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不戴紅妝入敖軍
第十一章不戴紅妝入敖軍
樊玶燒傷未愈,在和館里閑得無聊都快憋出病了,奴婢因為她的傷不讓她出門,她嘗試用自己的內力調養傷口,可效果卻沒有黑衣人調養的好,不愧是內力深厚的高手。
「大玶,大玶。」
「師傅!」樊玶聽到范山熟悉的聲音高興壞了:「師傅,你可來了,徒兒這幾日想死你了。」
范山見到樊玶,一臉心疼自責:「都是為師的錯,不該讓你一個人回宮,害你被人弄成這幅模樣。」
「師傅,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要教訓析滿的,你怎麼瘦了?」樊玶看著范山的大肚子明顯小了不少,臉頰也瘦了一圈。
范山這幾日為了樊玶著實憔悴了不少:「沒事,師傅肉多,不怕瘦,你好些了嗎?」
「師傅,我好多了,你看傷口都在結痂了。對了,您知道救我的人是誰嗎?您怎麼找到我的?」
范山一時語塞:「這,是為師的一個故人,他幫為師找到你的,說你被析公的公子欺負得都成肉泥了,哎,可心疼我嘍。」
「他不是啞巴嗎?他怎麼有權力包下和館的一間屋子?」
「和館這間屋子是為師留的,他是啞巴?……他不是吧。」
范山吞吞吐吐的樣子讓樊玶懷疑:「師傅,您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沒有啊,為師為何要瞞著你?」
樊玶總覺得不對勁:「有人昨晚幫我用內力療傷,穿著夜行衣,還偷偷摸摸的,不會就是師傅你說的故人吧?」
范山記得熊酌和他說是找宮女給樊玶療傷,難不成是自己親自出馬。范山一口咬定:「嗨,就是他,你想啊,和館不是隨便人就能進來,他一個普通人當然要避開周圍巡邏進來啊。」
「那他可真厲害,他的內力有幾成,給我療傷效果甚佳。」
「八成。」
「豈不是比師傅您還高,師傅您哪認識的高人啊,名字叫什麼?」
「他不願意別人知道,大玶你就別問了,專心養傷就好了。」
樊玶有點失望:「好吧,師傅,我沒回甘泉宮,酌王子那邊他沒問嗎?」
終於問到熊酌了,范山雖然希望他們能結為連理,但是熊酌的身份會牽連樊玶,熊酌也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幫忙疏離樊玶,他只好棒打鴛鴦了:「哎,為師十分生氣,我徒兒受了這麼重的傷,四王子卻不問不管,迷上了和歡閣的花魁若楓,連續幾日夜宿和歡閣,到現在都沒回來,為師以為你和四王子兩情相悅,沒想到……」
「師傅!」樊玶打斷范山的話:「我和他從未兩情相悅,今後請不要拿我和他開玩笑!」
「嗯,好,不提他,你好好休息,我去給你熬藥。」
樊玶望著范山憨厚的背影:「師傅。」
范山轉身,夕陽的餘暉襯得他更加和藹可愛。
「謝謝您。」樊玶感激道。
「嗨,我當你要說啥。」范山甩甩袖子走了,他最見不得真情流露了。
范山幫忙熬藥時才發現庫房裡有幾百株雪澤草,想必是熊酌比他提前一步換到了雪澤草,范山不禁感嘆其用心良。
范山將熬好的葯放在案上,用扇子晾涼。
「師傅,你真細心,除了我君父,世上就再沒有人比你,和你那位故人對我好了。」
「哦?我那位故人怎麼對你好了?」范山好奇道。
「他幫我療傷,幫我掖好被角,就像君父在世時那樣。」樊玶越說越失落。
「你最近怎麼愛多愁善感了,這可不像你,喝了葯趕緊好起來。」范山把葯端過去給樊玶。
