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子安知余之痛乎

玉英宮裡，宇文樺一襲純白雪絨袍，三千青絲被宮人一絲不苟的挽起一半，另一半輕輕披在身後，出水芙蓉已經夠純潔纖塵不染了，他比那芙蓉還要清純些，俊得令月光都要嘆惋。

純白衣袂飄飄，淡藍髮帶繾卷，他向來都是這般裝束，只是今日顯得格外隆重。當然，大婚之日自然是要隆重些的。

「大殿下，禮儀快要開始了，姬公主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您是要去接的。」宮人催促道。

他一言不發的呆坐著，像是沒聽到，面前插滿桃花的瓶子，被他握在手裡來回摩擦。

那日的一幕幕想潮水般湧來，一個波浪緊接另一個波浪，打濕了他的眼眶。他彷彿又看到蕭長君摟著景楓脖子，景楓攬著她的腰的畫面，還有那一聲極盡溫柔的「抱緊我」三個字，真是好一對佳人才子，羨煞旁人。他看得心裡發堵，冷靜如他，第一次變得不冷靜。

於是他便一直抱著姬如碧，臨了叫那人一聲「蕭姑娘」。所有存在或不存在的微妙關係和美好回憶，在這一聲「蕭姑娘」的侵吞下蕩然無存，他們本來站得很近，卻生生把對方看成了兩端，將彼此推到了最遠的距離。

在九華山的這幾年是他最平靜也是最不安的幾年，平靜是他不厭其煩日復一日的彈奏著，只為等她回來；不安仍是他日復一日的彈奏著，卻害怕她再也回不來了。若她當真回不來，他當如何？

記得她十三歲時，他問她：「若我死了，你當如何？」豆蔻年華的少女捂著眼睛道：「若你死了，我便也不活了。」呵，多麼天真又誠摯的話語啊！

在等待她回來的許多天里，他也想說一句：「若你回不來了，我便隨你而去。」

好在上蒼有眼，她終是回來了，可她一回來，性情大變還把與他的記憶盡數丟了。丟了便丟了，可她眼裡卻住進另一個人，再沒有他的位置。

宇文樺捏著一瓣桃花，忽的笑了。桃花是粉色的，姬如碧的長裙也是粉色的，看他笑得這麼歡快，宮人還以為他是在想姬如碧，失笑著又一次催促道：「殿下，快些動身去接姬公主吧！與其在這獨相思，倒不如去見見姬公主，也好兩相喜。」

獨相思嗎？他確實是在獨相思，只是思之人非姬如碧也。宇文樺唰的將那一瓣桃花碾碎，瞧了那兩次催促他的宮人一眼，神情複雜，像是在說：「子非余，安知余之樂乎？又安知余之痛乎？」

他神情倦怠、面容憔悴的起身，隨著催促不停的宮人走了出去。

南域王和素瑤娘娘端坐在大殿上，前面是台階，台階下還有台階。姬如碧面蒙白紗，眉眼含笑，眸子里儘是甜蜜的喜色，也是一襲曳地白紗裙款款而來，北域王高高托起她的手，走得愈發緩慢。

北域王將女兒的手放在宇文樺掌心上，飽含深情的看了他一眼，便退到一旁，接下來便是這二人的主場了。

那雙手小巧玲瓏，白皙滑嫩，宇文樺有一瞬間不想去碰那隻手，須知若是拉了這隻手走上這層層台階，從此兩人怕真成了一對怨偶，畢竟兩人相對，若是無愛，豈不折磨？

誰知他不碰她的手，她反倒主動拉起他，兩人迎著細碎花瓣緩緩走上台階。

各方拜過後，在月老幾句老掉牙的宣誓下，便算禮成。

素瑤難得一次全程笑著迎來送往，姬如碧沒有選手握重權的天才少年宇文笙，而是選了無權無勢少言少語的宇文樺，素瑤也不惱，因為她覺得宇文笙會有更好的選擇，比如天帝的小女兒雲靈公主。

