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水路迢迢通禹牢
「禹牢?」樊玶疑惑道。
「禹牢就是關押重要犯人和受罰之人的地方,目前歸敖軍府管。」泊羽解釋道。
「請問我如何受罰?」
樊玶問潘尪,潘尪竟一眼都懶得看她,直接遞個眼色讓泊羽出去回答她。
泊羽見怪不怪,領著樊玶出去道:「下次這種小問題私下問我或者直接問牢頭也行,別直接問掌科,掌科那麼忙,哪裡管得了你這種小事。」
樊玶把抱怨憋在心裡,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好,我問你,我為什麼要受罰?我難道沒有幫助東廣選到人嗎?我就算沒有測試齣子家,但也是子家自己的原因,何況我還幫彩兒易容選出了伍舉。」
「話是這麼說,可是作為敖軍府,讓測試者佔上風便是失敗,我們和東廣軍雖是共主,但是兩者並不相容,東廣在明,我們在暗,暗本來就在做明不能做、不敢做之事,本領自然要大些,怎麼能讓測試者那麼輕易選中呢?你想想,都易容了還傷不了王子旅分毫,這不是笑話嘛。」
「可易容並無錯,後續又不是我參與的。」樊玶爭辯道。
泊羽抱劍看樊玶的樣子,似乎覺得她無理取鬧:「其一任務說的明明白白受保護者碰到蠟,或者被迷暈,才算被考驗者出局,你未曾讓酌王子有接觸到蠟,怎能不算任務失敗。其二你幫彩兒易容可有考慮她能萬無一失,利用易容要看其能否適應原主的特點,習慣,利用不好就變為被識破的把柄,王子旅就是察覺到這一點才提起防備,我說的對否?」
樊玶不置可否,可如今只能令人擺布:「那我所受何罰?」
「禹牢是個極其可怕的地方,不亞於陰曹地府,十八地獄,那裡關押著窮凶極惡之人、叛國背主之人、身藏秘情之人……還有受罰之人。」泊羽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所受之刑千奇百怪、殘忍至極,世間萬物能夠想到折磨人的方式,你在禹牢里都能見到,而你要受的與那些重刑之人相差甚遠,不用擔心,只是被綁在石柱上水灌三天。」
樊玶不可思議,她的任務說輕不輕,說重也重不到哪去,卻要承受這折磨,許彩兒被熊旅看中自然不用受皮肉之苦,可她曾經好歹也是公主,一時間的落差讓她有點恍惚。
泊羽拍拍她的肩,粗獷地安慰道:「這也沒啥,有一次我犯錯,直接打折我四肢骨頭重新接起來,再打折再重接好幾次,那滋味可比水灌難受多了。」
樊玶聽完,寧願泊羽剛才一句話都沒說,她只能默默忍著,她這條命目前被攥在楚王手裡,除了服從別無他法。
渚宮中,嶙峋瘦骨的老人殘喘著,明明是初秋,天氣涼爽,偏偏老人的額頭滲出涔涔冷汗,一旁的涓人從他嘴角輕柔地拭去血跡,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到榻上,放下帷帳。
成嘉在塌前躬身待命,生怕有王令沒有及時回應。
「子孔……」帷帳里傳來商臣微弱的聲音。
「臣在。」成嘉身子躬得更彎,敬謹如命
「命孫伯率師滅六、蓼兩國,咳咳……」商臣無法一口氣說完,身體如此不堪也不忘東進開疆拓土,圖謀中原,與晉爭霸。
「臣領命,定會告知家兄。」成嘉唯命是從:「另外告訴王上一個好消息,王子側已打敗群舒,群舒盡歸順於我大楚,舒魚門也一併剷除。」