樊玶乖乖喝下,喝完一抹嘴道:「師傅,你的故人救了我,那析滿沒把他怎麼樣吧?」
「你放心,我已經稟明我王了,析滿被判了車裂,析公也被罰去修城防了。」
「這麼嚴重啊……」
「他把你傷這麼嚴重,又欺凌了多少國人,罪大惡極,楚法判決如此,是理所應當的。」
「既然楚法有所規定,那為何現在才判呢,看析滿如此猖狂也不是一天兩天吧。」
「這幾天就正打算處理,剛好被你撞倒了,你怎麼那麼多問題啊。」
「師傅,我這幾天不是憋壞了嘛,這裡都沒人說話,你帶我去你住的南山吧,那邊起碼有菜園子給我活動活動。」
「就你這樣,還想活動活動,你怕不是腦子進開水了吧,你這傷口做體力活,剛結的痂馬上就會崩開的,做夢,在屋子做夢最好。」范山沒有絲毫妥協。
樊玶只好喪氣地待在榻上了。
「安心養傷,什麼都別想,等你傷好了,你愛去哪去哪。」
「好吧師傅。」
范山走後,屋子又剩樊玶一個人,她很好奇今晚范山的故人還會不會來,她起身把房門打開,就這麼靜靜等待著。
不知到了什麼時辰,月光灑在院中的芭蕉,落下一片片婆娑搖曳的影子。樊玶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有些期待地望向門外,果然是一個八尺身高,筆挺如竹的黑衣人。
「閣下有禮了。」樊玶熱情地打招呼,也很細心地沒有點燈。
熊酌看著黑暗的屋子,樊玶坐在榻上,顯然早就在等他:「姑娘有禮。」
他竟然說話了!他不是啞巴,他的聲音冷靜深沉,有著歷經世事的成熟感,聽起來大概有二十多歲的樣子。
熊酌吃了變聲葯,可以短期變化聲音。
「你之前不是不會說話嗎?怎麼現在會講話了?」樊玶問道。
「在下昨天嗓子不太好,不可以發聲。」
「原來如此,我聽我師傅說你是他的故人,是你把我從析滿手中救出來,小女感激不盡。」樊玶下榻正式行禮道。
「慢,姑娘還是在榻上躺著,莫要讓傷口開裂。」
「多謝閣下關心,這幾天我的傷不像之前那麼疼了,多虧閣下的照料,等我傷好了,我幫你采點治嗓子的葯。」
「姑娘不用客氣,在下雲遊四方,路見不平而已,姑娘莫要掛懷。」
樊玶也想雲遊四方,只是她心事多,怕不能隨性:「閣下真是逍遙之人,能夠雲遊四方,想必心胸寬廣能納天地,一身浩然之氣,小女真是敬佩閣下。」
「姑娘過獎了,在下不過喜歡無拘無束罷了。」
「我也是,我長於深宮,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有一次逃出宮好多郎中抓我,我被逼到冷宮,退無可退,最後鑽到水裡,還是沒能逃出來。」樊玶說到此處「噗嗤」一聲笑出來,她想到那天還是熊酌特意把她帶回去的。
熊酌心知肚明:「然後呢?」
「就沒有然後了,我逃跑失敗。」樊玶並沒有提到熊酌。
「外面世道險惡,遠沒有宮中安全,姑娘沒有獨自一人生存經驗,最好待在宮中。」
「你怎知我沒有一人生存經驗?」
熊酌不假思索:「范山告訴我的。」
「可我遲早要一人生活的。」
「姑娘此話怎講?」
「我不喜歡這裡,這裡的路都是被別人安排好的,並非心中所向。」
「看來姑娘心裡已經計劃好了。」熊酌抱臂道。
「我原是樊國公主,被晉國趙盾害的國破家亡,我想有朝一日殺了他,祭我樊人。」
熊酌沒有答話,只是靜靜聽著。
「閣下認識趙盾?」
「知道,此人城府頗深,在下勸姑娘不要意氣用事。」
「你也不相信我能夠報仇嗎?」
空氣彷彿靜滯一般,只聽見外面芭蕉葉晃動的聲響。
