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小杏花村
這日,翠鳥歌陽,時而在山間滑翔而過,田間稻花飲著晨露,農人早已在田地里忙活,有二人著灰衣行於田間,路經耕作的農人時而攀談三兩句,時而互相道好。
小路的盡頭有戶農家,屋檐下掛著幾株貝殼製成的風鈴,窗前放著幾枚海螺,屋前繞著籬笆柵欄,欄下種著一排水仙,院里有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婦人抖著簸箕篩著米,幾隻雞鴨在她跟前啄著地,院外門前種著幾棵杏樹,樹上早已結了果。
婦人抬首看見來人,驚的手中的簸箕險些抖落在地上,放下簸箕,連忙將二人迎進院中,安置在石桌旁坐下,激動道:「今日鴉繞房梁,小婦人還想著是何喜事臨門,不料竟是公子您親臨寒舍。」
那人聞言對著婦人笑了笑,便又聽那婦人道:「想來十多年未曾見過公子了。公子音容相貌竟絲毫未變一如從前。」
「皮相罷了,多年未見不知英女過的可好?」
英女聞言,也不多問,自小她便明白公子乃非常人,她得公子搭救照拂,千恩萬謝還來不及,哪能再去窺探他的隱私。
英女的歡快道:「幸得十多年前公子搭救,小婦人的親戚不敢再隨意欺壓,此後便斷了聯繫。鄰里待奴家還算厚道,幾年前又遇見當家的,為人老實忠厚,待小婦人如珍如寶,同年便與他結了親,育得一兒一女。日子也算過得令人歡喜。」
那人聞言亦不自覺嘴角沾了喜氣,頷首道:「如此說來,英女的日子過得倒是美滿。甚好。」
英女激動的忙到:「幸得公子當年照拂,方有小婦人今日。瞧小婦人這話多的,差點把正事忘了,還請公子稍等片刻。」說罷便進了屋,不一會兒便抱著一大罈子酒走了出來。
英女擺了碗,往碗中倒了酒,推至二人面前:「此酒喚作杏花釀,是當家的用自家杏子所釀,兩位公子請隨意,小婦人便不打擾了。」說著便將簸箕端進了屋,不一會兒便出了門。
一直不曾言語的那人,飲了口酒,挑眉調侃道:「想不到這世間還有這般好去處,周兄好福氣。」另一人聞言,面不改色道:「浸之過獎了。」
此二人便是離了雲夢澤的舟中客與樓浸之。
那日舟中客離開雲夢澤后,便順著來路回了了無山。尾隨他一道的,還有那位在雲夢澤不期而遇的玄夷魔君。
待二人一同回到無山後,宿均那廝早已不知所蹤,只留得書信一封,道是那北海公主不知使了什麼計策,讓他父君往北海下了聘,若是再不歸府,怕是自家老父還會讓人代自己娶親,人生之噩夢怕也是不過如此了……
舟中客原本還想著宿均這回竟有所長進,知禮數,曉得離去時留書一封。哪知是「先兵后禮」,這廝竟將樹下的酒掘的一壇不剩!
無奈之下他只好帶著樓浸之下界,來到了人間南方的杏花村。
「觀這婦人談吐,不似尋常農家女。」樓欲傾如此評價。
舟中客不以為然道:「世人不是常言人不可貌相。」
「便是如同周兄竟為雲中君之師么?」樓欲傾噙著笑調侃道,樓欲傾雖然戳破了他的身份,也僅僅是屏翳之師的身份,沒有提及他連山帝君的身份,口中依舊稱呼其為周兄,似乎眼前的舟中客依舊是蝸居了無山的散仙,而他依舊是那個慕名而往的樓浸之。
被戳破身份,舟中客並未生出其他情緒,也不予解釋,本來起初便未曾想著對他有所隱瞞。
如今以友相交,以兄相稱,倒是更為自在。
舟中客突然說起了關於英女的故事:「數百年前,我下界遊歷時,曾偶遇一農夫,農夫為人淳樸敦厚,待人極為和善,且釀的一手好酒。我便向其討了制酒的技藝。酒嘛,便是你當初在了無山飲的那個。」
「後來我辭別農夫,回了了無山。隔上幾日便會去他家串串門子。那幾月比起如今過得倒是有趣的多。可天道輪迴,凡人壽命不過百年,農夫沒多久便辭了世,再往後我便偶爾下界去他墳前看望一番,送酒二三杯聊以**。就這般過了百年,他的後人氣運不佳,到英女這一代再無男丁,英女自幼父母雙亡,寄養於親戚家中,奈何這親友不仁,總是欺壓於她。世間諸事但凡講求一個因果,我既向人討了技藝,自當替人照拂一二。故而,幫她料理了親戚,將她安頓在此處。順帶教她識了些字。」
樓欲傾聞言訝異的觀了他半晌,越探究越看不明白眼前人,本是無名舟中客,亦是雲君授業師。為道者,待七情六慾天道輪迴理應更為通透,然而竟對這名為英女的婦人如此寬厚,實在是……嗯……有趣。
對,有趣。
「浸之似是有話要說?」舟中客觀著樓欲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主動問道。
樓欲傾聞言回神,一副好奇的樣子:「我只是在想,舟兄究竟有多少身份與故事。」