帷帳里的商臣似是點了點頭:「甚好,滅了舒魚門也算是給趙盾和齊國一個警告,子反這次立大功了。」
「微臣還有一事稟報,之前敖軍府選拔東廣一線士兵,王子旅身邊的伍舉當選,王子酌身邊的元子家意外失蹤,臣查過,此人之前在東廣五線,參加攻六國之役、護送樊氏姐妹入楚、攔截群舒信函等任務,成績頗佳,但是諜情密探科查出此人身份偽造,又在此關頭失蹤,恐有大謀。」
又是一個來歷不明之人,經歷風雲詭譎的政治,商臣又嗅到了山雨欲來的氣味,他早已見怪不怪,不怕有事,就怕不能防微杜漸:「命敖軍府徹查此事,定要水落石出。」
「謹遵王令。」
「王上,范大夫求見。」涓人在門外輕聲傳達。
商臣抬手示意,成嘉領會,傳聲道:「進。」
范山聽言輕聲進室,跪下行稽首禮。
時逢初秋,太醫令怕商臣受涼令窗戶緊閉,室內的藥味和病人獨有的味道更加濃郁,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起。」微弱的聲音傳出,范山起身。
「范大夫有何事稟奏?」成嘉問道。
「稟告我王,之前您讓我查王子燮的動靜,他和析公再無聯繫,也無異樣。」范山道。
王子燮是商臣的叔叔,也是析公的兒女親家,之前樊玶因為析公之子析滿強搶民女與之作對,之後析滿因綁架樊玶而被熊酌殺死,析公被派去修築城防,析氏一門式微,於是各家勢力趁機暗中涌動,頻頻動作,王室便將與析氏交好的左司馬申子舟的妹妹申子繁嫁予熊酌,扶持申氏,插足申氏與析氏的關係,平衡勢力,轉移各家視線。在此過程中,王子燮皆無表態,不慍不燥,表現得事不關己。
想當初商臣弒父后,王子燮幾乎變成瘋子,在屋裡不斷占卜,燒裂的龜甲可以裝滿兩間庫房,這一舉動令商臣大為不滿,畢竟王子燮和楚成王關係親密,同胞兄弟,論及王位繼承,王子燮若有他一樣的手段,說不定今日當上楚王的就不是他了。如此頻繁占卜難道不是暗示商臣弒父篡位,不順天命。如今析氏衰敗,難保王子燮在朝中不煽風點火,安分守己。
「我那個叔叔表面不問國事,一心鑽研巫術卜筮,也不知天天占卜什麼……也罷,范大夫還是得多關注一下我那位王叔。」商臣說得輕描淡寫,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不會說廢話。
「臣謹遵王令。」范山躊躇片刻道:「臣有一事請教我王。」
「范大夫直說。」
「之前我王命臣教樊玶武功,臣收她為徒,以報倉葛救命之恩,可她近日不見蹤影,臣如何尋找都找不到,臣,實在擔心。」范山知道樊玶的失蹤一定與商臣有關,只不過王心難以揣測,只能隱晦地說出來。
寢殿內片刻的安靜,范山小心翼翼仰其鼻息,等待商臣的答覆,只聽帷帳內傳來一聲微弱的笑,不明意味:「范大夫,我就是欣賞你內心純良,收了個徒兒一直挂念在心,咳咳……她現在很好,不過,她在何處與你無關,你無須多問,只須辦好你自己的事就好。」
商臣一開始救樊氏姐妹,以及安排范山當樊玶師傅是顧念倉葛的救命之恩,現在樊玶惹下那麼大的攤子,商臣沒有要她命一是看她體內有兩種內力,超乎常人,不為他所用可惜,二還是看在已故倉葛的薄面。
商臣既已開口范山不要插手此事,范山就沒有理由再繼續管下去,再管就是違背王令,觸怒商臣。知道樊玶還好,范山吊著的心就放了下來,恭敬道:「臣領命。」
「子思和子繁相處如何?」商臣冷不丁地問道。