「閣下沒有經歷血海深仇,是不會明白小女的感受。」
「該療傷了。」熊酌轉移話題道。
一個素未謀面的生人,樊玶怎麼能指望他什麼都知道呢,她真是瘋了才和他說那麼多,看來這幾天是無聊壞了。
樊玶有點不好意思地脫下外裳,這是她第一次自己在外人面前脫去外裳:「聽閣下的聲音大概二十多歲了吧,可曾婚娶?」
「未曾。」
「嗯?」樊玶一愣,此人真是自由自在,和常人不同。
隨著熊酌掌心發力,冰爽的內力舒緩地貫穿進樊玶的身體,慢慢撫平樊玶的傷口。
又是兩個時辰的療傷,熊酌豆大的汗珠落下,連續好幾天消耗內力,熊酌不免有些吃不消,收起內力的瞬間,熊酌怔晃了一下,差點從榻上倒下去。
樊玶接受完療傷,身體更加清爽,宛若新生,充滿活力,她轉過頭看到熊酌一支膝蓋撐著手臂,兩眼緊閉,冷汗涔涔,似乎脫力一般。
「你,你怎麼了?沒事吧?」
樊玶扶著熊酌另一支手臂,被熊酌擋回去:「無礙。」
「都這樣了,怎麼可能沒事,來躺下。」
「不用。」熊酌睜開眼看了一下樊玶,黑暗中,樊玶有種錯覺,覺得他的眼睛和熊酌的好像,可是明明聲音都不同。
「姑娘,快躺下吧。」熊酌撐著疲憊的身子,讓樊玶躺好,輕車熟路地為她掖好被角。
「你是每晚都會來嗎?」
熊酌掖被角的手頓了頓,他點點頭。
「我已經好多了,可以不用內力療傷了,閣下為我做的已經太多了。」
熊酌還是點點頭。
樊玶突然拉住熊酌的手:「你到底是誰?」樊玶一直想著心中的答案,期待答案就是他。
熊酌把樊玶的手拿開:「姑娘傷勢已經好了大半,在下以後不會再來。」
說完,熊酌毫不回頭離開,樊玶掀開被子追了出去:「我就想知道你是誰,告訴我很難嗎?」
熊酌腳步沒有停下,留樊玶一人在院中。
第二天清晨,范山來看望樊玶:「咦?你昨晚沒睡好嗎?黑眼圈那麼重。」
「你的故人是不是酌王子。」
范山愣了愣:「大玶你真是愛開玩笑,你知道四王子在幹嘛嗎?他還在青樓沒出來,為師真佩服他的體力。」
樊玶的心就像從炙熱的炎夏被丟進寒冷的冰窟窿里,冰火兩重天,對哦,那個小子在青樓。
「師傅,我想喝酒。」
「胡鬧,傷都還沒好,喝什麼酒。」
「可突然好想醉一把啊。」
「等傷好了,為師帶你去喝。」范山看著樊玶悶悶不樂道:「今天來呢,是想告訴你個好消息,你妹妹三天後和王子旅成婚了。」
「這麼快啊。」樊玶還是提不起勁。
「你妹妹成婚,你應該高興啊,怎麼還是這副表情。」
「她的人生她自己做主,我管不了她。」樊玶一想到妹妹只是被納為妾,心裡就憋屈,真不明白樊瑛怎麼就心甘情願當花心蘿蔔的妾,想起花心蘿蔔,他的弟弟也是得了他真傳。
嗯……嗯?如果樊瑛出嫁了,那她和熊酌是不是也快要……
「師傅,你今天不會是想把我拉去和熊酌成親吧?!」
「大玶,你怎能直呼四王子名諱。沒有,還沒輪到你。」
樊玶鬆了一口氣,心中也對這樣的安排有點疑惑,楚王同時賜婚,按理說應該同時成親才對,難道黃道吉日不一樣。
范山有點為難道:「是沒輪到你,可是輪到別家姑娘了。」
樊玶不明白。
「楚王賜婚四王子,要娶左司馬申子舟的妹妹申子繁。」
申舟,名無畏,字子舟,為楚國左思馬。析氏素來和申氏交好,析公在郢都也受到申無畏的幫襯。可是熊酌將析滿殺了,析氏肯定和申氏會加強合作,要想打破這樣的關係,楚王就把申氏嫡女嫁給熊酌,裝作扶持申氏,這樣析氏和申氏的關係就被會削弱。
樊玶當然不知楚王的目的,只知妹妹要出嫁了,自己婚期改了,熊酌要娶別人,更加明白自己身在楚國猶如斷梗流萍,漂泊不定,像是多餘的人,沒錯,她就是多餘的人,不由心生傷感。
