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張愣貨的好日子
張愣貨實在是沒想到自己打了四十年光棍,到頭來還能娶到一個老婆。
當然,他也想不到的是,這個老婆,最終會是三坡子溝的女瘋子三姑娘。
不過,你問他後悔不?
他一定會說,有啥後悔的!我老張就從來不做後悔的事情!
結了婚,他可一點也不嫌棄三姑娘是個瘋子了!
畢竟,三姑娘不瘋了!
畢竟,三姑娘的瘋病早就好了啊!
真的是做夢也能笑醒的美夢!
「唉,多少年沒做過個像樣的夢了啊!」張愣貨感嘆著。
於是,三姑娘就這麼嫁到了張愣貨的家裡。
從三坡子溝的西,住到了三坡子溝的東。
三姑娘不愛說話。
但是一說話,就把張愣貨,哦,張建國嚇了一跳。
畢竟他還沒有適應一個女瘋子就這麼正經地和自己說話。
她說:「我現在有一個家了。我要把娃娃要回來!你得和我去!」
張建國愣頭愣腦地道:「咋了?你還真準備要回來了?那可難了!你不記得白家的說了,要不回來了!」
三姑娘看著他,不說話,就盯著他,好像他是一隻老鼠。
張建國被瞧得心驚膽戰,「她會不會又發瘋了,打我一頓?」
三姑娘當然沒有打他,也沒有發瘋,只是看著他。
過了好久,說:「我要把娃娃要回來!你得跟我去!」
「哎呀,不是我不去!我去了就能要回來了?」他心裡還是害怕白家的。
畢竟白家的在他頭上尿了不止一次兩次。
二狗子都那麼厲害,白當家的還能軟了?
他白勝奇說的話,那就是金科玉律啊!你是不知道,當年!
哦,他忽然想起來,三姑娘知道。
那個當年,紅袖章飛來飛去的當年,三姑娘咋能不知道了!
他忽然不知道說啥了。
蹲在地上,開始扒拉黃土。
三姑娘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張建國?」
她說。
「你說了的,你答應我,只要咱們結了婚,你就和我去鎮上,把娃娃要回來。」
「你說過的。」
她再一次重複道。
張建國只是好像沒有聽到一樣,繼續蹲著。
三姑娘突然有一個衝動。
一個上去打他一巴掌的衝動!
她心裡想,這是我的瘋病在作祟嗎!
她顫抖的手掌沒有抬起來就又放下了。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一個人走了出去。
娃娃,你是媽媽撿回來的,媽媽要把你找回來。
三姑娘心裡堅定地說道。
三坡子溝太偏僻了。
一出村子,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黃土溝,黃土坡,黃土峁,黃土梁。
好像茫茫天地之間只有一個孤單的身影。
三姑娘不怕!
她已經去過一次了,再去一次也沒有什麼。
她只是心裡難受,她只是心裡難受,就像當年,她的爹,她的哥,她的娘一個個離開的時候那麼難受。
但是,三姑娘不會哭。
她的眼淚早就流幹了!
三坡子溝那麼多人欺負我,二狗子打我,我也沒有哭,以後也不哭!
將來我的娃娃要知道她的媽,是個堅強的人!
將來我的娃娃,要做個堅強的人!
她朝遠處走著。
天地之間的黃土高原也顯得不那麼高,那麼遠了。
「喂!咋地!你打算一個人去啊!你知不知道有多遠啊!」有人在後頭喊。
語氣不情不願,歪歪扭扭,扭扭捏捏。
但好歹,這個聲音追上來了。
「咋啦?三姑娘,你得跟我說話!你不能不理我啊!老戴說啦!我老張,張建國得有一個完整的家!得有個盼頭的!他跟我說的,他是村長,不能騙我!」
他走在三姑娘身後,三姑娘不回頭,他就一直說,一直說。
三姑娘心想,我倒不知道他是個這麼絮叨的人!
張愣貨,哦,我們以後都叫他張建國了。
畢竟有了家的人了,不能總喊人家的小名兒!