「回稟我王,相處融洽,兩人琴瑟和鳴。」范山雖不知熊酌和申子繁如何相處,但這麼回答一定是正確的。
果然,商臣聽后沒有任何不滿。
秋雨落下,連綿飄搖,樊玶隨著刑獄偵查科的掌科何玉一同離開敖軍府。
何玉,字懷瑾,刑獄偵查科的一把手,憑藉著過人的推理能力,所破案無數,其中牽扯謀反案就有數十起,反賊都在未動作之前被殲滅,楚國刑律條文無不經過他過目,頒布執行,案典官職無不經他之手批准,乃楚國司法第一人。
樊玶一襲玄色勁裝,上面綉有敖軍府特有的獬豸暗紋,同何玉一同踏上船支,雨水在湖面點起一圈圈水紋,這樣的陰雨天卻只能走水路。
侍從遞給兩人各一枚白色藥丸,樊玶不明其意,看了看何玉。
何玉笑得從容淡定,捏了捏指尖的藥丸:「前去禹牢的路上有瘴氣,若不服用避瘴丸,輕則七竅流血,落下病根,重則當場斃命。」
樊玶學著何玉,將藥丸送入嘴中,不服用水,直接咬開,一股濃烈的苦味蔓延在唇齒間,直衝大腦,這倒讓樊玶更加清醒了。
纖繩拋開,船慢慢劃出岸邊。
「樊姑娘是否知道為何被調入刑獄偵查科?」何玉口氣隨意,在船頭負手眺望,平靜如水的目光里任何事物都無處遁形。
「不知。」樊玶的確不知自己為何被調來調去,也許是楚王興緻來了,便調她玩玩,畢竟君心難測,尤其是商臣。
「樊姑娘經歷這次事故后,料想成長了不少,敖軍府並不是人混的地。」
何玉特意說出這事實,樊玶的心就像被人撕開,痛苦卻不敢喊出聲,她難道不知道待在敖軍府艱難險惡,命懸一線,但由不得她,自打楚王告訴她敖軍府的存在,她這條命就和這秘密鎖住了。
「何掌科可知我調入的原因?」樊玶反問。
何玉微微一笑,他其貌不揚,卻有一種深不可測之感:「你調入我科自然得由我審核,但我想知道樊姑娘的想法,希望你不會像普通女子見骨就暈,見刑就怕。」
樊玶頭皮發麻,但還是表現得平靜如常:「如掌科所願。」不然呢,她還有別的路可走?
何玉保持著笑容,在船頭欣賞濛濛細雨。
不知行了多久,水面的霧越來越濃,呈現一片異樣的乳白色,濃到根本看不見前方的路。
「這就是瘴氣嗎?」樊玶問道。
「沒錯,這瘴氣雖無異味,但毒性極強,我們的避瘴丸也只能支撐兩個時辰。」何玉輕鬆道。
樊玶心下大駭,她握了握拳,默不作聲。
他們幾乎花了兩個時辰才堪堪到禹牢,若是不熟路的,或是在路上有事耽擱,即使有避瘴丸也難逃一劫,這就是禹牢與世隔絕,萬夫莫開的天然屏障。
禹牢位於紀南城郊外的密林里,四周沒有形成一條規整的路,只有水路可達,而這片水域長年籠罩著瘴氣,尤其是陰雨天,瘴氣愈加濃郁,視野中是強烈的乳白色,一臂之距竟看不到自己的手指,沒有經驗的船夫是無法辨別方向,更不用說找到禹牢,所以敖軍府的掌舵都是經過長期訓練,就算瘴氣再濃也可尋到最短的水路到達禹牢。
綠綠蔥蔥,層層疊疊林木和水環三面為禹牢形成天然的防護,無數條藤蔓覆蓋住整面牆,彷彿一張綠色的大網籠罩著,和四周融為一體,讓人更不易發現禹牢的存在。如此隱蔽不僅是為了防止劫獄,還可防止犯人逃脫。
禹牢佔地廣闊,覆壓七百畝,共有三層,地上一層,地下一層,水下一層,地上一層專以土刑、火刑;地下一層專以金刑、木刑;水下一層專以水刑。
樊玶同何玉行到一面毫無特點的藤蔓前,兩名獄卒上前,把眼前的藤蔓拖拉幾下,似乎是對應的暗號,彈指之間,二丈高的木門在密密麻麻的藤蔓覆蓋下,突然從整體中剝離,藤蔓隨著木門向兩邊剝開,在他們面前敞開。