「嗯,這也是好事嘛,四王子流連煙花柳巷,還好我們大玶沒有和他在一起,不然可就慘嘍。」范山安慰道。
「師傅。」樊玶看著范山,差點眼淚掉下來,真的很感激世上還有范山陪著他。樊玶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我從來都沒有想嫁給王子酌,都是師傅在亂點鴛鴦譜。」
「是是是,是為師看走眼嘍。」范山摸著自己打卷的山羊鬍笑道。
三天後,甘泉宮處處張燈結綵,掛滿紅綢,鋪上紅地毯,一派喜慶祥和。
坐在上座的熊酌身穿大紅喜袍,臉色沉冷:「她的傷勢好些了嗎?」
范山拱手道:「大玶的傷好多了,大概過半個月就會痊癒。」
「要不要把樊姑娘接回來?」元子家道。
「不必了,她想回來就回來,不想回來也行,之後請范大夫多照顧她。」
「諾。」范山道。
「吉時到了,王子該去接新娘了。」元子家提醒道。
熊酌面無表情接過紅綢,彷彿接過沉重的枷鎖,走上接親的馬車。
和館中,奴婢送來請柬道:「姑娘,這是樊姑娘給您的。」
「樊姑娘?」樊玶疑惑地打開請柬,原來是樊瑛與熊旅大婚的請柬。
這個妹妹竟然會想到她,不怕她到婚禮大鬧嗎?哎,事已至此,畢竟是樊瑛的人生大事,她能參與也是好的。
「備車,等會去衡陽宮。」
「諾。」
樊玶坐在漆奩前,梳了個簡單的高髻,上面戴著金鈿,挑了件栗色金線雲雷紋深衣,配上她的淡妝,在正式場合里不喧賓奪主,既打扮得體,又端莊不俗。
已近黃昏,樊玶坐上馬車,許久未出門都有些不習慣了。馬車駛過僻靜的小巷,到達熱鬧的街市,她掀開車簾,看著繁華似錦的郢都街巷,她的心漸漸寧靜下來。她身上的傷就是為了保護這一方百姓,她沒有後悔,如果再來一次,她還會是同樣的選擇,只因想看到這祥和的市井。
「王子接親,快來看看啊。」
樊玶聽到街上的議論,眼睛不由順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了看。只見前方一車隊的紅衣,敲鑼打鼓,前面有撒花瓣的奴僕開道,四馬駕車,足以顯示王子的地位,這應該是熊酌去接親。
樊玶的馬車見迎親車隊的排場,自覺靠在路邊避讓,等車隊離開再前進。本足夠兩輛馬車并行的道路,樊玶的馬車硬生生地停在不起眼的角落,讓喜慶熱鬧的接親車隊行到路中間,接受著楚國人民的賀喜,與樊玶馬車相錯,錯過兩個人的人生,往左司馬府行去。
到了衡陽宮,樊玶來到樊瑛的寢室,看到鳳冠霞帔的樊瑛,彷彿看到了自己出嫁時的模樣。樊瑛化著平時不曾有的紅妝,濃抹相宜,她莞爾一笑,仿若牡丹盛開,雍容華貴,向樊玶走來,身上的璧墜流蘇簌簌作響,嫁衣上的鴛鴦石榴圖案越發清晰。
「姐姐,傷好些了嗎?」
「好多了,讓你擔心了。」姐妹倆從沒有過的客套。
「姐姐今天這身衣裳也極好看。」樊瑛寒暄道。
「今天你才是最美的。」樊玶沒有多說,怕樊瑛嫌煩,她日後為婦,免不了與宅院里的妻妾勾心鬥角,這是樊玶最擔心的。
「姐姐,今天也是四王子與申氏姑娘大婚,你不去看看嗎?」
「不去了,我是來看妹妹出嫁的,哪有時間看他。」樊玶笑著遮掩心中的酸澀。
樊瑛似有察覺:「那好,就勞煩姐姐等會一路與我相隨嘍。」
「這是當然。」
吉時已到,樊玶眼看著樊瑛戴上錦蓋,被熊旅接上馬車,二人執手,郎情妾意,若是熊旅沒有三妻四妾,這樣的畫面確實美好。
