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唱戲
「寒舍簡陋,卻是不能請諸位入座一敘了。」
黃朴攏起衣,沖著四周團團一禮,神色頗為歉然,似殷勤的主人深為不能好生待客而不安。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靜。
便連雪落的聲音,亦被這岑寂吞沒。
黃朴掠了掠衣袖,點頭讚歎:
「好一支強軍!」
無論是風雪中肅立的黑甲兵卒,還是牆頭那如同鋼鐵澆鑄的鐵管,在在皆表明,此軍整肅剛厲,絕非尋常軍伍可比。
而在說出上面二字時,黃朴的語氣是發乎心底的激賞,彷彿並不在意這支強軍實則是來圍堵甚或地擊殺於他的。
「嘖嘖嘖……」
身後傳來一道毫無遮攔的謔笑:「黃大人,看不出啊,您老這戲還挺足。」
徐玠背對著黃朴,抬手掏了掏耳朵。
戲聽了太多,怪膩味的。
「肺腑之言,絕無虛飾之意。」黃朴笑得十分溫朗。
語罷回首,便見徐玠正立在竹下,負手望向挑在竹枝上的那盞小琉璃燈,一雙布滿污漬的袍袖隨風飄擺,瞧來甚是閑逸。
似是察知黃朴的視線,他回頭沖黃朴一呲牙,笑得沒心沒肺地:「大人莫怪,不是小子沒見過好東西,實是這燈瞧著眼熟哇。」
他的嘴角越發扯得大,雪白的牙晃得人眼暈:「小子斗膽問一聲兒,黃大人這是搶到了咱們梅氏百貨的限量版?」
「僥倖而已。」黃朴立時點頭,笑得一臉坦蕩。
這也無甚可瞞人的,原就是他花重金買下的燈,為的是知己知彼。
而今看來,他還是看走了眼。
本以為這位徐清風只擅長些奇技(淫(巧,實則貪財好利、沽名釣譽。
可眼前這支強軍,以及今晚舉事失敗,卻告訴了黃朴,徐玠之智慧、眼界、手腕、計謀與實幹,皆為上上之選,堪稱人中龍鳳。
可惜,不曾引為助力,憾甚。
黃朴微微一笑,按下心頭雜念,走上前與徐玠一同望向竹間明燈,溫言道:「清風先生造物之技,實令人五體投地。」
徐玠「哈」地一笑:「這也不過是雕蟲小技,何如大人運籌帷幄……」
他忽地頓住,抬眼往四下一掃,唇角譏誚地勾了起來:
「小子說錯了。應該說,黃大人運籌陋室之間、決敗千步之外,這才是真大能啊。」
分明是嘲諷之語,經由他說來,卻全無刻薄之感,反教人覺其率性脫略,大有名士風範。
「先生說笑了。」黃朴笑容如常,隨口應了一句,轉身引徐玠拾級而上,再要往屋中延客,卻被徐玠止住了。
「不必進屋了。」他左右環視,面上掛著明朗的笑:「此間有竹、有雪、有晶燈……」
言至此,抬手沖自個兒指了指,嘻笑道:「……還有咱這雅客。便在此處敘話,亦自有一番意趣。」
「敢不從命。」黃朴含笑道,又回首吩咐:「去,給清風先生拿椅把子來。」
廊下只一椅、一幾、一爐而已,委實沒有多餘的地方給徐玠坐。
九影沉默地行了個禮,進屋端出來一把竹椅,安置在小几的另一側,與原先的椅子呈犄角之勢。
「先生請坐。」黃朴笑著相讓。
「嘎!」
回答他的,是一聲古怪至極的抽抽聲。
黃朴終於有些訝然,抬眼看向徐玠,卻見這位清風先生兩眼灼灼,只盯著那竹椅猛瞧,數息后,猛地一拍大腿:
「喲嗨嗨、喲嗨嗨,全都是竹子的呢。雅緻,真特娘地太雅緻了!」
燭火映亮了他的眉眼,昳麗俊秀,恍若明珠美玉一般。哪怕此際正口吐粗鄙之語,亦讓人根本生不出惡感,唯覺此子迥異於世人,特立獨行。
黃朴被他說得怔了怔,待明白過來,面上現出一絲無奈,搖頭不語。
「那誰,給爺把那啥拿來。」
徐玠提著嗓子喚了一聲。
「嘖!」
角落裡便傳來一個響亮的單音。
相較於徐玠之前那一連串的嘖,此一嘖所包含的意味,顯然要豐富多了。
麻煩、事兒多、你自己沒長手么……諸如此類,盡在其中。
隨後,眾人眼前一花,那琉璃燈下便現出一個人。
葛衣、麻履、雞窩頭,瞧來就像個種地的老農。
平平無奇。
若他的手上不曾提著一把透雕雲芝紋黃花梨六方扶手椅的話,此考語於他實是再合適不過。
初影與九影同時動了動。
老農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
半息后,院中重歸寂然。