樊玶同何玉進入地上一層,稱為灻層。四周牆面以椒泥塗就,在微黃的油燈下,鮮紅詭異,就像是鮮血糊在牆上,陰陰森森。灻層里沒有一扇窗戶,只有不知何處細小的透氣孔,這些透氣孔又被藤蔓遮掩,不管外面是白晝還是夜晚,灻層都是昏暗一片。
樊玶很想捂著口鼻,灻層里總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這味道夾雜著血腥、嘔吐物、排泄物、霉味、屍味……在陰雨潮濕的天氣慢慢發酵,味道變得尤其明顯。樊玶的胃裡不斷翻滾,她忍住酸水上涌,看著周圍的人若無其事,何玉走得更是一派自然,腳步輕盈。
灻層中間是能容下五人並列的走廊,兩旁是用玄鐵製成的牢房,牢房和牢房間隔處是一盞獸型鐵制的油燈,光亮十分有限,所照區域只能看清牢門,牢里便是黑洞洞的一片,看不清所關之人。
樊玶他們路過牢門,謾罵、唾棄、輕笑聲……不絕於耳,何玉一行人早已習慣如此,但樊玶第一次經歷這些,她楚語已經沒有任何溝通障礙,就因為這樣,聽到這些聲音不由心中一驚,實在不堪入耳,污穢之極,偏如此,何玉他們還能鎮定如常,悠閑自在。
何玉轉頭看了看樊玶,繼而唇角一勾,滿意道:「有潛質。」
難道是對她表現的肯定嗎?樊玶不動聲色,內心暗忖:何玉簡直不是人。結果更不是人的還在後頭……
在牢房的盡頭,何玉悠然道:「我們就此別過,等你三日受罰完,自有任務交於你。」說完,他背手進入後面的暗室里,七八個獄卒一同跟了進去。
樊玶按了按胸口,胃裡的酸味不斷翻湧,她用內力強行逼了回去。
「你同我來。」說話的是一位白髮少年。
樊玶一愣,剛才在隊伍里不知是光線太暗,還是雜聲太大,她竟沒有注意到他,尤其是他一頭雪白的鶴髮,太明顯了。
樊玶和白髮少年走到傳梯前,這是利用機關做的升降梯,為一方正的廂體,四面鏤空雕刻凶獸,可一次容納十人,通過升降,左右移動到達禹牢各處。
樊玶和少年一起進入傳梯,少年按下機關,伴隨一陣陰風,廂體迅速向下沉去,速度不快,但又短暫的暈眩。
樊玶不禁對這鶴髮童顏的少年好奇起來,到底是什麼際遇,會讓他來到這裡。
「初來乍到,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是何尊職?」樊玶問道。
少年眼含冰霜,似乎在說一個陌生人的名字:「申遲,字叔時,是這裡的科佐。」
科佐是刑獄偵查科副職,輔佐掌科,少年姓申,難道出自楚國公族申氏:「敢問左思馬申舟是你何人?」
申遲看都不看樊玶,輕蔑道:「不認識。」
樊玶自認申遲性格古怪,便不多問,安靜地從鏤空中看傳梯從鐵牆滑下,直到停到一片泛著藍光的地方。樊玶走出傳梯,目之所及,都太過神奇。
幽藍的湖面泛著熒熒藍光,在黑暗籠罩中看不清湖面的邊緣在哪裡,彷彿置身於另外的世界。
湖面分散坐落著只容一人的石台,彷彿一座座島嶼浮於水上,上面都是用石欄做成的籠子,足有一人高,裡面的犯人被鐐銬捆住手腳,呈「大」字型吊在空中,防止他們衝撞石籠尋短見。要不是有這些牢籠,此處一定是人間仙境。
「這裡是禹牢的第三層,修建在水下,稱為源層,因為排風問題,不可用明火,只能靠水裡的鮫珠照亮。」申遲介紹道。
樊玶大吃一驚,原來這藍光是鮫珠發出的光亮。要知道鮫珠一般是貴族室內夜晚照明所用,眼前沒有邊際的湖面,需要用多少鮫珠才可以呈現得如此熒亮,怕不是把鮫珠當成大米撒在湖裡,何況這只是一座牢房,楚國真是富得流油。