樊玶跟著馬車來到饗宴殿,殿內恢弘大氣,以玉砌牆,以玉石鋪地,牆壁、樑柱均用昂貴的塗料漆成紅色。殿後中央有一座高台,約有一丈高,是主座的位子,主座后是面部猙獰,威嚴兇猛的青銅神獸,顯示主座的主人不可褻瀆的權威和地位。台下的王公大臣分坐在大殿的兩側,一側有九十九個案幾,位高權重者離高台越近,按此順序,一直排到殿門。在座位外圍的是樂組,鐘磬笙竽琴瑟排列整齊,一眾俳優正襟危坐在他們的樂器旁,等待落禮演奏。
台下已經坐滿座位,兩對新人也在台前站好,分別以紅綢相牽,樊玶因為是樊瑛唯一的親人,代替她們的君父,坐在高台下左側的第三個位子,以屏風遮擋。在她前面的位子分別是楚國令尹成大心和左司馬申子舟的座位。
「楚王駕到。」涓人一聲尖利的宣告響徹大殿。
樊玶第一次近距離看楚王,雖然不似君父說的醜陋,但也不是好看,他長相普通,誰能想到這樣平平無奇的軀殼裡,有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陰鷙靈魂。
他舉目望向台下,殿中無一人敢發出聲,都仰其鼻息侯其言語。商臣將手一抬,司禮便開始舉辦婚禮,念賀詞:「蓋聞,易正乾坤,夫婦為人倫之始。是以,鳴鳳鏘鏘,卜其昌於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於百年……」
接著兩對新人行跪拜禮,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樊玶隔著屏風只能看到兩團紅色的人影,什麼也看不見,沒勁得很。她為她妹妹和那位名叫申子繁的姑娘可惜,都嫁給了流連花叢的男人。樊玶曾經對熊酌有所期待,他俊朗,聰明,懷瑾握瑜,可就是這樣的男子也不免沾染塵俗,還好她沒有用情至深,不然此時他婚娶,只怕自己無法鎮定自若地坐在這看著。
樊玶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吃上,再也不管誰和誰在一起,只要自己吃飽喝足就好。
就這樣不知婚禮進行到什麼階段,新郎新娘已被送入洞房。樊玶搖晃著酒壺,已經喝得微醺,她不知自己該回哪去,是回和館,還是回甘泉宮?此念頭一出現,她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熊酌都婚娶了,自己回去是在找不痛快嗎。
樊玶起身,蹣跚地出殿門,儘力控制自己的姿態,找回和館的馬車。
「姑娘有禮了。」
樊玶只覺得眼前男子珠光寶氣,狀似熊虎,聲若豺狼,卻文質彬彬地朝她行了一禮。
「公子有禮。」
「在下楚國右司馬斗椒,字子越,你是新娘的妹妹吧,聽說樊國二位公主為雙生胎,今日一見,看來兩姐妹都貌若天仙啊。」
「承蒙右司馬誇讚。」
「不知樊姑娘住哪?在下可以送姑娘回去。」斗椒手叉著腰封道。
「多謝右司馬好意,我住的地方離楚宮甚遠,還是不勞煩右司馬了。」樊玶欠身道,她有點喝醉了,而且並不想和陌生男子同路。
「樊姑娘住在宮外?那在下更不放心,已經這麼晚了,女子一人回去多不安全啊,不然先隨我回右司馬府留宿一晚,明日再送姑娘回去?」斗椒熱情得讓樊玶害怕。
「小女不是一人回去,有車隊送小女回去,右司馬費心了。」
斗椒張口還想說什麼,只見一個涓人趨步走來,朝他鞠了一躬,再對樊玶道:「小樊姑娘,大王有請。」
斗椒眼底露出微不可查的厭惡。
樊玶納悶,這麼晚了楚王宣她作甚:「楚王可有說什麼事嗎?」
