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啟鑰
「個子在長,心性不顯得有長進。」
還沒等我轉過眼去,只聽得一聲土匪似的「阿姐」帶三分抱怨五分不滿還有兩分無可奈何直闖進書司殿,帶起字靈一陣慌亂逃竄。
「阿姐才不知長進,連個子都不長……」門外的七澤反駁道。
我一口茶沒咽下去差點嗆死,倒是蘇木被逗笑得前仰後合,拍著手替七澤叫好。
「早知道就該一瓶葯把你毒死。」我冷笑。
「阿姐還是先把個子長一長,長到能把葯塞到我嘴裡的高度吧。」
七澤說罷擺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來,如同數把無形的匕首直扎進我的良心,往外噗噗冒著鮮血。
兩回交鋒,我一敗塗地。只得佯裝抹了一把淚,哭道:「長姐如母,有此等逆子,真是家門不幸……」
「好了阿姐……」七澤正色,「我有話要對你說。」
聽到他七日來終於想對我開口了,我愣了許久,才整了衣衫坐正聽他到底要講什麼。
「阿姐……穆棠……真的走了嗎?」
我怔了片刻,還沒反應過來時怎麼一回事,已聽得蘇木先一步開口替我答道:「走了,走之前向你阿姐來辭行,被你阿姐拒絕了,是不是?」
蘇木那句「是不是」在問我。
我想確實如此,稀里糊塗「嗯」了一聲。
「她走之前……有沒有說什麼?」
「她問起你阿姐的……」蘇木頓了頓,無意向我看了一眼,「問起你阿姐有什麼想做的事,你阿姐還沒想好就睡過去了。」
也是事實。
只不過,這話說得,倒像是蘇木在騙七澤一樣。但七澤有能識人心的白澤靈魄,想要騙他又何等不易?
七澤悄悄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許疑惑,然最終還是信了蘇木的話。
陰影落在他臉上,模糊了五官之間的界限。
「走了也好……」
「發生了什麼事?」我的目光在兩個各自思量的人之間來回遊移,想求個解釋。
七澤不說話,蘇木便替他開口。
「人在的時候逼她走,如今人走了又天天挂念,長著無情木的皮囊,生的卻是多情的種子。」
「我沒有挂念!」一聲蚊吟,又等了大概半個時辰,才聽到下文,「我只是不知道是對是錯……」
七澤說話的時候並沒有一直看著我,大半的時間他都盯著他右手邊跳動的燭火,只用餘光悄悄觀察我的反應。這是七澤從小的習慣,他只有做了壞事不敢跟我說的時候才會這樣。
「阿姐……就沒有對穆棠有什麼想法嗎?」
「不錯的姑娘,我同意。」我歪過頭。
「可……阿姐不是知道……十年前……」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我已經知道他說的是穆爻殺我的那件事。
我不知道,我的感情好像麻木了一般毫,無喜無悲,就如同將當日的場景清清楚楚地放在我眼前,看到自己的死亡,我都會覺得那是別人的故事,與我無關。
如此一來,就不必再去想。
「有什麼關係,殺我的人,又不是穆棠。」
我沉靜無波的語調,將一個傀儡一般閉塞了五感的人,呈現給了昏暗的藏書閣。
我是清醒的,卻也不願被叫醒。
七澤愣看著我,好一會說不出話來,他既不說話,我也沒什麼可以往下接的,兩個人就杵在那裡眼對眼相望,直到我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
「莫不是……」我心底漾起一大片波瀾「莫不是你因為我的緣故……」
我看到七澤的臉,他睜大著眼睛,漸漸閉上,再睜開,只聽得一聲自嘲般的笑。
蘇木看在眼裡,對我們兩個的反應瞭然於胸。
「你又不是頭一天知道阿鯉的心性,以血洗血能不波及到的,她都會儘力避開。」
「我只是膽子小,怕怨氣上身罷了。」
阿爺說過,若是惡人,亦是苦人,或為走獸,或為遊魂,遊魂可渡,走獸可馴,天予之命,天必憐之,也必毀之,不可自負,自成天命。
妖主的位置很高,但是,位置再高,妖主也不是天命。我若輕易奪去他人的性命,終有一日也會被他人輕易的奪去性命,仇恨便會從溪流匯入暗流涌動的江海。
怪不得佛總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說我無道殘暴,血流成河,我自己都不相信……也許……是和隔壁妖域的妖主搞錯了……
「只是說起來,弟弟長大了,偏挑我不在的時候風花雪月。」
我輕聲喃喃,轉頭望見七澤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想來又得知了我此刻的想法。
「不是嗎?」我提高了聲調反問。
「要是我說我是被穆爻救了起來,阿姐你還會說我風花雪月嗎?」
聽他這麼說,我圓了眼,腦內一陣轟鳴。
「幽火之劫過去后七天,我才得知阿姐被封印的事,等我趕到神木妖域,地北伯也已經不知所蹤,我尋你們不得,意外染上幽火,倒在神木妖域里。」