在樊玶愣神之際,一條瀑布從六丈高的岩縫中由上而下傾瀉而出,澆在一座石籠上,籠內的人瞬間被水淹沒,在湖面濺起巨大的水花,噴濺在岸邊。且不說這水的力度,在石籠內的人如果沒有提前憋氣,不被嗆死也被憋死。
樊玶偏過頭,不敢去看,這難道就是泊羽所說的「水灌」?她不敢直視,周圍岩壁上泛著的水光,隨著水花飛濺劇烈晃動,就像此刻樊玶的心情混亂不堪,難以平復,水光越是晃動就代表受刑越是慘烈。
不到一刻鐘,岩縫裡的水越來越少,慢慢止住流水,只剩水珠滴滴落落,在湖面形成圈圈漣漪,藍色的湖光在岩壁上影影綽綽,緩緩回歸平靜。而那籠中之人全身濕透,不知死活,吊在空中,頭偏向肩頭,一副將死相。
樊玶嘴唇發白,卻還是儘力撐住,不讓申遲看出異樣。
「源層是禹牢中最安靜的地方,這裡的獄卒最是清閑。」申遲有意無意地說著。
樊玶這才注意到,相比灻層,這裡的確沒有任何吵鬧、謾罵,相反,這裡的犯人格外安靜,都安分守己地坐在石籠里,彷彿被人抽去靈魂。
「他們為何不發一聲?」
申遲略有得意道:「源層位於水下,有充足的水源,只要設置機關,水不論何時都可以劈頭澆下,所以我才說這裡的獄卒最清閑,根本不需要動手指,犯人便能安靜聽話。」
「一定要用這麼殘忍的方式嗎?」樊玶不寒而慄。
「殘忍?哼,關在這裡的人不用非常手段豈能逼出他們的秘密,你要記住這裡是敖軍府,不是一般雜碎待的地方。」申遲的白髮在湖水的映襯下更加雪白,目光如寒冬的堅冰,拒人千里,光是一眼就能感覺他身上的冷酷無情,彷彿不像個有血有肉的人。
樊玶無言以對,申遲見她這反應,不滿道:「樊姑娘在敖軍府難道要保留一顆善良慈悲之心?我看樊姑娘不適合敖軍府,倒適合待在閨中賞花鳥,綉鴛鴦。」
「科佐伶牙俐齒,不用來審訊犯人,反用來嘲諷新人。」
申遲笑笑搖了搖頭:「你在我這逞口舌之快無用,過不了多久,敖軍府恐怕就見不到你了。」
樊玶冷笑,敖軍府的人自第一面見她都不太友好,無非就是嘲笑她細皮嫩肉,不堪大用,偏還借著楚王令調入刑獄偵查科,換作誰都會心裡不平衡吧。
「怎麼?科佐心中不快?我也想討教一番,看看誰先消失在敖軍府。」樊玶不知是練武練出了膽魄,還是申遲的言語太過冒犯,樊玶就想和他打一場,打得他滿地爪牙。
申遲清眸一抬,就連鬢邊的髮絲都變得凌厲,周身肅然,毫不掩飾地露出殺氣,他握了握手上鐵腕,語氣彷彿能凍結整個源層:「那我就調教調教你。」
申遲的目光剎那變得銳利無比,如鷹隼遇到唾手可得的獵物,志在必得,猝不及防地俯身猛撲,不給獵物留有餘地。他不知從哪掏出了青剛針,手指捻彈,在樊玶眼中皆是幻影,彈指之間,要不是樊玶躲得快,恐怕早就被射中。
樊玶站定,髮絲堪堪落下,青鋼針早已深深地插在岩壁上。她見過青剛針,那時她還被析滿劫持,青剛針毒性猛烈,沒想到申遲對付她毫不猶豫。
「哼,躲得挺快。」申遲的口氣像是逗弄,亦有種說不清的興奮。
話音未落,樊玶的指縫接住了正射來的三根青剛針:「玩不起嗎?總是暗器傷人。」
申遲一瞬間怔愣,他從小指速超於常人,指法亦是出神入化,是擅用暗器的天才,有七成內力的武者也未必能用指縫接住他的針,而樊玶接得輕而易舉,她的內力又被藏得深不可測。