張建國幾次想拍拍三姑娘的肩膀或者袖子,總是沒有膽子。
他就那麼跟在後面,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三姑娘,我覺得我以後要喊你媳婦兒了!」
「畢竟,咱倆也是結了婚的!」
「唉,我以前咋不知道你是個這麼執拗的性子呢!你說那時候,我是說你瘋的時候,你也不是個這樣子啊!你見了誰,不是怕兮兮的!咋地,你好了,就變得膽子大了?」
三姑娘不理他,不過走的慢了。
也許,她是累了,也許她是覺得,這個身後的男人,以後怎的進入自己的生活了。
不過,張建國沒有發現。
他還是在不停的說話。
「哎,三姑娘,你說,你咋就突然好了呢!哈哈,好了好啊!好了好!你要是不好,我老張家,豈不是要絕後了!我老張,哪裡還能娶個老婆呢!」
「你傻不傻!」三姑娘突然說。
「什麼?」張建國叫道,「我傻!我可不傻!嘿嘿,我就是愣!」
「我爹說了,愣么關係,關鍵人要善良。雖然人們都喊我愣貨,可我心裡覺得我倒是個好人。」
他說完,才意識到了什麼,再次驚叫,「哦!哦哦!你剛才是不是跟我說話了!哈哈,那你就是原諒我了!」
「嗨,你就不應該生氣!我是答應了你,咱倆結了婚,就把那個娃娃接回來的。可是,哎呀,可是白家的說的話,肯定有些道理,我就怕咱們白跑一趟!」
三姑娘忽然停了下來。
張建國跟在後面,於是也停了下來。
三姑娘走這一路,第一次回頭看這個身後的男人。
看這個以後要跟自己過日子的男人。
她看著張建國的眼睛,一直到張建國的眼神不敢再飄忽了。
她說道:「白家的話,不能信!他們是偷娃娃的賊!」
「哦,哦。我知道。當時,還是我看見的了。他們是賊,賊的話怎麼能信呢!」張建國說道,「你說得對。」
三姑娘再次掉頭繼續前行了。
他們走過了幾條寬達百丈的黃土溝,又爬上了不知道第幾條梁。
兩個人走的慢了。
這時候,張建國斗著膽子碰了碰三姑娘的胳膊,道:「餓了吧?嘻嘻。你看!」
他歡喜而傻愣地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子。
打開一看,竟然是兩根烤玉米。
三姑娘忽然抬頭看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些什麼。
張建國沒有發現三姑娘的不一樣,因為他愣嘛。
他只是把烤玉米拿出來,遞給三姑娘一個。
「吃吧!」
他說。
「還得走一段路呢!沒了力氣可不行!」
世上有些人我們以為是錯的,其實峰迴路轉,到也未必是錯的。
鎮子叫白花鎮。
距離三坡子溝足足一百里。
白花鎮的孤兒院院長叫鄭蘭,五十多了,戴眼鏡兒,人長得很慈祥,孤兒院的孩子們親切的喊她鄭媽媽。
是啊,媽媽。
沒有媽媽的,哪個能不希望自己有一個媽媽呢。
這些孩子中,有一個最新來的小娃娃,紅臉蛋兒,胖嘟嘟,也就兩歲多一點,剛被送進來沒多久。
送他的人也姓白,是三坡子溝的白家的。
鄭媽媽很知道這個白家的。
當年那可是個風雲人物。
雖然,三坡子溝遠得很,可是縱然是白花鎮也聽過他的大名。
紅袖章裡頭鬧得最凶,最恨的,這個算是一位。
他送來的小娃娃,說是撿來的孤兒。
沒爹沒媽的可憐娃娃!
三坡子溝有個瘋女人總想偷這個娃娃,所以送到這裡來。
白家女人噫吁嚱,哭了一陣。
到好像十分不舍。
鄭蘭見多了這樣的景象,只說留下就行。
她本來也沒有過多注意,畢竟,孤兒院的娃娃哪個不可憐呢!
但是很快,白家的走了以後兩天,來了一個女人。
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
鄭蘭現在還記著那個女人的眼睛。
渴求,絕望,孤獨。
就像黃土高原最遼闊的天上的雲。
她跟自己打聽新來的娃娃,有沒有一個叫劉志學的。
劉志學?鄭蘭沒聽過。
孤兒院的小娃娃們送過來的時候,很多都是沒名沒姓的,若是有劉志學,她肯定知道。
她於是說,沒有啊。
三坡子溝呢?
哦,這倒是有。
於是那女人就爬在院子的窗戶上,一個勁兒往裡頭看。
一邊看,一邊喊,「娃娃?娃娃?」
「媽媽來接你啦!」
媽媽來接你啦!
鄭蘭想,這女的想必有些瘋!
難道就是白家的說的那個瘋女人?
她倒不是鐵石心腸,只因為見多了人情冷暖,一個人的哭喊早已經動彈不了她的內心。
她有慈祥的臉,可是也有不容易軟化的感情。
她只是在院子里站在,看著,看著那個女人在窗戶上哭喊。
沒想到還真有一個娃娃被喊動了。
就是白家送來的娃娃。
哦,小傢伙有名字啊!
那怎就被送過來了呢?
她把女人拉過來,說:「你是娃娃的媽?」
「我是娃娃的媽!」
那個女人說。
「親媽?」
「親的不親的很重要嗎?」
鄭蘭抬了抬眼鏡框,說:「那倒也不重要。」
「但是,你不是親的,你就得辦手續才能領養孤兒院的娃娃。」
那女人愣住了,她問「什麼手續?」
鄭蘭把各種手續給她說了一遍。
那女人顯得手足無措起來。
她記不住啊,她心裡都是娃娃,沒有記住手續的地方啊!
「而且,你是沒有結婚吧,沒有家,就沒有資格收養娃娃。」
「這是國家規定,我們必須為每一個孤兒的將來負責。」
你說鄭蘭怎麼鐵石心腸!
難道看不到三姑娘的渴望?
可是,鄭蘭不認識三姑娘啊!
她只是一群無家可歸的娃娃們暫時的一個家。
畢竟,一個瘋子,一個沒有結婚的女人,怎們能夠有條件為孩子帶來好的生活呢!
三姑娘最終離開了孤兒院。
鄭蘭沒有出門送她。
因為,她心裡有一種預感,這個女人很快就會回來的。
現在,那個女人果然來了。
她的身後跟著一個一臉窩囊相的男人。
但是,鄭蘭迎了上去。
三姑娘第二次看見了這個院長,她站在那裡,說:「我來接娃娃回家。」
家?哦,你有了家了。
鄭蘭聽出了話意。
於是,她把兩個人領到了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