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爻篇 海棠
住玉安街東邊的王大爺曾對後來的志怪者講過,在某年的上元節,他親眼目睹了玉安街上發生了一件怪事。
那日他坐在面朝玉安街的當鋪里嗑瓜子,看到門口先是經過了一個黑底白袍的靈修道士,腳下快如生風,像趕著去投胎一樣。緊跟是一個紅袍子帶狐狸面具的姑娘,雙腳離地飄忽,哼著歌追剛過去的那個道士。最後是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裹在一件喜服里,滿頭亂髮還有張嚇死人的白臉,磕磕絆絆追前面的姑娘。
王大爺看得瓜子掉了一地。
據他後來自我臆斷,故事大概是這樣的:狐妖害死了出嫁的娘子,娘子化作厲鬼找狐妖索命,道士下山除妖,不敵狐妖還惹怒了狐妖,於是在上元節這一天,道士歸山,狐妖追道士,厲鬼追狐妖,冤冤相報沒個盡頭。
後來七澤聽到這個說法,硬是打死都不再穿帶紅色的衣服。
而此時的玉安街上,穆爻正以幾乎飛起來的速度往前走,為甩掉兩隻跟在後面的尾巴,他用上了三歲學的疾風訣。然事與願違,不管他走得多快,身後那個清軟的聲音仍舊緊緊跟著他。
「穆爻,穆爻等等我啊……」
九鯉晃晃悠悠往前飄,有妖力撐著,不管穆爻走得多快,或者說他真的飛起來,九鯉也能輕易追上,但為了與前面那個沉默寡言眼空四海的仙家搭上話,她還是假裝力不從心落在後面。
「等一下啊,穆爻……」
穆爻沒有要理九鯉的意思。
「穆爻,你不覺得你的名字念起來很像『喵』嗎?」
穆爻面無表情,連頭也沒有回。
「喵……」
「夠了!」眼前人突然一聲厲呵,手中長劍應聲而出,轉身挑劍指了九鯉,眸中寒氣四溢。
九鯉被他嚇了一跳,差一點就撞上他的劍尖,連忙落地退了幾步。
「劍亂揮不得……」
「再跟過來,別怪我不客氣!」
眼前的姑娘明眸一轉,露出失落的神情,「你覺得我很煩嗎?」
「嗯。」
「……」面對穆爻的毫不留情,面具下那雙紅色的眼睛霎時黯然失色,霧氣澹澹。寂寂了半晌,九鯉才又開口道:「我好不容易撞上你啊,自然會高興些……」
穆爻眉心一蹙,「我?」
「也不是你,只是……和我一樣的人……」
什麼叫是他又不是他,九鯉的話讓穆爻感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就不怕我殺了你?」
九鯉舉起自己的右手,方才被紫雲雷所傷的地方已經長出新的皮肉,完好無損。她眯了眼道:「你殺不了我。」
「不見得。」穆爻言罷,劍鋒一轉,冰冷的劍刃貼上的九鯉的脖子,「區區妖物,也敢與我叫囂?」
「什麼妖物啊,我也算半個人好吧……」
「一副皮囊而已,還妄想稱自己是人?」
「人活一世,孑孑然一身,誰又不是只有一副皮囊?你的我的,又沒什麼差別。」
看著九鯉舉了手指,用妖力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劍挑開,面上不慌不亂的樣子,穆爻心裡愈發不快。
可他向來心軟,從不傷無罪無過的人,劍下雖斬過妖邪數百,卻無一不是作惡多端禍及眾生的邪道。如今他面對她,手腕只要稍動,劍鋒便能劃破她的喉嚨,一了百了。可他卻遲遲沒有動作,亦沒有更多能拿來威脅她的東西,令她知難而退。
「你,不怕玄皞老祖嗎?」
一語落,穆爻目中已無亮色,他覺得自己像墨池裡的魚一般,拚命想逃離墨池,卻池外無水而被困池內,越染越黑,自我可憐,自我厭棄。最後還要揭開傷疤,才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自知如此嫌惡,卻一而再再而三提起,滑稽可笑至極。
九鯉默了半晌,開口道:「怕。」
一聲輕蔑的冷笑,穆爻轉身欲離。
「但是,」清軟的聲音繼續道:「你不是玄皞老祖,我怕什麼?」
問曰:東方明矣,顯日耀矣?答曰:匪東方明,月出之光,亦耀如明,心之憂矣,於我歸矣。
那話聽在穆爻耳中,就像舞雩之風,久旱求來甘雨霖霖,積雪盼來飛鴻,刻舟得劍,緣木得魚。
「穆爻?」見穆爻久無動靜,九鯉湊近了去看他,那眼瞳闖入穆爻的眼裡,眸中似有妖邪,無拘無束隨心隨性,眼底狡黠醇如佳釀,漾漾有波剜人心神。
還有自己的倒影。
不似他人,笑得含蓄深沉,裝模作樣,看到的只有穆長宣,與他們的玄皞門。
她眸中所有之物令他心動,再這樣看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在她的眸子里深陷,不能自拔。
許久,回神,穆爻轉開眼。
「總之,我還有事,你若要消遣,還請另尋他人。」
未等九鯉開口,旁邊突然出現的少年音先一步嚷了起來:「找別人就找別人!我阿姐還稀罕你不成,堂堂妖……唔唔。」
九鯉慶幸她在穆爻聽到之前捂了七澤的嘴,讓七澤沒有口不擇言泄露了天機,並且面無表情反手賞了他一記頭頂敲。
七澤沒九鯉高,輕而易舉中了九鯉的敲頭殺,抱著頭蹲在地上欲哭無淚。
