在薄胎小瓷瓶里的帝流漿分給那些趴在羊身上哀嚎的牧民們,他們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在密葯帶來的輕快恍惚感中飄飄欲仙。
「琵沙迦納,她也是想當神嗎?」號枝看著那些牧民幸福的微笑,問出了長久以來的疑惑。
「哈哈哈哈!你是故意逗我笑嗎?她啊——她只想當人……」
號枝終於回到了格巴哈氏族的營地,可剛到門口就大發了一頓脾氣。因為她看到有人在隨地便溺,要知道全營近三千人都要靠那一條細細的小河供給飲水,不知道那些往河裡撒尿的蠢貨吃飯的時候是怎麼下得去口的。
「知道白狼巫師帶著的那種瘟疫是怎麼傳播的嗎?就是因為隨地便溺。」號枝冷冷地瞪了那幾個褲子都沒穿好的年輕人一眼。後者先是紅了臉,然後很快又變成了慘白色,抖著兩腿只求左大將救命。
被同僚那不堪用的醫術把腦袋包裹得好像南疆野人長老的智拘來了,他把號枝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見沒有打鬥的痕迹才鬆了口氣,卻又憤憤道「左大將不該如此輕鬆地放過那個惡鬼巫師,他殺了好幾個孩子。」
號枝就從懷裡掏出兩個大拇指來血淋淋地扔在他面前「他身上帶著瘟疫之種,老朽能討來這點利息就算不錯了。沒了拇指他再也無法騎馬射箭,也算是為你報了那一箭之仇。」
智拘沒想到左大將還記得那一箭,一張黑臉肉眼可見地變成了紅棕色,他舔了一下嘴唇,小聲說了句「謝謝姐姐」,就嗖地一下鑽進人群消失地無影無蹤,留下號枝一個站在原地愕然。
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姐姐?!她摸了摸下巴,開始考慮要不要實行俞國軍隊里那種把人按在板凳上拿大棒子打屁股的體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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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蒙州的鷺眼秦留月此時也是滿臉愕然。楊念鵲年齡太小,十分纏人,好不容易才安撫好了讓祿光鏢局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剛回到盛豐齋不久,雜事頗多,聽聞巡北欽差謝琅又魘住了,只感覺自己的胃又開始隱隱發痛。
玉心丹都送給去了怎麼還能三番兩次地魘住呢?放下筆來揉了揉肚子,對滿臉無奈的跑堂小廝道「讓陸凌霜看著點啊,巡北的首官怎能總是瘋瘋癲癲地拿刀四處亂捅,傳出去還以為蒙州官場怎麼他了呢……」
「你給我起開!」小廝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人掀翻了去,順勢滾了一圈站起來摸摸腦袋,看看朝著秦留月大噴口水的年輕書生,他一咧嘴,鯰魚般滑不留手地貼著牆壁溜出了雅間。
謝琅咬牙切齒,眼珠子通紅「我要孫岩和張知景兩個人的命,就現在!」
「都說了現在不能妄動,你這書生為何聽不懂人話?」秦留月明顯不想理他,持筆沾了墨繼續寫他的密報。哪知書生一抬手就把匕首插在他的書案上,瘋牛般地直喘粗氣「秦留月,你真的不管嗎?帝流漿已經滲透到蒙州學府了,那裡面的學生至少都是要當七品官的,那些都是俞國未來的棟樑之材!」
明晃晃的刀刃就戳在秦留月還差最後幾個字就完成了的密報上。鷺眼官嘆了口氣,小心地把紙張順著刀刃揪出來,然後把這份丟失了一個角的密報遞給謝琅「你可以先看看王煥正在做什麼。」
書生接過來眯了眯眼,「帝流漿」三個大字就像是烙鐵一樣刺得他疼痛無比。
天吶,王煥在幹什麼?乘風破浪前往南夷的巨型商船上沒有帶任何絲帛或者鐵器之類的貨物,除了奴僕和必要的口糧、武器,船倉里滿塞的全都是天魔果!!青果、乾果、已經成型的帝流漿半成品……幾乎可以預料到一年之後,上禪琉璃王會怎樣躺在華麗的宮殿里因為葯癮發作而鬼哭狼嚎!
那時候的南夷國會是怎樣的人間煉獄?肥沃的黑色土地上,再沒有人可以阻擋安王肆意掠奪那些糧食、香料和木材了。整個豐饒的海島都將化作饕餮惡獸口中的美食,被嚼得汁水淋漓,被嚼得血肉橫飛!
謝琅恐懼地再也站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如金紙「老天爺啊,老天爺啊!!你們到底是人還是惡鬼?你們把南夷的百姓當什麼了?雖然南夷不如俞國,可那海島上也都是活人啊!!你們在睡夢中就不怕冤魂纏身嗎!?」
秦留月早就預料到了書生會是這種反應,只是他從來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也不打算寬慰幾句。將匕首從書桌上拔下來扔回給謝琅,鷺嘴官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是耶非耶,誰能說得清?十七爺一路走來,其中艱辛常人無法想象,一個國君的強大是由無數性命堆積起來的。書生啊,你不要恐懼怨恨,相信他吧。到了最後的那一天,一切因他而起的也都會終於他手,秦某從來不會看錯人。」
可是那一天還有多遠?謝琅手裡拿著那張密報,只覺得好似泰山壓頂一般,眼前一黑就仰躺在了地上「南夷的百姓我管不了,可蒙州的百姓呢?他們都是俞國人,是安王自己的子民!他們,他們……」
想起那些小孩子左手舉著棗糕,右手提著裝滿了帝流漿的包袱,笑鬧著跟隨駝隊一路朝前走的樣子,謝琅有一種想要嘔血的慾望。
「他們,都以為自己的生活在變得更好……」可是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只有宛如地獄的泥沼。如果白鷺庭出手的話,這種結局完全可以避免。謝琅忍受不了,他覺得白阿官的靈魂正站在雲朵上看著自己,那雙澄澈如鏡的眼睛正在無聲地質問——「你為什麼不救人?你為什麼不救人?你為什麼不救人??」
「書生,回去猛濤河畔吧。」秦留月重新撿了一張紙,低下頭重新書寫,「不要再在我這裡浪費時間了,防禦工事馬上就要結頂了,說不定會有拜月白狼的教徒故意搗亂。」
「再怎麼拼盡全力,百姓也不過是大人物手中隨時可以拋出去的棋子。我做的這一切真的有意義嗎?」謝琅神色灰敗。
秦留月抬起頭來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你若能夠完成防禦工事,或許能有四分之一的人活下來。若完不成,秦某敢保證,蒙州不會有一個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