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番外一
他的眼睛已經留不住任何色彩了。也許,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
燭光搖曳下,他腦海中晃然出現她坐在他面前,執子落棋的樣子。
她還是那麼美,她微微低頭,捻起一子,以另一隻手的手背扶著額,發間的步搖隨她動作搖晃,玉顏綽約。
她輕落一子,抬頭看他,緩緩道,
殿下,該您行子了。
她身後那一陌碧桃花洋洋洒洒而落,而她渾然不覺,只是對他輕笑,眉眼入夢。
那時的他以為,他仍是有可能的,只是最後,傾盡半生,也只得了她從始至終的一句殿下,而非郎君。
她笑,芙蓉面顏綻,身後夭夭灼灼十里桃花便失去了所有顏色。
他笑著道:「好,該我落子了。」
這一回,讓他先走一步吧。
她的音容笑貌,恐只得碧落黃泉再相見,若有來生,他便等她一世。
若無,那便罷了吧。
他緩緩閉上眼。
鄧嫿握著劉武的手,痛哭出聲。
二
他自小便極羨慕長兄。
大抵是因為長兄有所有他想要的東西。
朝臣雙手奉上的稀罕象牙畫扇,所有人的尊敬與巴結。
還有至高無上的東宮之位。
他想要,一直都想要。
他幼時跟著長兄,長兄搭箭撥弓的時候,箭猛地穿空,直直射入靶子的紅心。
所有人都在為長兄歡呼,一向沉默的母后都露出了一絲笑意。
而長兄站在那兒,平靜無波,似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面對長兄那雙淡漠的眸,他似乎覺得長兄能看穿他所有的想法。
長兄生得極好看,但所有人都說,長兄氣度比之容貌更甚,那份氣度是君王與生俱來的威勢。
他不明白。
他與長兄,同父同母,同為中宮所出。
為什麼所有人都在稱讚長兄,而他永遠隱於背後。
他開始討好母后和父皇,他年齡尚小,就算是撒嬌打混,父皇和母后都會覺得親近自然。
而這卻是長兄最不屑的事情。
長兄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能百步穿楊,能輕飄飄地幾句就讓朝堂上爭論不休的朝臣閉嘴。
那些落在長兄身上的,或佩服或愛慕或臣服的目光,他全然妒忌。
他不甘心當長兄的影子,處處和長兄爭,而長兄卻毫不在意,他爭,長兄便讓,毫不過心。
可越是這樣,他越是覺得不舒服,長兄似乎一直是這般淡漠模樣,無波無瀾。
他與長兄不同,他在花燈節猜燈謎拿到的燈籠,他不想要,卻會隨手送給那個說自己恰好生辰的女子。
那女子紅著臉接過,而他毫不在意地輕笑。
他想同長兄一般淺淡,不苟言笑,卻始終做不到。
若是長兄,定然不會隨意贈予女子任何東西,因為有許多人,都在盯著東宮的女主位。
他一直覺得,長兄對所有女子都是一樣的,但他卻看見,他一向淡漠的長兄在華燈暗夜中,強行攬一個女子入懷。
而女子的反應是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燈火闌珊,他依稀看得清那女子的面容。
他不知該如何去言說那一瞬間的驚艷。
他身在宮中,宮中如此多絕色女子,但卻沒有一個可以與這個女子相比。
而且,皇宮之中,不可能有女子敢抬手就扇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一巴掌。
雨忽然落下,他看見長兄復追上去,抱住那個女子,死死不放手。
而那個女子迎著雨,一字一句道,
「劉啟,你知道我最恨你什麼嗎?」
「我最恨你永遠不知道我要什麼……」
雨聲將聲音遮住。
他眼睜睜看著,那個女子,拔下簪子狠狠扎進了長兄的背。
他震驚萬分。
那個女子頭也不回地離開,唯留長兄一個人在雨中看著那女子的背影愈行愈遠。
他從沒有見過長兄這般狼狽的樣子。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被一個女子,直喚大名,被一個女子扇耳光,被一個女子堂而皇之地刺傷,而他的長兄卻半步也不後退,一聲不吭。
他甚至有些懷疑,那個人,真的是他的長兄嗎?