喧騰散去后，四處歸於沉寂，玉英宮裡從此多了一個女主人。

姬如碧端坐著，宇文樺不與她坐一處，也不與她說話，自顧自的手捧一部書卷細細看著，也不知看不看得進去。

「樺哥哥，你……」姬如碧欲說還休道。

「……」沉默。

「樺哥哥，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沉默

「樺哥哥，你說句話好不好，你是不是不高興？」

「……」還是沉默。

這就顯得特別尷尬了，姬如碧也是一頭霧水，這要是平時，宇文樺早就開口了，他若不開口，姬如碧也早就發作了。

可今天是什麼日子？大婚之日啊！她這玉英宮的女主人還是要有一番矜持的。

可再矜持也沒他這新婚夫君將她晾在一旁，一言不發來得令人心痛，她決定丟下這身矜持。於是她緩緩伏在宇文樺背上，櫻唇湊近他的耳朵，呼出一口熱氣道：「樺哥哥，你分明是不開心了。」

受不了她這般熱情，宇文樺極不舒適的翻了一下書卷道：「不曾。」

姬如碧道：「你不要騙我了，這麼多年來你的每個表情，每個習慣，每個動作，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高興是什麼樣子，不高興是什麼樣子，我都知道，我太了解你了。」

「是嗎？」宇文樺目不斜視的道：「你既如此了解我，就該知道我對你無意，為何還要這般執著？」

「我執著？」姬如碧忽的紅了眼眶，然這一次她沒有像以往任何一次的大哭大鬧，她像是忽然懂事了許多，道：「宇文樺，這婚事你不也沒有反對嗎？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才讓我父王同意的嗎？那日我被石桌所傷，與蕭長君同時掉下樓去，你衝上來救我，抱我回九重天，我以為你很在乎我，超過在乎她。」

姬如碧鳳眼中兩行清淚，兀自劃下。

這事不提也罷，提了反倒惹人傷悲。那天在九華山，姬如碧被石桌撞飛，蕭長君不小心掉下夢蘭軒，宇文樺不是沒有考慮。當時蕭長君並沒有受傷，掉下夢蘭軒也不會被摔死，而反觀姬如碧就十分不妙了，那石桌力度強勁，她被撞飛，若此時無人去將她接住，會很危險。

宇文樺算過時間，以蕭長君的體重從十仗高樓的夢蘭軒掉下大概在五息左右，而衝上去救回姬如碧大概要三息，還剩兩息時間足夠他再一次躍下夢蘭軒抱回蕭長君。

然而就在他衝出去救姬如碧的同時，景楓這個變數就起了作用，他先他一步躍下夢蘭軒抱起了蕭長君，抱就抱吧！然而兩人的動作卻極其曖昧，讓宇文樺一瞬傻眼了。於是他救回姬如碧的時間就遠遠超過了五息。

所有的誤會與微妙情緒在這一刻忽然發酵起來，於是便有了後面的種種妥協與心碎。

宇文樺不想說話，心裡堵得慌，抬起酒壺就往嘴裡灌，清酒入喉，一陣涼意一陣辛辣，像極了他此時的心情，焦灼、心寒，尤其複雜。一壺下肚還嫌不夠，他旁若無人的喝得起興，姬如碧卻一把奪過酒壺，重重的砸在地上。

她怒吼：「宇文樺！與我成婚就讓你如此痛苦嗎？好啊！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真是蠢，明知你心意還是不肯放手，哈哈哈……」她狂笑一陣后，將髮髻上那些明晃晃的朱釵步搖統統拔下，那隻王妃專屬的玉冠也被她砸到地面，脫了曳地白紗外袍，披頭散髮的跑了出去。

「姬公主！」

「王妃！！」

………………..

一干人等匆匆追了過去，宇文樺回過神來，看著滿地狼藉才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站起身搖搖晃晃的也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