申遲不再小覷,將內力的四分之三注入指尖,青剛針在破空剎那閃出如髮絲般細的藍光,以不可思議地速度,毫無防備地射刺進樊玶的肩上。
樊玶「撲」地一聲倒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地面,一隻手捂住肩膀。申遲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你初來我科,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聽話。」
樊玶的嘴唇已經變成青色,肩膀已經不能動作,估計血液已經凝結。
「怎麼?還不求我要解藥嗎?」申遲饒有興趣地看著樊玶,等著她雙膝跪地求饒。
樊玶忍不住發出輕笑,申遲臉色難看,愈發覺得不對勁,他的腿似乎沒了知覺。
「你似乎也要求我了。」樊玶青色的嘴角咧開,笑得輕鬆。
「你!」申遲腿腳虛軟地跪在地上,眼底的瞳孔收縮:「你!竟敢!……」
不知何時,樊玶之前手中接過的三根青剛針,插進申遲的腿上,這令內力七成,暗器用得爐火純青的申遲大驚失色,他竟一點沒有察覺樊玶是什麼時候動的手腳。
「怎麼?還不拿出解藥?」樊玶咬著牙,挑釁道。
申遲只想著算計別人,何曾想過會被他人算計,青剛針的解藥自然不會帶在身上,一時也是冷汗直流,單手撐地不起。
樊玶終究體力不支,全身癱倒在地。
申遲揮了揮手,立馬有兩名獄卒過來遞過解藥,申遲一個眼神,獄卒也往樊玶嘴裡喂上解藥。
申遲緩了口氣,看著倒地的樊玶,聲音沉冷:「潘尪沒告訴你嗎?以下犯上是死罪。」
「何玉沒有告訴你嗎?私下毆鬥是杖刑。」在來之前,泊羽送給她一匣的敖軍府條令,她才看了幾簡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
申遲笑著搖了搖頭:「真不愧深得我王之心,不過招惹是非越多,死得越快。」
樊玶真的很不想和申遲說話,這人半句話都說不得她好,她勉強撐起身子,肩頭慢慢恢復知覺。
「恢復得倒挺快,現在你可以游過去了。」申遲又道。
樊玶順著申遲指的方向看去,二十丈外確實有座沒有石籠的石台,石台上有一根直通岩頂端的柱子,剛才犯人被水直灌的畫面在她腦海閃過……
「是讓我游過去嗎?」
「你果真是大家閨秀,這裡沒有船,亦沒有人綁你過去,自然勞煩你自己游過去。」申遲對她的嘲諷沒有一刻停止過。
樊玶心中翻了個大白眼,還好她曾和雪學過鳧水,這距離游過去應該沒有問題。
樊玶的身子沒進水面,因為源層長期曬不到陽光,處於地表之下數十丈,湖水冰冷刺骨,加之樊玶剛被青剛針所傷,身體虛弱血寒,游到一半就嘴唇發紫,全身僵硬。
湖水的冰冷蓋過了肩頭的傷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刺骨之痛,身體彷彿承受數十斤的重量,壓得她喘不過氣,痛變成麻木,慢慢沒了知覺,身體一沉差點淹了過去,她在體內運功內力,好不容易游到石台旁才艱難地翻上去。
她轉頭望向岸邊,已沒有申遲的身影,這才鬆口氣,虛弱地靠在石柱旁,將隱藏的疲憊釋放出來。沒想到剛坐穩,頭頂直灌而下一股巨大的洪流,猝不及防險些把她沖走,還好她的手飛快地抱住了柱子。