「然後……」我低語,「你就被他救了……嗎……」
「嗯,」七澤垂頭緩緩點了點,「他暫封住了我身上的幽火,還避開天域眾門派的耳目,將我帶到靈山神域下的天和崖的竹林靜養。」言至此,七澤發出一聲輕蔑的譏諷:「哼,惺惺作態。」
我默然,垂下眼帘,眼底繚繞的潮霧自眼角慢慢乾涸,不露悲喜。
「後來呢,」我問他「你又是何時認識的穆棠?」
「被穆爻起來后,我連做夢都在籌劃如何殺了他,」七澤蹙了眉頭,可轉而又無奈地展開:「可有一日,我醒來,第一眼就看到穆棠趴在床邊盯著我,她的眼裡,是我從未見過的乾淨。」
「可無論如何,她是穆爻的妹妹,我快被仇恨逼瘋了,我想要報復穆爻,我打算先接近穆棠,殺掉她,以此來折磨她的哥哥,讓他也知道我的仇恨,然後再殺了他,為阿姐報仇……可是我……」
想起穆棠,七澤的神情化成柔軟的水。
「她的眼睛太過乾淨了,讓我根本沒有辦法對她恨起來。她知道我對她哥哥抱有極大的恨意,但不知為何,她卻每日來找我,那時神木妖域群龍無首,小伯為救你不知所蹤,每日陪在我身邊的只有她一個人。」
「可……她對我越好,我就越不敢接受,我一旦接受了,就是背叛了阿姐,我不想……不想讓阿姐對我失望……」
之後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七澤被小伯帶回了靈渚門,不管穆棠如何尋他,他都避而不見,直到我再次復生,減輕了七澤的痛苦,他才開始正視穆棠對他的感情。
我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伸手想去揉一把他的頭髮,不想我夠不到他的頭頂,反而一掌拍在他肩膀上。
「你若是真的殺了她,我才要失望。」
未料一團黑雲遮天蔽日向我壓下來,擋了我所有的視線。我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環住了臂膀,定神才看清是七澤,他將頭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發紅的耳朵,在高束的散發間若影若現。
「阿姐……多謝……」
不知何時,書司殿里的微光竟然亮堂起來,那些縮在書頁里堆積了多日落塵的字靈,從書架上探出手腳,搖搖晃晃飄到七澤身上,打鬧著去扯他的衣衫頭髮。
他不用繼續說下去,我的心裡已經全然明了。
「阿澤,」我抱住他溫柔道:「苦了你了。」
「咳,」在一旁觀察了許久的蘇木,看到七澤心結解開,重重地咳了一聲,示意他有話要說。
「你既想通了,來看看這個。」
一張著了墨的宣紙落在七澤眼前,他抬眼瞧了瞧,突然像攬物件一樣順手把我往他胸前的空檔里一攬,將頭探過我的肩膀將蘇木手裡的紙接了過來。
「你給他看什麼了?」
我的話還沒有問完,七澤突然像病中垂死的老人得到迴光返照般直直地從地上扽了起來,直接將我掀翻在地上。
我怨念頓生,反手在他頭頂重敲了一下。
出乎意料,他連躲一下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盯著蘇木給他的紙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噗……」七澤突然捂住眼睛笑起來,明明是笑,卻能看到順著臉頰流下來的淚水,以及摻雜在笑聲里嘶啞的哽咽。「哈哈哈……我這個弟弟當的……太沒用了……」
「阿……澤?」我不知如何應對七澤突如其來的眼淚,手足無措間只得連連勸慰:「世間無難事,有事好商量,人非聖賢,嗯……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倆一個哭一個勸,倒是又給蘇木添了不少樂子。
「好了,沒事,方才給他看的,只不過是我們擬出來的法子。」
「我以為你早就告訴他了?」我驚道,「難怪你剛領他進來的時候,我總有種自家弟弟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感覺……」
「七澤也是我弟弟,我又怎麼會賣他,我又騙不過他,只是沒有告訴他而已,物皆盡其用,人皆盡其利,順手替這個愣頭開開竅罷了。」
「能不被阿澤看出來,你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佯笑道。
「阿鯉謬讚,只不過我這盞燈還有其他事,晚些再來看你。」蘇木見塵埃落定,整了衣衫往外走,路過七澤時順手拎了他的后領,將他一路拖將出書司殿。
「蘇木!」
我喚他,他愣了一下,轉過眼來。
「何事?」
「那日你吞下的火,是什麼?」
百轉千回,此間蒼山掩不住鶴鳴悲,川下汪潭脈脈,沉不下一月寂寥。
「啊,」他緩緩睜開眼來,「那是我,最後不想拿來加以利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