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而今樂事他年淚(1)
天色剛放亮不久,倚翠園門口便聚集了不少閑散文人等著阿續姑娘選擇的詩公布出來。
鳳媽媽一邊叫小丫頭給諸位爺看茶,一邊又拎著裙子火急火燎地往後院跑去:阿續這個小蹄子,要是敢說話不算數,今兒老娘幫她選!非要嫁出去不可!
此時阿續正捏著蕭明庭留下來的紙張,猶豫不決。
一時無數往事湧入腦海。彷彿是那年年末,她被獄卒拽著從大牢里拖出來,上了一輛擁擠的馬車,到了這倚翠園來。又彷彿是初遇的那個夜晚,他彎下腰來攔著將要落在她身上的雞毛撣子。又好似時光流轉,轉眼他在中秋之夜打馬過長街,勒馬停在她面前。
一幕一幕,點點滴滴,不想他們已經有了這麼多回憶。邁一步是攜手共度餘生,退一步是從此相忘江湖。阿續捏著紙張的手指頭漸漸發白,她該如何選擇?
待阿續姑娘盲選的詩句公布后,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眾人寫了那麼多情詩表白情意的話,可最終阿續選擇的卻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句俗語: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消息一出,眾人嘩然。
這究竟是誰寫的啊?阿續又怎麼會選擇這麼一句話,它哪裡打動人了?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議論紛紛。
小廝平安打聽到消息后,立刻回來告訴蕭明庭。蕭明庭緊皺的眉頭一松,當下竟然笑出了聲:「大哥,她選擇了我,還好沒叫我失望!」
蕭明軻扶頭無奈道:「這下可有麻煩嘍!父母那邊你準備怎麼交待啊?」
蕭明庭笑了笑,看著蕭明軻,眸光閃動竟然有幾分狡黠和算計:「如實說。」
「怎麼個如實說法?」蕭明軻心中詫異,嘴上調侃幾句:「哦,說你就是去湊了個熱鬧,不小心被頭牌選中了,如今騎虎難下,不得不娶?」
「自然不是。」
「那是如何?」蕭明軻一攤手失笑道:「我可提前告訴你,這事我不管啊!」
「大哥,這事你得幫我幫到底,你去說才比較可信。」蕭明庭耍起賴皮來。
「我不說!你不怕挨罵我還怕呢!」蕭明軻縮一縮身子,立馬搖頭。
蕭明庭忍不住笑道:「大哥,你只管去說,就說我執意要娶阿續,你沒攔住。你只管告訴父母便是,剩下的我自有盤算。」
「你有什麼盤算?」
「你可知阿續本家姓什麼?」
「姓什麼?你……」蕭明軻詫異:「你該不會還去調查阿續她的背景了吧?」
「差不多吧。不過我只是好奇她為何會帶罪罰沒到倚翠園,便託了幾個朋友查了查她的來歷。你猜如何?她本家姓鄭,父親鄭鶴峰原是朝廷的國子監典薄,因為廢太子一事,他替大殿下說了幾句話,被劃為異黨,這才受到牽連全家獲罪。」
「這又如何?當年牽連之人不計其數,就算她原先出身官宦,可如今她畢竟是從倚翠園出來的啊?」蕭明軻不懂他的意氣。
卻見蕭明庭眨了眨眼,狡黠一笑:「這自然不是關鍵,關鍵是她本家是鄭家。咱們祖母,也是出身鄭家的。鄭家到鄭鶴峰他們這一房,與祖母隔了幾個旁支。雖說後來不怎麼熟絡了,可早年鄭鶴峰祖父母健在時,和祖母一家還是有走動的。」
「你是說……」蕭明軻猛地醒悟過來,一拍手大嘆一句:「我說你小子怎麼這幾日忙的神龍見首不見尾,還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原來是早有盤算了!如此這麼一說,親戚的幼女淪落風塵,咱們恰好遇到,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倒是這個意思,不過這些不必大哥來說。」蕭明庭琢磨一下道:「我先去接人,大哥只管告訴母親有此事,一會回來,我再與她分說不遲。」
「這又是什麼道理?我一併說了,不是能省了許多麻煩么?」蕭明軻不明白他的意思,驚訝追問道。
「人失望至極時,往往一點退路便能妥協。」蕭明庭笑著搖搖頭道:「提前說了,母親想到的退路恐怕更多。我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了。」
蕭明軻指著他笑罵一句:「你啊!真不知是要誇你聰明,還是罵你算計人心!」
太陽漸漸出來,此時天氣沒有清晨時分的清爽,開始變得悶熱起來。
鳳媽媽拿著帕子抿一抿額角的汗水,又翹著蘭花指把算盤打的噼啪作響。
「你是太昌十六年臘月二十七來了我倚翠園,到如今差不多也快五年了。」鳳媽媽一推算盤,搖著扇子道:「這些年呢,你這女娃兒命還算好的,人也乖巧,替我賺了不少錢。我雖然打過罵過你,不過也教了你不少本事。煮茶調香、琴棋書畫、待人待事,都是我這倚翠園教你的。以後不管是去了誰家,也不比別的女子差。如此,咱們也算是兩清了。」
阿續點點頭,心裡感慨萬千:「多謝媽媽這麼多年的照顧。」
鳳媽媽搖著扇子的手一頓,只勾著一抹冷笑道:「旁人從我這裡出去,個個都要罵我,道謝話我還是頭一次聽。」
阿續垂眸,語氣柔和:「無論如何,都是要謝過媽媽的。」
鳳媽媽上下打量了她許久,瞧她言語誠懇不似客套,半晌才嗤笑著嘆了一句:「哎,你不曉得,從前旁人都和我酸你。說啊,你們那個阿續,模樣普通身段普通,性子還獃獃的,怎麼就做了頭牌?原先我也納悶,我倚翠園好看的姑娘一抓一把,哪個不比你強?到如今你要走了,我才明白你為何能紅。」
倚翠園能看的透徹,經歷過屈辱和不公還能心存感激的人,真的不多。
是時有幾個小丫頭端著一套新嫁娘的衣裳首飾魚貫而入,鳳媽媽使了個眼色,讓她們放到一邊退了出去。
「這些東西,算是你我相識一場我給你的禮物。今日做個新嫁娘,從今往後好好活,把這裡的一切都忘了吧。」鳳媽媽慢慢起身,搖著扇子走到門口,突然回眸一笑:「出去以後放聰明點,別再叫人欺負了!獃頭獃腦的,看著我就來氣!」說罷扭著腰邁步出去了。
翠色的竹簾放下,隱隱綽綽能瞧見廊下幾盆紅色的花,氤氳成一小團一小團的紅雲。
阿續在倚翠園這麼久,見鳳媽媽經常笑。她笑的柔媚討好,笑的虛偽做作。可像今日這樣真誠又簡單的笑容,她還是頭一次見。
鳳媽媽眉眼彎彎,風韻猶存。笑起來嘴角還有兩個梨窩,她年輕時,肯定也很漂亮吧?