「沒有,小樊姑娘請隨老奴走一趟。」
樊玶轉身對斗椒道:「多謝右司馬好意,小女先告辭了。」
斗椒只能放樊玶離開,掃興地瞥了一眼他們離開的方向。
黑夜裡,廊柱上的牛油燈微如螢火,在秋風中搖曳光影。樊玶跟著涓人走過彎彎繞繞的長廊,拐彎岔道多到她已經記不清返回的路。她穿的深衣並不薄,但這樣一聲不吭地跟著走,時而傳來風吹葉落的蕭蕭聲,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交錯長廊,不由冒出涔涔冷汗。
「我們快到了嗎?」樊玶忍不住問道。
「快到了,姑娘。」涓人的聲音在黑暗中分外詭異。
到了一間高台上的寢殿,涓人在門外恭敬道:「大王,小樊姑娘到了。」
「進來吧。」屋內傳來商臣的聲音。
樊玶脫鞋進去,涓人便把寢殿的門關了。
殿里南北通透,兩側擺著足有兩人高的檀木架,上面堆滿了竹簡,用不同顏色的帛布包裹著。殿中央是一蟠虺紋青銅香爐,冒著裊裊白煙。往後五十步是垂下的珠簾,商臣坐在裡面,看不清他的神態,只見他佝僂伏案的身影,身後是兩扇巨大的雷雲紋隔扇,透出外面的白月光。
「小女拜見楚王。」樊玶行禮道。
商臣沒有回答,仿若未聞,樊玶繼續跪在地上,屋子裡只聽見他翻動竹簡的聲音。直到樊玶的膝蓋酸麻,才聽見商臣幽幽道:「免禮。」
「謝楚王。」樊玶起身。
「知道我找你來所為何事?」
「小女不知。」
「你知道這幾天你幹了什麼好事?」
樊玶猶豫道:「楚王是因為析氏一事把我叫來?」
「哈哈哈這事已過,本王很欣賞你的見義勇為,鋤奸扶弱。」商臣的笑聲在靜謐昏暗的寢殿里令人毛骨悚然:「今日沒讓你嫁於子思,你可有不開心?」
樊玶根本不相信楚王會真關心她的感受:「婚姻嫁娶本就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楚王救了小女,就是小女的再生父母,婚約之事楚王自有打算,小女怎會埋怨。」
「那你是否中意子思?」
樊玶莞爾一笑:「小女認為女子心思不便外露,但是楚王問起,小女就厚著臉皮說了。四王子雖然德才兼備,但小女自覺與他話不相投,相處並不如意。之前您賜予我和他的婚約,小女只能認命。」熊酌的真面目樊玶已經看清,既然楚王問起,樊玶就順著話茬取消婚約就好。
「你就那麼不想嫁給他?」
樊玶在袖中的手絞在一起:「回楚王,是。」
商臣身形往後仰:「那寡人只能取消這婚約了。」
「多謝楚王!」樊玶跪下行禮,她明白這不僅是她的意思,也是楚王的意思。
「你姐姐出嫁了,你心中可有心悅之人?」
「無,小女身負與趙盾的血海深仇,此仇不報,便無心想別的事。」
「哦?那本王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進入楚國的敖軍府當楚國密探,這樣就離你的理想近些。」
「敖軍府?」
「敖軍府是獨立於正規三軍的秘密軍事機構,多執行密探、暗殺等任務,直屬於寡人,很多大臣都不知道有這樣的機構存在,以此維護君權和國之安定。」
這才是商臣今晚找樊玶的目的,他想讓她進入敖軍府為他效力。剛才虛假的關心只是試探她是否心無雜念,現在才進入正題。
「大王為何看中小女?」
「你體內有異於常人的兩種內力,是習武奇才,不用可惜。」