初影受傷的手無力地垂下,九影面巾上的痕迹亦像是深了一些。除此之外,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老農慢吞吞拾級而上,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
「哐」,扶手椅替代了原先的竹椅,落在小几一旁。而那張竹椅,則換到了老農手中。
這交替過程是如此自然,就彷彿那黃花梨六方椅本就在廊下,而竹椅本就在這人手中。
「有勞。」徐玠乾笑著沖那人點了點頭。
「嘁。」
莊稼漢又發出了一個單音,提著竹椅,一步一個腳印,慢慢地走了。
或者不如說,是融化在了黑暗中。
目視他離開的方向,黃朴驟覺胸口滯重,下意識吐納了一息,旋即才想起,在此人現身的那一刻,他居然忘記了呼吸。
竟是連他都被那老農懾住了。
「先生當真大才,引天下英雄折腰啊。」
黃朴長嘆了一聲,轉眸望向徐玠。
「這叫什麼話?」徐玠一屁股坐了下去,嘴撇得都快歪到耳根兒了:「老黃啊老黃,你個老陰陽師,又給本官挖坑不是?」
他不再以「小子」自稱,轉而改稱「本官」,面上的笑容倒還沒變:
「黃大人滿腹經綸,自當知曉這所謂『天下』,指的便是『天子冶下』。咱大齊聖天子英明神武、文韜武略、天縱奇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是千古第一明君哪。甭管你是英雄還是狗熊,在聖天子腳下那都得五體投地,與本官有何干係?」
絲毫未顧情面的一席話,連個嗑巴都沒打,實是有賴於最近常常習練,說慣了。
沒法子,官場厚黑么,要是連這點兒話坑都不知道填死嘍,那他徐五也早就死翹翹了,還能活到現在。
被他搶白了一通,黃朴卻也不惱,只笑著執壺斟茶,口中閑閑地道:「是本官失言了,徐大人勿怪。」
徐玠半側著身子,眼尾餘光吊在他身上,嗤笑道:「我信你個大頭鬼。」
黃朴笑吟吟將茶盞推至他跟前,忽地抬起頭,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問:「我派去皇城的那些人手,如何了?」
「死了唄。」徐玠答得十分輕鬆,一隻手搭上椅袱,漫不經心地敲著,應和著他續下的余言:「全殺了,一個活口沒留。」
黃朴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良久后,他仰首望向漫天銀屑,悲嘆道:「唉,我雖有所料,卻沒想到他們都死了。此皆我之罪也,我真是無顏……」
「得得得,咱不唱戲成不?」徐玠抬手掩嘴,以一個極其響亮的哈欠打斷了黃朴。
黃朴嘆了一聲,不再往下說了,身上氣息卻猶自悲戚。
徐玠拿衣袖抹了抹眼角,沒精打采地道:「折騰了這一晚上,我委實是累的慌,咱還是先把這兒的事了掉,等進了詔獄,大人想唱什麼戲、扮哪個活兒,沒人管你。」
言至此,忽地拔高了聲音:「侯大監可到了么?」
「來啦,來啦。」隨著一道陰柔蒼老的語聲,乾清宮大管事侯敬賢顛著碎步,跨進了院門。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在他身後亦步亦趨跟著個小黃門,那小黃門手裡捧著一隻金漆托盤,上以明黃巾子蓋著。
黃朴淡然地看著他,眉眼間哀色盡消,再不見一絲悲傷。
這一刻,他並沒注意到,立在他身後的九影與初影,同時垂下了眼睛,也不知是不忍看,還是不願看。
「陛下可算抽空兒把詔書給擬得了。」徐玠言笑晏晏地道,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沖侯敬賢拱了拱手:
「您要是再不來,我這擅闖官邸、師出無名的,可是犯了齊律了,那是要挨板子的。」
「那不能夠的,絕不能夠的。小徐大人公忠體國,陛下都看在眼裡呢。」侯敬賢笑得見牙不見眼。
徐玠起身迎至階下,扶著他踏上台階,笑道:「這裡就先交給侯大監了,等您宣完了旨我再來。」
侯敬賢自不敢在他跟前託大,小心應酬了幾句,客客氣氣目送徐玠出了院兒,方才轉過頭,看向廊下的黃朴。
這一轉臉兒的功夫,他面上的笑容就削薄了好幾層,只剩下一層皮子了:
「黃大人,別站著啦,接旨吧。」
黃朴眉眼端肅,抬手正了正衣冠、撣了撣衣袖,腰背挺直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