舟中客擺手道:「身份,虛名罷了。不過這故事嘛,好歹痴活這般長的歲月,述上三日三夜並非難事。」
說罷,舟中客便起身轉向門外的杏樹,右手朝空中一探,五指虛合,樹上便跌落三枚黃杏,一併朝他飛來,落入掌中,遂被其裝入袖中。
這一舉動,如數落入樓欲傾的眼中。
「不知周兄飲了他人之酒,又奈何私取他人之果啊?」
舟中客自然不會真的解釋,這門外的杏樹原本就是他親自種下的。只是回了句:「自是有所用處。「說著便又取了一顆,贈予他道:「紅塵滋味盡含其中,有時間願君一品。」
樓欲傾也沒拒絕,含著笑收入袖中。
舟中客見樓欲傾已飲完最後一口,便道:「浸之,你我該啟程了。」
聞言,樓欲傾問道:「去往何處?」
「先離開此地。」
隨即兩人一個閃身便已處千里之外。
兩人剛離去不久,英女便回來了,與之同歸的還有一早便去耕作的丈夫,以及在村中私塾讀書的一兒一女。
英女激動的對自家男人及孩兒言:「公子是非常之人,於我有救命養育之恩。夫君待會兒見著公子,切勿失了禮數。豐兒和玉兒也是,不得冒犯。」
那相貌憨厚的漢子應道:「娘子放心,為夫省得的。那公子既然是娘子你的恩公,便亦是咱們家的恩人,自是怠慢不得的。」
哪知回到家中,兩人早已不知所蹤。
那漢子疑惑的問道:「娘子,恩公人呢?」
英女瞧見桌上的海螺,急忙走了過去,拿起桌上的海螺失落道:「公子已經走了。」
她將那海螺附在耳旁,腦海中便傳來鮫人婉轉纏綿的歌聲,歌聲中伴著此起彼伏的海潮聲。
「母親怎得落淚了?」兩個孩子拉扯著英女的衣角問道。漢子聞言連忙心疼的撫去了英女眼角的淚珠。
英女抬袖擦了擦,破涕為笑道:「沒什麼,只是太過歡喜。」
說著眼前便憶起一些往事,當年公子怕她一個人寂寞,便在小院前種了兩顆杏樹,說是待到結果時,便會帶著海螺看望她。
後來,因為公子說人各有命,她該有自己的生活,所以至此之後,杏樹結果時公子便再未出現過,直到今日……
英女將海螺附在孩子的耳旁,兩個垂髫的小兒興奮道:「母親,母親,有歌聲,有歌聲。」
英女慈祥的撫著孩兒的頭,高興道:「那是鮫人的歌聲,海的歌聲……」
千里之外。
「你剛才走時為何留下個海螺。」
舟中客打趣道:「那海螺自然是沽酒錢。」
思及那檐下叮嚀作響的風鈴,窗台上姿態各異的海螺,樓欲傾便恍然道:「想必那些個風鈴及海螺便是出自你手罷?」
舟中客莞爾,並未否認。
「我就說這四面環山的內陸之地,凡夫俗子哪能見著北海鯨螺這等稀罕物件兒。」樓欲傾眯了眯眼,像是發現難得的趣事:「我倒是覺得,舟兄待這英女倒是費了不少心思。」
舟中客突然道:「浸之,你可曾會憧憬,會寂寞?」不等他回答又道:「芸芸眾生各有各的天命,凡人壽元須臾數載,何其苦短,英女雖生於凡世,長於紅塵,卻從未離開過小小的杏花村,她幼時初次聽聞我講海時便極為憧憬,卻從未提過讓我帶她前去一覽其華,只是每每在我離開時,僅央著下次再去看望她時,能否帶枚海螺給她。」
樓欲傾不解道:「那她為何不去呢?」
舟中客道:「我也曾問過她,她說她總是會幻想海的樣子,是否一望無際?是否鷗鳥徘徊?她怕她見到了,心中的那片海便會不復存在。北海鯨螺能里能儲存鮫人的歌聲,數年不消,而這歌聲便足以給予她整片壯闊纏綿的海域。」
講完,舟中客便不自覺的露出了幾分暖意。
樓欲傾正色道:「如此說來,這英女雖是一介凡人,倒是有難得的心性。那你為何不給她場造化,助她得道成仙?」
「英女有她自己的生活,也該有他自己的生活。」
舟中客目光轉至天邊,嘆道:「她這一生不過須臾時光,若我一味的干預,她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但倘若推波助瀾能讓她快活些,卻也是一樁美事,我也樂意而為,人生苦短也該讓自己自由些,快活些。更何況,長生不見得是一種幸事,浸之你覺得呢?」
樓欲傾聞言抿了抿薄唇,眼底流光閃過,重複的喃道:「讓自己自由些,快活些……」說著,嘴角竟生出分苦澀。
這份苦澀,自然是已處百步之外的舟中客無緣得見的。
待他追上舟中客,便打著扇子問道:「不知舟兄此番準備去哪呢?」
「難得下界一回,自然是要四處走走,聽聽小曲,賞賞風月。浸之呢?」
樓欲傾一副做了賠本買賣的樣子,悔道:「方才舟兄做東請我吃了酒,在下自當鞍前馬後的陪著舟兄,觀一觀諸事百態,逛一逛世間繁華。」
舟中客笑到:「如此,便辛苦浸之了。」
罷了,一陣清風乍起,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這方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