「阿姐……」
「閉嘴吧你!」
再想找穆爻,他已消失在來往的人海里,入眼唯有燈火掩映,千人千面各不相似。
撫州城外,西十里,有一座山,名為忘川。
如其名所言,忘川河邊緣滅三生,忘川山上,葬著穆爻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上元節的后一天,正好是那人的忌日。
雞鳴破曉,晨光熹微,林間草木沾了穆爻一身清露。再往上走,穿過竹林,便是一望無際的海棠花海。
時節未到,花未始開,唯有寒枝蕭瑟,冷嫩怕春。
可那海棠叢中,無言地立著一座荒冢。這曾是一座精緻氣派的墳墓,玉雕墓碑,白麻石案,示以墳主生前的地位。但如今野草蔓長,荒蕪凄涼。而本該刻著碑文的玉板上,裂紋橫行,碎石剝落,早已辨不清字跡。
穆爻的腳步很沉重,他緩緩行至墳前,將手裡的一紮蜜棗糕擺在石案上。
「娘,孩兒來看您了。」
語罷,穆爻深深一俯,朝著墓碑叩了首,三叩首罷,默然跪立。
孤墳寂寂,無口應答。
天風蕭瑟,拂過孤墳的時候,吹得野草零落沙沙作響。
穆爻伸手去除墳邊的野草,卻不想荊棘叢生,葉瓣劃開手染了血色點滴,在風裡招搖。
無奈,只好拿了劍來除草。
穆爻的劍有兩個名字,一曰「混元」,一曰「鹿鳴」。「混元」之名乃玄皞掌門所賜,取自眾所周知的神劍「混元太虛泠魄劍」,其寓意不言而喻。而「鹿鳴」則是穆爻自己取的,取自母親最喜的一句詩,「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如今孤墳寂寥,無人問津,唯有漫山遍野的海棠為伴,開以姑冼,落以蕤賓,何來鹿鳴,何來嘉賓?
穆爻記得,母親最愛海棠,這也是她給自己的第二個孩子取名棠的原因。生下穆棠之後,母親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後一場再平常不過的風寒,將她帶去了三途河。
穆爻記得最清楚的,便是他三歲的時候,母親教他吹笛子,兩人坐在宜仙殿後殿的九曲長廊里,母親仗著身高拿笛子逗他,就在他快要掉到水裡的時候一把將他抱進懷裡,佯裝生氣敲他的腦袋。
也不知道拿笛子逗小孩到底是誰的錯?
而穆爻的父親一直以仙道約束穆爻,言修仙之人,需摒除凡塵之念,褪去一身凡骨,無牽無掛,四大皆空。此後一心沉於天地,尤其是身為玄皞老祖的轉世,絕不能為情感所系,要心如止水,風雨不動,入則天下太平,出則蒼生安寧。
故,自母親下葬那日起,父親就再不允許穆爻去見她。穆爻日日所見,只有仙山煙雲,寒劍冷石,與燈下堆積如山的名門劍譜,經文古卷。
還有那一聲聲「玄皞老祖」。
除去了荒草,穆爻又重新跪回墓碑前,這次下跪,他將頭抵在墓碑上,久久沒有抬起來。
「娘,」一聲輕喚。
「娘,孩兒逃出來看您了,孩兒知道這不對,知道您會責怪孩兒,但是……前些日子,孩兒找到了您留下的笛譜……」
「十三年了,孩兒已經十三年沒有見過您了,孩兒只是,只是想再見您一面……」
淚水滴到玉碑上,沿著依稀的字跡輪廓往下流淌,終沒入土中,化作芥塵。
有人曾言,思念最苦,莫過於陰陽兩隔,不見故容,將往日的音容笑貌,全都埋進一抔黃土中,血色漸淡,掌心漸涼,不論思之念之至深至切,也終不能相見了。
他不理解父親,就像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成為穆長宣的轉世,從來都只是被迫接受。
什麼十四歲遇天劫復原七星引式,穆爻做的只是看了一場電閃雷鳴的雨,然後把父親給他的一本寫著「七星引式」的東西規規矩矩放在穆氏祠堂里,剩下的什麼都沒做。
而關於劍譜,失傳已久的七星引式,誰又知道到底是什麼樣子。
再叩首,穆爻的額頭上,已顯出青紫的顏色。
血肉之情,莫大於此。
倏忽,只覺身後草間盪來一縷妖力,穆爻霎時回身,電光火石之間擒住一個轉身欲逃的影子,手指迅疾掐上那人的脖子,提在半空中。眨眼間紫雲雷四起,耀如明火。
「咳咳……穆爻……」
定神,才看清來人的面目,一身紅衣加上一副狐狸面具,此時正神情痛苦地被穆爻掐著,喘不過氣來。
闖入海棠花海,已經觸動了穆爻的底線,再加上對方還是一隻妖物,更讓穆爻臉色陰沉,若不是還有一絲理智控制著他,九鯉的脖子早在他手裡化作碎骨。
「不是讓你不要跟著嗎?」語氣已經冷到沒有商量,彷彿冰窖一般,封了千年。
九鯉張著嘴卻說不出話,只好顫顫巍巍抬起自己的右手,示意將手上的東西遞給穆爻。
那是一枝綴滿海棠花的花枝,新葉如春水,紅花勝胭脂,小蕾藏紅,芳菲始開。滿山的海棠,只有她手裡的這一枝,開得淋漓盡致,風雨生妒。
再多的悲不勝收,在那枝海棠出現的一剎,全都渙然冰釋。
「海……棠……給……」
一鬆手,九鯉和海棠花枝一同落在草間,驚起驚蟄嘶鳴,春草出芽。
穆爻覺得,自己心裡有塊地方,已經軟得快要流出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