樊玶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商臣都把少有人知的秘密敖軍府告訴她了,她要是不識相拒絕,就不能活著踏出這寢殿了。再者說,報仇本就是她的目標,進入敖軍府也能更接近目標。思來想去,樊玶只能答應:「小女願意加入敖軍府。」
「你傷勢未愈,半月後我差人帶你去報到。」
「諾。」
樊玶退下,望著零星燈火的走廊,就像她的未來,黑暗未知。進入敖軍府雖然可以接近目標,但同時也失去自由。楚王以幫她報仇為由讓她進敖軍府,實際上是想利用她為已效力,如此她的生活更加被動,身不由己。能進入那樣的軍事機構,想必日後危機四伏,想退出也是難事。
樊玶跟著涓人從原路返回,到了饗宴殿,她發現是另一輛馬車在等待她。
「這……我原來的馬車呢?」
涓人恭敬道:「大王為了讓姑娘更好養傷,特地給姑娘找了一個新住處。」
樊玶無奈只能上車。馬車轔轔駛動,並未出宮,而是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寢宮。
涓人扶樊玶下車:「姑娘先在這住著,在此期間請姑娘勿要隨意走動,待姑娘傷勢痊癒,自有人再來接姑娘。」
「多謝。」
馬車離開,樊玶獨自一人面對這偌大的寢宮,這裡奴僕貼心照料,生活起居一應俱全,用的都是上等物品,唯一不足的就是孤獨感,這裡沒人陪她說話,師傅也不能來,她就像是被豢養的寵物,除了能吃飽穿暖,其他什麼都做不了。
日復一日,她的傷口的漸漸痊癒了,可心中的孤獨與日俱增,她開始對自己的未來迷茫,對遙遙無期的等待失去耐心。
一天,樊玶照著《混元心法》練內力,她發現怎麼都提升不了,內力似乎遇到瓶頸,互相排斥,無法交融。
就在樊玶潛心琢磨時,一個陌生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嚇得樊玶一激靈:「你就是有兩種內力的人。」聲音里充滿著不屑。
樊玶轉頭,是一個黧黑魁梧的大漢,他臉上有一道慎人的刀疤,橫跨眉毛,眼睛和臉頰,面容狠戾:「你是誰?」
「這幾天能來找你的也就是敖軍府的人,不然還有誰。」這個大漢顯然瞧不起樊玶,似乎對她入敖軍府很是不滿。
「嗯,走吧。」樊玶懶得和他計較。
大漢也不以為意:「你的內力好像練不上去了。」
「此話怎講?」
「剛才感覺到的。」
樊玶練內力時會釋放內力,就在那時大漢就注意到了。
「閣下有何指教?」
「切,像你這樣細皮嫩肉的是怎麼入敖軍府的。」
「我入敖軍府是楚王的意思,難道閣下連楚王都要妄加揣測?」
大漢面色一僵道:「你有何本事?」
這個人顯然是給她來下馬威的,樊玶也不生氣:「只要不像你,那便是本事。」
「你!」大漢臉色一僵:「別以為你是楚王派來的我就賞你薄面,敖軍府是論本事進來的,你要是來吃閑飯,我第一個趕的就是你。」
真是笑話,要不是樊玶被逼無奈,誰會進敖軍府受人擺布:「你要是有能耐趕我走就趕,悉聽尊便。」
「嘿!」大漢還沒看到這麼無賴的,果然是出自公族,擺著一副主子架,要不是她內力異於常人,楚王估計也不會看中她:「看來你是沒吃過苦頭。」
大漢猛然出拳,樊玶眼疾,立刻躲閃,她騰起身子,往大漢脖頸處一點穴位,大漢竟然沒有因此酸疼,而是一拳重重打在樊玶身上,樊玶整個人被這一拳衝擊力甩到門上。不愧是入敖軍府的,果真有兩把刷子。
「就你這樣撐不過一招,以後怎麼能為楚效力,還是省省吧。」大漢嫌棄道。
樊玶從地上支撐站起來:「再來。」
大漢眼裡閃過一絲詫異:「我和你一個毛丫頭比試,豈不是欺負你。」
