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
一個月後。
赫連林蒙部大敗於淮水,全軍繳械投降。
高承羿與赫連林蒙同歸於盡。
赫連北斗被蕭旋凱斬殺於馬下。
齊國新君擁護赫連荊義繼承北元王位,蕭旋翎以公主之身份和親於北元可汗,兩國簽下通商條約,永結同好,一百年不起兵戎。
……
新君啟程回京前一天晚上,照例去給邵太后請安。
殿門緊閉,門外有侍女看守。
殿內,邵太後面如死灰的靠坐在牆角。從早上得知高承羿死了的消息,到此刻不過幾個時辰,只人卻看起來老了許多。
她手裡拿著一根白蠟,火焰朝下,白色的蠟淚一滴一滴的落在青磚地縫裡,發出輕輕的油花嘆息聲。
一聲接著一聲。
高義璽站在對面靜靜的看著,站了好是一會,聽邵太后問道:「能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么?」
高義璽道:「回母后的話,軍報上說羿皇叔是戰死的。」
「軍報上說?」邵太后將燭火磕滅,抬頭看著高義璽,「都打勝仗了,他還能戰死?」
「人回來傳,柳王妃薨了,羿皇叔聽到消息后情緒失控,與赫連林蒙大戰於陣前,連斬胡人十數位猛將,最後殺得脫力,死在了首領赫連林蒙刀下。」
邵太后輕輕問道:「可……可有遺言?」
高義璽答:「士兵出城時,羿皇叔已經咽氣了。」看了看邵太后兩行淚掛在臉頰,又道:「得知柳王妃薨了的消息時,倒是說了。」
「說了什……」話脫口而出,最後又被邵太后咽了回去。
高義璽接著道:「羿皇叔說:大戰勝利后勢必手刃害死鳶兒的毒婦,絕不手軟。」
邵太后聽了,就忍不住輕笑了起來,擦掉臉上的眼淚,道:「還得回他沒回京,還得回他死在了外面,為了這種狼心狗肺之人浪費感情真是不值當,明日啟程回京,我還是大齊國說一不二的皇太后,最後笑著活下去的人,是我邵梅兒。」
笑聲得意,絕望,又凄涼。
高義璽等她笑完,才道:「昨晚父皇給兒臣託夢,吩咐不準母后回京。」
提到太祖高宵,邵太后緊緊的咬著下嘴唇。
「父皇還說,今晚上在西州城外等著母后。」
嚇得邵太后連連往身後牆角處躲,不住的搖頭說:「不,我不能見先帝,我不能見他,璽兒,平心而論,這些年我對你怎麼樣,你可是要有良心啊……」
高義璽道:「父皇生前最鍾愛母后,父皇的脾氣母后再了解不過了,沒有人敢違背他的旨意的。」
邵太后嚇得渾身直打顫,回想起當年委身於高宵的那段日子,簡直比在地獄里還可怕。
十六歲那年,她被鳳鸞春車駕著,送到了龍床上,一晌歡愉,從平民之女晉為昭儀。
那年太祖高宵五十二歲,正有前人詩云: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年輕時的高宵常年打打殺殺,殺人如麻,等到老了,心裡扭曲,以折磨佳人征服美人為樂趣。每次性盡之後,都要在邵梅兒後背燒香為記。她背後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塊煙烙,每一塊都拜他所賜。燒香之時,不能說疼,要享受著跪在他胯下說謝主隆恩。
他喜歡聽烤焦白皙皮肉的呲呲響聲伴著美人享受時的連連嬌喘聲,她表演得最好最像,所以最得寵愛。
後來太祖病得卧床不起,她大權獨攬時,便開始了報復。高承羿不是她養的第一個面首,早在高承羿之前,她已經在高家旁支兄弟中睡過了許多,後來遇見了高承羿,一開始只是單純看上了他的相貌,不成想越是靠近越是迷戀,他讓她找回了那些青春年少,填充了心底的空虛寂寞。
高承羿從面首中的一個,變成了她唯一的愛人。她能威脅他同她上床,卻做不到讓他的心裡裝著她,這種感覺如絨刺握在手心裡,既痛又癢,不斷的越界,不斷的越界,她是奔著征服他去的,卻不曾想,走到一半的時候,就迷失了自己的心智……