直到明吟一戰,匈奴人將一個女子綁在城牆上,他本以為長兄定然會以復城為重,卻沒想到,長兄猶豫了,長兄下令讓三軍撤退數十丈。
那是他眼中,從來冷漠清醒的長兄。
可是長兄卻與他所想,大相徑庭。
他急著要收城,抬弓就射向那個女子,只要那個女子死了,長兄就沒有牽絆了。
而長兄卻再射出一箭,將他的箭打落。
女子被扔下城牆,而長兄不顧生死以身涉險,從半空中抱住那女子。
那女子卻一句話都不與長兄說。
明明眼眶已經紅了。
他細細分辨,原來,竟是花燈節那一夜,長兄挽留的那個女子。
看見自己的長兄愛而不得,他不知為何,有些許失落。
他去接觸了這個女子,原她姓張名容瑾,是張家的嫡女。
他一開始只是好奇,後來,卻不自覺地墜入那女子一雙瀲灧著水光的桃花眸中。
他似乎明白了,為何長兄會願意放下一切尊嚴,在那樣的雨夜中,死死地抱住她不放手。
她輕笑,
「殿下,該您落子了。」
聽見她說話,他才反應過來,忙落下一子。
她卻垂眸笑了,面容比之身後桃花更瀲灧。
他偷偷地將一塊青玉佩塞在她腰間。
她沒有發現,他卻有一種做賊的感覺。
似乎是偷了長兄的東西一般,坐卧不安。
可是想到那個女子清麗的面容,他卻又覺得當是如此。
長兄這般刻板,張容瑾自然不會喜歡長兄。
但他不一樣,他比長兄更惹閨閣女子傾慕。
他卻猜,大抵那些女子都不敢明目張胆地喜歡長兄。
卻沒想到,他的那塊青玉佩,會從長兄袖中拿出來,長兄面無表情地還給他,
「劉武,她不是你該招惹的人。」
面容無波無瀾,情緒平淡。
他卻莫名其妙覺得惱怒。
憑什麼,長兄可以,為什麼他不可以。
似乎是老天助他,張容瑾竟然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
他誆騙她,說他曾經與她兩情相悅。
她竟然半信半疑地接了他的青玉佩。
他初時,抱著的想法中,更多的是利用,更想從長兄身邊將她搶過來。
慈微觀那夜,他用了迷情散,從後面抱住她,輕聲在她耳邊一遍遍喚珺兒。
她低聲懇求,求他不要點燈,他依言,沒有點燈。
翌日清晨,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非床榻上那一抹落紅,他只怕要以為只是一場夢。
可不知為何,她仍然不願意嫁給他。
他用計逼她,她答應了,轉頭卻嫁給了長兄。
哪怕只是做妾。
她那麼高傲的一個人,連嫁給他做正妻都不願意,居然為了長兄,甘願做妾。
他嫉妒得發瘋。
他自請出戰,只為了讓長兄封她為皇后。僅此而已,而他先提出的要求,是要當儲君,可那不過是個借口罷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權勢,只是長兄擁有的,他都想要擁有。
她,他曾經擁有過了,只是他把她弄丟了。
他一直將慈微觀那夜的事情閉口不提,只是因為,她的夫君是他的長兄,他若是將這件事說出來,她在東宮的日子,必然不會好過。
他大捷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去見她。
她卻眸色淡漠,如同長兄一般清冷
「淮陽王殿下若不願稱我皇後娘娘,稱我一聲皇嫂亦可,直喚本宮閨名萬是不妥
他抬頭看向她
「你竟如此絕情。」
她冷聲道
「梁王慎言,本宮與彼何時有過情?」
他明知不該問,卻忍不住問,
「若是當初,我沒有逼你,你可會嫁給我?」
她面色冷淡道,
「若當初的淮陽王殿下與本宮以禮誠相待,本宮亦不願與殿下歷六禮,結瑛璃。」
張容瑾抬眸看他,一雙眼平平淡淡,似乎在談論宮中瑣事一般的從容鎮定。
他看著她,握掌成拳。
張容瑾放下茶杯,沉聲道,
「梁王,既你想不清楚,本宮便實實在在地與你坦誠相待一次,若我張容瑾身無長物,地位卑賤,相貌醜陋,於你無用,你可會娶我?」
劉武道,
「便是如此,我意亦決,此生願得汝為妻,不復相離。」
張容瑾道,
「好,既是不復相離,本宮再問你一句,
若他日你得我,有人告訴你,殺了我,可換取天下,你可會棄我絕我?」
張容瑾的聲音不大,卻讓他的心一瞬降落深淵。
他不會,可是,他這一個從小到大都像是被權勢所驅的人,他該如何回答。
他面色蒼白,須臾,
低頭,雙目通紅,眉凝,
道,
「你果真是狠心。」
張容瑾看著他,冷冷道,
「你是在說我,還是在說你自己。」
他道,
「沒想到你竟一點情分都不留,明明在慈微觀那夜我們——」
張容瑾道,
」新元年五月十七,
是不是?」
她仿若無事般道出,
他凝眸,悵然道,
「原來你還記得。」
張容瑾道,
「那夜,家母急病,我連夜下山,故而,當夜並未在慈微觀中。」
他面色一變,
「那夜的人——」
張容瑾道
「是鄧嫿。」
「那年,五月十六,她聽聞我在慈微觀中,便隨我而來,
五月十七,我下山,她留在山上,
五月十八,她歸來長安,帶著一方染血的元帕。問我,她當何如?