岩頂上的水重重拍打下來,周身的皮膚好像要被撕裂,頭要被炸開,在受力和窒息兩難境地下,她開始頭暈迷亂,想起了泊羽曾對她說的綁在石柱上水灌,那樣總比比她現在的境遇好。可沒有人給她繩子,她只能徒手抱柱,不然就會被沖走,掉入怪石嶙峋的湖裡,被撞得頭破血流,之後被沖入暗流,九死一生。
長時間的憋氣終於讓她體力耗盡,水迅速湧入了她的口鼻,強烈的窒息感讓她渾身脫力,她的手承受不住水的衝勁,漸漸鬆開了石柱,身體立馬被水衝下了石台,捲入浪里,好在水流漸漸變小,沒有把她衝到更遠的地方。
強烈的求生欲將她喚醒,在水面猛咳,將被嗆的水全部咳出來。旁邊的犯人冷眼旁觀,淡漠地看著日常上演的求生不得,他們被關得太久了,在他們眼中,沒有石籠的樊玶才是自由的,就連樊玶被水衝到湖裡的狼狽也視作自由的幸福,即使被水衝到暗流里命懸一線,也是逃生的機會。
樊玶嗆得差點就要升天了,她用盡最後的力量游到了石台,濕淋淋地攀上去,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真的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頭頂的水滴不住地往下流,水珠稍微密集點,樊玶就心中一梗,以為是下一場的用刑。緊張、戒備、驚恐吞沒了她,讓她不敢有任何鬆懈,這就是源層的恐怖之處,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摺磨,讓這裡的犯人變成啞巴,沒有氣力再應對任何事,光是頭頂的水流就足以整日戰戰兢兢。
接下來的日子裡,水流湧出的時間和大小毫無規律可言,樊玶只能如犯人一樣全天靜候戒備,準備突如其來的水灌,她身後只有一根石柱,除了自己抱著,別無他靠,就算困了也不能睡著,因為隨時都有可能溺水身亡,命喪黃泉。
就這樣過了不知幾個日夜,什麼時辰,樊玶粒米未進,渴了只能喝湖裡的水,這些都是意料當中的,進了敖軍府沒有經歷不了的難,只有想象不到的慘。
期間她還看到有犯人支撐不住,命不久矣,幾個獄卒趕來餵了幾顆葯和吃食,犯人醒來後繼續被吊著,繼續等待突如其來的水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果不知地獄是什麼樣,那麼到了這裡便知道了。
受罰需要三日,樊玶卻覺得這段時間比三年還要長,她從廟堂之上瞬間跌落成螻蟻,被任人擺布,也不知是否有人會記得她。
妹妹會記得她嗎?不知她在衡陽宮過得怎麼樣。至於熊酌,想起之前和他種種遭遇,就像個笑話,她竟還真的對他抱有幻想過。眼下的處境倒讓她清醒不少,她沒權沒勢,不再是公主,楚國憑什麼要對她好,哪怕楚王有意留下自己性命,也不過是看在自己有本領,破格進入敖軍府這樣的秘密組織,讓她為楚國效力,至於她能不能報仇,楚國根本不會當回事。
她身負血海深仇,不殺趙盾不罷休,她孤身進入敖軍府,等於把命交給了楚國。她想借力達成自己的目標,首先得被這力操控,付出慘重的代價。
「怎麼?又死了一個?」兩個獄卒走進源層,語氣中帶有點慌亂。
一人悄聲附耳,即使聲如蚊蚋,樊玶還是聽見了,她練武后耳目變得異常敏銳,察覺周圍也更加細緻入微。
「所以水灌不能用得太頻繁,諜情密探科好不容易抓到的人,被我們用刑用死了,話都沒套出來,上頭怪罪下來,你我腦袋不保啊!」
「沒死,我這就去救,你快點把那姓樊的放出來,別折了我們一個同僚。」