殿門被推開又闔上。
高義璽走了出來,平聲吩咐左右道:「送她上路。」
……
屋裡邵漪柔才把懷中的蕭欣航哄睡著,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外面的報喪鐘聲響了。
一聲接著一聲,連敲了七十二下才止。邵漪柔數著,眼圈就慢慢蓄紅了。
蕭欣航翻身醒了,睡眼惺忪間,環著邵漪柔的脖子問:「大娘怎麼哭了,誰欺負大娘了么?」一邊問,一面拿小手幫邵漪柔擦眼淚,「大娘是不是和航兒一樣,想爹爹了,奶奶都說了,回家就能見著爹爹了,大娘別哭了好不好?」
邵漪柔抱著孩子,親了親他的額頭,「大娘不哭了,很晚了,航兒快睡吧,明日還要趕路呢。」
蕭欣航見著邵漪柔笑了,才放心的閉上了眼睛。
邵漪柔見孩子睡的平穩了,才輕輕的將他放在小床上,蓋上被子,掖好被角,看著孩子的眉毛,和蕭旋凱的簡直一模一樣,再看看那長長的綿密的睫毛,應是隨了她的生母魏氏吧。
外頭貼身丫鬟敲門,邵漪柔腳步放輕,推門走了出去。
丫鬟稟道:「太后殯天了,才咽氣。」
邵漪柔點了點頭,緩了緩,問道:「聽沒聽人說靈柩抬回京都么?」
丫鬟說:「聽人傳太后遺旨,不讓將靈柩抬回京都,就在西州下葬。」
邵漪柔聽著,抿唇之際,一行眼淚就又滑落在了臉頰上,側頭擦了去,道:「不回京都,也挺好的。」
抬頭看看天上,是一輪清皎的月牙。
……
第二日,臨出發前,邵漪柔突然請旨,要留在西州為太后守靈三年。
新君開始不準,后又准了。
邵漪柔去和大夫人辭行,大夫人握著她的手不捨得讓她留在西州。
邵漪柔笑著,一時從袖子里拿出她同蕭旋凱的和離書,交到大夫人手裡,「這個還要請母親交給侯爺,就說是我簽了名的,同意和離。」
大夫人道:「旋凱的話不作數,只要我不點頭,柔兒到什麼時候都是蕭家的媳婦。」
邵漪柔搖了搖頭,依偎在大夫人的懷中,溫言道:「母親不要誤會了侯爺,去年臨上戰場前,他留下這封和離書,本是給我自由的好意,是去是留,憑我自己決定。」
大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笑說:「做不成兒媳婦,做女兒也是一樣的,娘心裡,到何時都留有你的一分位置。」
邵漪柔聽著,便含淚叫了聲娘,大夫人握著她冰涼的手指尖,應了。
她沒再去見兩個孩子,那天魏氏走,母子分別撕心裂肺的場面,單是想想就讓人沒了勇氣。
……
回京的隊伍出發了。
西州的物候讓人不適,都五月底了,還在刮著讓人覺得寒涼的大風。
邵漪柔站在高處,目送著那長長的蛇形隊伍一點點向城外移動。
湛藍的天空上不知何時飛滿了各色明麗的紙鳶。
邵漪柔抬頭看著,那紙鳶越飛越高,越飛越遠,脫離了繩線的桎梏,真正得到了自由。
丫鬟道:「聽人說今日是柳王妃的生辰,羿親王臨終時囑咐人務必放滿九十九隻紙鳶……」
晚上,回到邵太后靈堂。
邵漪柔耐心的為每一隻盞燈填滿燈油,又將為邵漪微的虛冢置在一旁。
靈堂前亮如白晝。
她看著堂正中央的靈柩,又想起了當日邵太后和她說過的話:
他要是死了,就再為我們柔兒擇個更好的,柔兒才多大,他蕭旋凱何德何能讓我侄女守一輩子活寡……
邵漪柔笑了笑,看著那靈柩,對邵太后道:「姑媽,這回柔兒不在侯府守活寡了,柔兒在西州守著您和微兒。」
「要是那年姑媽不強迫他娶我該有多好啊,柔兒若遇不見他,也不會向現在這般割捨不下了。」
「話本上唱的詞,真是唱到人心口窩裡了,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白燭上的蠟淚,雨痕秋水一般,滴在了青台沿壁上,一點一點的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