我問她,是否願意傾覆一切去博一無怨無悔,她道,妾心已決,烏白首,馬生角,休別離。
那之後,你逼我嫁給你,我走投無路,她來問我,可願成全她讓她能入你府中為妾。
我說,不必求我,我不會嫁給淮陽王你。
那時,我已抱以死求仁的決心,哪怕殞命也絕不願讓張家因為我成為你的傀儡。
後來,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忽然求娶鄧嫿為太子妃,是為了我,再然後,你都知道了,
南門流民,瑛璃相換。
所以你最後娶的人,是鄧嫿。
她是因你被親父相唾,妄失清白的人,
也是你情義負盡之人,
更是無怨無悔默默為你做下一切只求你平安無恙的人。
她這輩子,想來,求得最多的人就是本宮,
你逼娶,她求我容她為妾,,
你乍失臣心,她親自顧臣垂訪,只求他們能遂你意而為,亦因此求我下達懿旨,震懾卿臣。
你欺君罔上,她徹夜長跪於未央宮前,央我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
昨日,她又來求我,
你猜,她求我什麼?
你猜,是不是為你。」
張容瑾冷冷地看著他,
「我初見鄧嫿時,她眉眼帶笑,嬌俏活潑,做了你的妻子后,我卻再未見過她有過一天歡愉,她成了皇子妃,做了王后,可是她並不開心,她滿心以為她嫁於了良人,卻不知是痴心錯付。
昨日,她求我,下懿旨,
讓她連坐鄧通一事,令她下獄,再藉此機會為她換個身份,遠走天涯,此生不復歸淮陽。」
張容瑾拿起茶杯,
想來現在已在城門外了
張容瑾鬆手,茶杯跌落在地上,
碎片四濺,茶葉和水珠迸越出來。
猛地泠啷一聲,刺人耳膜,
「梁王,這杯子碎了,絕沒有再復原的機會,這四濺落地的茶水,也斷不可能再回到杯中,時間不等人,破鏡難重圓,若你再與我多言一句,她便多走一舍,你若再不醒悟,待他日你醒悟過來,這世間便再沒有鄧嫿了。」
他無奈地苦笑,
「你覺得,我該去么?」
張容瑾看著他,面上沒有一絲情緒。
他垂眸,起身,縱馬而去。
他明白了,她想他去。
大抵,他與鄧嫿就是孽緣,從一開始,就不該無緣由地贈予鄧嫿那盞燈籠。
她不算多漂亮,也沒有多出眾的才行。
可是她大概是這世間,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
他一直刻意冷落鄧嫿,但她卻為他管理王宮二十年,哪怕換不來他的一瞬停留。
他看著她,從唯唯諾諾,變得大方落落,在宴上,所有人都暗嘆王后賢淑。
只有他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到底是與她相敬如賓,走到二十多年的歲月的盡頭。
只是他清楚,他從沒有愛過這個滿心是他的女子。
他終究還是忘不了,那個在桃花樹下,笑靨如花的女子,輕聲道,
「殿下,該您落子了。」
他緩緩閉上眼。
長兄不知道,這輩子,他最想和長兄爭搶的,也是唯一動了真心想與長兄爭搶的,唯有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