原來是來放她走的。
樊玶見其中一名獄卒朝她揮了揮手,另一名獄卒拔腿去了另一個方向。
「一百六十八號,自己可游過來嗎?」
好吧,連名字也沒有,直接叫編號。
樊玶一身濕透,周身寒涼地上了岸,對面的獄卒知道是新人,原想給個下馬威,可對上樊玶一雙狠戾淡漠的眼神,不由自主收斂了氣勢:「你如今是刑獄偵查科的人,申科佐特別交代你必須熟練刑罰,各項律令,回去休息時勿忘學習。」
樊玶看向獄卒的眼神更加犀利,既然往後的日子都不安生,她就要儘快適應這不像人的生活,她語氣沉冷,之前的人情味蕩然無存:「閣下好心帶話,我也順帶提醒閣下,你們放水的頻率是否也要在犯人面前議論,好讓他們做足準備?」
獄卒心中一驚,他們談論得如此小聲,竟然也被樊玶聽見了,獄卒恐傳了出去道:「你一個新來的懂什麼,自己還有好多要學,竟教訓起我來,走走走。」
說著,他去掰樊玶的手腕帶她離開這裡。樊玶手一甩,眼底的漆色變得更深,她身上還有傷,剛受了三天水灌,哪裡容得了別人再碰她,欺負她,開口不怒自威:「領路。」
樊玶到了刑獄偵查科給自己分配的卧房,是在禹牢的內部,與「三層」一牆之隔,有時候還會聽到犯人的慘叫聲,好一點的是透氣孔比較大,足足有一個拳頭那麼大!
卧房裡一案一床,屏風后是一浴桶,牆上沒有任何裝飾,房內燈光昏暗,根本看不清牆面本來的顏色,只看到上面斑駁不平,划痕累累,似乎是用劍劃得,還有蜂窩狀的凹陷。床被也有股霉味,不知住過多少人。
樊玶疲憊地坐在案前,用手撐著腦袋,嘗試什麼都不想,卻有種說不清的絕望,像是在懸崖上吊著,努力攀繩卻看不見崖頂,向下望是無盡深淵,沒有一刻如現在上下兩難,左右無路。
「叩叩叩」
「樊玶,開一下門。」是女子的聲音。
明明是陌生的聲音,為什麼口氣卻如此熟絡。
樊玶把門打開,是個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是個美人。她一身藕粉碎花深衣,不似中原寬大,而是修身貼合,恰好展現了她曼妙的身體曲線,這樣的女子在禹牢中絕對是亮麗的存在。
女子把托盤放在案上,上面擺著一盤油滋滋的鹿肉、一碗肉羹、一碗白米飯和一盤青菜。樊玶三天未進食,此時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女子看到樊玶模樣,笑了笑道:「你餓壞了吧,快吃吧。」
樊玶也不拘禮,舉步生風走到案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這時候談什麼禮制,矜持,都是放屁,填飽肚子才是正道。
女子看到樊玶的吃相,笑得更燦爛了:「沒想到你被餓上幾天,吃相和那些粗莽大漢也沒什麼不同嘛。」
樊玶不理睬她,依舊扒碗里的飯。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誰嗎?」女子笑靨如花。
「你是誰?」樊玶敷衍問道,眼睛依舊沒看她。
「樊玶,你也太不像個姑娘了,虧你長得那麼好看,性子卻像塊冰。」女子嘟著嘴,有些賭氣地看向她,莫名像是個多年的朋友在埋怨不理她。
奇怪,樊玶真不知刑獄偵查科還有如此天真的女子,竟還期待她像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