樊玶沒有理會,只是堅決地說道:「再來!」
大漢實在沒有辦法,勉為其難與她比試。他的力氣很大,樊玶嘗試用巧勁攻破,可無一例外被他擋了回來。他似乎有一個透明的護盾,能保他不受到攻擊。
樊玶的土性內力和水性內力都到三成,大漢的內力至少有五成,還沒有足夠時間讓她將兩種內力融會貫通,發揮極致,她根本打不過,可她不甘這麼被人看不起。
一回合,兩回合……樊玶都被打倒在地,好不容易痊癒又新添了傷口,被打得皮開肉綻,鼻青臉腫。大漢有點下不去手,他們已是同僚,人還沒入府,別被他給打死了,大漢踢了踢倒地的樊玶:「夠了,起來吧,你打不過我的。」
樊玶柔弱的身子怎能敵他那麼多拳,趴在地上,沒有理他。大漢覺得不對勁,彎腰將她扶起,一不注意,樊玶趁機用雙重內力給他一掌,大漢一趔趄,被她的掌力震開,癱坐地上,樊玶打青的嘴角終於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大漢捂著胸口:「好你個小妮子,竟然使詐。」他自覺好笑,竟然和一個小姑娘混斗這麼久:「某泊羽,你叫什麼?」
敖軍府的人根本不注重男女禮節,問姓名沒那麼講究。
「樊玶。」樊玶的唇角被打開裂,齜道。
「看你小小年紀還挺有骨氣的,滿十五了沒。」
「快了。」
「兵不厭詐,只要能勝,管他用什麼辦法,小妮子,我欣賞你。」看來泊羽是個性情中人。他看著樊玶被他打得渾身是傷,也不好向上頭交代:「你還能走動嗎?」
樊玶沒有理他。
「喂。」
「有葯嗎?」
他們執行任務總會帶些葯在身上以防不測,泊羽拿出一個小漆瓶:「這是金創葯,抹抹就沒事了。」
樊玶接過藥瓶,目光清冽地看著泊羽:「出去。」
泊羽意會,在外面等著,樊玶便在屋裡上藥。
她將衣服撩開,身上被打腫的地方一大片青紫,要是以前她看到自己受這樣的傷,一定哭天喊地,心疼得要命,找君父尋安慰,宮人細心照料。可今時不同往日,都過去了,她再不是嬌生慣養的公主,歷經生死劫難,享受孤獨,獨在楚國為異客,一切只能靠自己。
她把漆瓶里的黃色藥粉抖在青紫滲血的傷口上,如針刺般的痛感瞬間讓腦袋清醒了不少,她一鼓作氣將藥粉全塗了,渾身彷彿撕裂一般,她不顧自己的痛感,好似什麼都沒發生,換了件勁裝便出門了。
「這麼快?」泊羽道。
「嗯。」
樊玶皮膚白皙,弱不禁風,氣質不俗,手上連繭都沒有,一看就知道以前是權勢富貴人家的女兒。至於她落得現在這下場,泊羽不好猜測,進入敖軍府的人要麼經歷九死一生,願為國赴死,要麼就是家世不清白,身懷絕技,上級破格錄用,總之沒有一個背景是簡單的。不打聽同僚的過去,是做這一行的潛規則,泊羽也就沒多問。
泊羽帶她來到敖軍府,這裡與外面朱紅的色調不同,以鐵青的冷色係為主。殿內一人環抱的柱子有四根,皆是塗抹黑漆,主座兩旁各有一頭玄鐵神獸,怒目前方,座下鋪著黑色地毯,一直延伸至殿門。
殿中不停有人走來走去,他們神色匆匆,遞交竹簡探討,忙碌繪圖等各種事務。殿中央擺著八八六十四個小案,都坐滿了人。他們身著統一的玄色勁裝,衣領處有紅色獬豸的紋樣,他們奮筆疾書,翻閱案牘,緊張忙碌的氣氛一直圍繞在殿里,讓人喘不過氣。
「這就是敖軍府,沒有這個令牌,任何人都不得進來,包括令尹王子。」泊羽將一塊玄鐵令牌交給樊玶,上面刻著獬豸的圖案,底下刻著很小的編號:一百六十八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