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浮雲一別後
霧靈山,雲鍾寺。道正和尚獨自在禪室打坐,神飛天外。
道正和尚應完顏元宜之邀一同截殺天師道李若水,在驛橋被林靈素弄了個灰頭土臉,回來之後心裡猶自恨恨不休。自從師兄與林靈素在殿前鬥法失敗,天台山大覺寺被毀,道正無奈之下隨同幾個師兄弟就來到了這密雲之地的佛山——霧靈山。而師兄道堅被大宋開封府判刺面併流放玉門關外,終身不得回中原。傳聞師兄在流放途中莫明其妙失蹤,近二十年來始終沒有消息。
道正自從來到霧靈山後,投身釋家北地最大宗門隱顯宗,習得許多佛門秘法,早已進入化清境界。若論單打獨鬥,未必就怕了那林靈素。無奈在驛橋那日,自己隨宗門眾僧追擊李若水已經數天數夜,功儘力疲,當時形勢也無法再戰,於是被那廝羞辱。
這些年來道正已然明白,當年師兄之敗,那也是咎由自處。師兄本遼陽販馬之族出生,家有餘財,自小聰明俊秀,文章有成。但師兄之父在金遼之戰時因賣了些馬匹與遼人,被金人偵知,竟遭滅族之禍。師兄幸得兒時玩伴、遼陽大族之女李紅鴛搭救,留得一命,遁入空門。這也是師兄與佛有緣,師兄天縱英才,遍讀佛典,佛法有成,一僧一缽謁南海,路過天台山,為天颱風物所迷,自此成為天台僧。
想當年我天台大覺寺香客川流不息,熙熙而來者,都只為聽師兄傳法講經。師兄大德高僧之名,數年間傳遍中洲,中洲佛門一時盛極。盛名之下,其實有虧,佛門中人,一時之間大都學得虛名好利,沽名釣譽,懶習佛功,不讀典藏。大覺寺一眾同門更紛紛借了師兄與大覺寺好大聲名,下山開設講經堂,舉辦傳法會,求名之餘,大肆撈財。有些佛門敗類有了錢財,便誘惑世俗女子,做些腌臢之事;還有些則放錢收貸,坐地起利。中洲佛門,一時烏煙瘴氣,藏污納垢。若大個大覺寺,譽滿天下,僧侶富得流油,卻連個洞明境界的僧人也找不出一個。
未幾,大宋天子受林靈素那賊所惑,下旨佛道兩門御殿之前鬥法,中洲佛門一時無人敢應。恰有西域胡僧立藏帶了十數名胡僧在中洲弘揚佛法,中州佛門推推攘攘,言語擠兌,眾口一詞,逼得立藏只能上殿與林靈素一戰。傳聞林靈素在鬥法時祭出龍獅仙鶴,在殿前飛起,眾胡僧知是道門幻術,欲以佛門妙法蓮花經破之,但十二胡僧竟只有兩僧能夠勉強開口誦經,余者皆口不能言,胡僧遂敗。
胡僧敗后,佛門若再敗,大宋天子便要依林靈素那賊所請,命天下僧人蓄髮頂冠,佛祖以下,菩薩羅漢伽藍俱要改名。其時中洲佛門以我大覺寺威名最盛,師兄又是大覺寺第一高僧。天下口沫紛飛之下,師兄已是避無可避,只得上殿一戰。師兄為盛名所累,修為有怠,當時不過是化清之境,便果然敗了。
師兄敗了,中洲佛門頓遭彌天之禍,中洲不願蓄髮頂冠的僧人紛紛北來,這霧靈山一時間成為了北逃僧人的聖地,「有名和尚三千六,無名和尚賽牛毛」。我道正和尚便是此時成了這雲鍾寺的僧人。這也是佛祖一番教訓,逼得我從此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不戀逝水,苦海回身,終悟蘭因,反而在短短十餘年間突破化清之境。
只是,師兄,以我禪心,知你尚在人間,你到底去哪裡了?我日日在佛前禱告,但求你平安,你我師兄弟終有相見的一天!
道正和尚想起師兄,一時難以自禁。他如今佛法有成,急忙收攝心神,道了聲佛號,口中念經:「阿彌陀佛!如是我聞,一時、佛王住王舍城,耆闍崛山中,與大比丘眾萬二千人俱。皆是阿羅漢,諸漏已盡,無復煩惱……」
便在此時,室外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道正師弟,貧僧有事叨擾。」道正睜開眼睛,禪室的門無風自開,雲鍾寺住持覺圓大師站在門外,身邊一個小小沙彌,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唇紅齒白。小沙彌見了道正,一言不發,左手成掌立於胸前,朝道正微微鞠躬,右手揚起,一封薄薄的信函自他袖內平平飛起,朝道正而來。道正伸手接住,那小沙彌卻已側身朝圓覺微微鞠躬,便徑直向外走了出去。只走得幾步,突然之間身影模糊,一閃一晃,就已閃出寺門,片刻消失不見。
道正一驚,哪裡來的小沙彌,如此小的年紀,竟已是凝脈圓滿之境?道正一邊心下吃驚,一邊用手掂了掂信函,撕開封口,拿出薄薄一箋,讀來卻是:九九重陽之日,與君同游青城之山。聊聊幾字,並無署名。道正看的一驚,心中一道念頭閃過:這是要挑戰道門,攻下青城?誰這麼口氣,大言……突然間全身一震,脫口叫道:「師……啊!」一屁股跌坐於地,又反覆看了幾看,頓時手舞足蹈,涕淚交流。
卻說王征和陳琪、華陽三人乘了夜色出城蹓達,不曾想竟惡鬥一場,回到三清觀,倒頭便睡。晨分時刻,王征突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音自夢中驚醒,只聽得遠處如平地驚雷,有似萬馬奔騰,沉悶的轟隆轟隆之聲震人心魄,似有千軍萬馬。或者,象前世的地震?王征不明緣故,一時大為惶急,一步縱下床來,「嗖」的一聲持劍在手,四下張望。卻聽得外面人聲漸起,似乎是一眾同門在集結,正欲奔出門出,慌亂中發現自己光著兩條腿,急忙扔下寶劍,悉悉索索尋衣找襪。
待王征好不容易整衣竄出門來,才發現大傢伙兒都集結在曹文逸師叔門前,曹師叔坐於房內,寶劍橫放在膝上,面色恬淡,靜於止水。琪兒過來輕輕扯住了王征左手,王征一時心情大定,慢慢平靜下來。
不多時,便聽得外面「鏜鏜鏜」的響起鑼聲,號角齊鳴,似有人聲吼叫,戰馬嘶嘶。然後一陣清晰的馬蹄聲傳來,一人飛馬而至,卻是徐志安師兄。徐師兄也不下馬,沖大家大聲說道:「金兵已至開封城下,各位請速隨我至神霄殿!」王征這才知道,居然是金兵趁夜打過來了。
神宵殿萬壽宮前,寇謙之、李若水立於萬壽宮大門之下,孫傅、林靈素、肖抱真等隨侍身側。開封幾處緊要道觀的青城門徒很快到齊,寇謙之環視眾人一眼,大聲說道:「剛剛聞報,金兵已打到開封城下,凡我青城門徒,概由林靈素師侄分派各處。若隱顯宗和北地修士加入戰陣,我青城門下,理應參戰,分別截擊之!」
寇謙之話剛說完,卻聽得一聲佛號由遠及近,片刻之間,宮門前便現出兩名僧人,雙手合什,執禮甚恭。其中一人跨前半步,朗聲說道:「貧僧開封大相國寺羅漢堂首座覺慧,受我佛門佛陀之託,特來傳訊!」言畢,袖內一封薄薄信函緩緩飛起,朝寇謙之而來。
寇謙之聽得「受我佛門佛陀之託」幾個字,心內已是一震:「哼!佛陀看來是真的了?這麼快就來了!」心中一邊暗驚這個覺慧和尚好高的境界修為,這開封城內幾時有這麼個佛門高手?一邊右手輕輕一招,便將信函拿到手中,打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李若水拿過一瞧,信函上只有聊聊二三十字,筆力蒼勁,張牙舞爪,卻是:九九重陽之日,吾當與佛門同儕,賞游於青城之山,爾道門其倒履相迎乎!署名卻是幾點隱隱的青山,這正是佛門第一大宗隱顯宗的標誌。
李若水一時怔住,這是約戰了?轉頭望向師兄,二人對視一眼,均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沉重之色,還有決然之意!二人心中明白,自從佛陀降世,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
寇謙之雙目炯炯,對覺慧言道:「佛門高僧大德既有此雅興,我道家門人,幸何如之,自當掃徑迎客!」這不是戰不戰的問題,已是不得不戰之事,哪裡還用得著與掌教及一眾師兄弟商議?寇謙之稍一思忖便斷然作了答覆,死則死矣!如何能示弱?
覺慧再次宣了個佛號,微微躬身為禮,道:「佛陀有言,佛道兩門,乃世外之爭,應適以世外之法則。修士一怒,流血飄杵,我佛有好生之德,道亦有道。佛道兩門修真之士,不應參乎世俗之爭,或爭鬥於戰陣,或互毆於鬧市,傷人無算,有干天和,未知尊意如何?」
這實際上是修真界一項古老相傳的約定,能有什麼好說的?然無論佛門還是道門,這些年都已與世俗王朝纏繞不清。李若水、林靈素本身已入朝為官,大宋道錄院更都是修道之士充任。佛門之中,並無兩樣,完顏宗望以洞明之境,卻也是金國宗室,做了金國右元帥,率兵南侵;完顏元宜亦受軍職,不久前已是金國西京路濟南府副留守。金國皇室拜入宗門或者和尚頭陀入仕為官、為幕為僚者難以數計,這可怎麼算?
李若水思慮良久,朗聲說道:「此乃上古之規,我青城自當約束門人,不幹天和。」雞毛蒜皮扯不清,不就是金人已兵臨城下,不讓我們打嗎?不打就是了!你佛家皈依佛祖,自負菩薩心腸,度天下惡人,自當潔身自好。若佛道兩門在戰場爭鬥,打打殺殺,那將血流成河,你佛門將有何面目見佛祖,又豈是我道家所為?
寇謙之也點了點頭,本來他就是此意,佛門修真不參戰,自是好事。否則這口子一開,天下黎民,哪有寧日?
覺慧和尚看了身邊僧人一眼,兩僧齊齊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信也送了,話亦帶到,貧僧告辭!「轉身而去。這次兩個和尚卻沒有行功顯擺,不徐不疾的走了出去。
林靈素沉沉地望著覺慧光光的頭顱,五點嶄新的戒疤婉然,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