阿續低頭一笑,抬手摸了摸紅色的嫁衣,對綠蘿道:「綠蘿,把這些收起來吧。」
「姑娘不穿嗎?」綠蘿詫異。
「不穿。」阿續搖搖頭。她是去做妾的,哪有什麼資格穿紅?
「不穿也罷。」綠蘿心知肚明她和蕭明庭的事情,穿嫁衣也不太合適。於是便進箱子,走到院門口眺望,忍不住自言自語:「三爺怎麼還沒來啊?算時間,他應該聽到消息了啊?」
蕭明庭到了倚翠園時,門口正有個衣裳破爛的乞丐賴著不走,非說自己寫的就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他睡在地上撒潑打滾,無論龜奴怎麼攆,都像滾刀肉一樣來回亂躥,直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亂叫。
金媽媽叉著腰叫龜奴往他身上潑水,叫人拿著大叉子去把他叉遠些。
她脫口而出罵道:「我呸,那是你寫的東西嗎?認得毛筆長什麼樣,就說是你寫的?還不快滾?」
「就是老子寫的!叫阿續出來!老子要和她睡覺!」
聽聞此言,蕭明庭翻身下馬,只嗤笑一聲,朗聲道:「是么?真是不巧啊,我寫的也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不知是你抄的我,還是我抄的你?」
一瞧蕭明庭來了,金媽媽愣了愣,才意識到這位就是阿續選出來的客人。連忙上前恭維著大聲說道:「哎呀!我當是哪位爺要娶阿續,原來是蕭少將軍啊!快些進來,阿續姑娘早等著了。」
那乞丐本就是過來耍賴碰運氣的,一聽對方是個將軍,當下麻溜爬起來。躲在一旁盯著蕭家富麗堂皇的馬車看。
蕭明庭回頭看他一眼,挑釁一笑:「怎麼,不和爺進去辨一辨字跡?」
乞丐看了看蕭明庭,立馬扭頭一溜煙小跑離開。
瞧他落荒而逃,蕭明庭這才邁步入了倚翠園。
「姑娘,三爺來了!」綠蘿興奮地朝屋裡喊了一句,連忙笑著請蕭明庭進來:「三爺,您可算是來了!」
阿續坐在窗下梳妝的手一頓,手中的篦梳咣當一下落在地上。
他來了。
蕭明庭打簾進來,瞧她的背影仍舊是一身秋香色的衣衫,便溫和笑問:「怎麼還不換衣裳?」
阿續回頭望去,蕭明庭正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盯著她看。他今日穿著一身緋紅色衣袍,袖口滾著一圈金線繡的花紋。瞧著英姿翩翩,別有一番氣質。
他甚少穿這樣明亮的衣裳。
瞧她又是愣愣的盯著他看,蕭明庭才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裳,隨意笑了笑道:「穿個紅,當應個景吧!」
阿續鼻頭一酸,也不知為何,眼淚就落了下來。她一瞧他,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哽咽著問道:「今日娶我,三爺日後當真不會後悔么?」
「我只花了十兩銀子便得了佳人,後悔的應該是別人吧?」蕭明庭故意逗她笑,遂調侃一句。
阿續果然破涕而笑。笑著笑著又扭過頭去,拿帕子試了淚,補了一點胭脂才道:「只要三爺不後悔,那不管日後發生什麼,我都陪著您。」
蕭明庭一笑,幾步走上前道:「你早該這麼想才對。」
兩人說話間,平安帶著幾個小廝進來,頭也不敢抬的搬走阿續的兩三個箱子。
阿續環視一周,瞧著屋內擺設有些空落落的,一時心裡說不出是釋然還是悵惘。
綠蘿背著小包袱躍躍欲試,興奮地催促她:「姑娘,我們終於可以離開倚翠園這個破地方了!」
「是啊。」阿續淚眼朦朧,視線又因淚水模糊起來。
這個地方她愛恨糾纏,突然離別,又有些說不出來的不適感。她心裡難受的厲害,可這點情緒還沒來得及湧出來,便覺得腳下一空,整個人騰空而起。她被蕭明庭攔腰抱了起來。
阿續下意識驚呼一下,連忙攀著他的肩:「三爺……你!」
他低頭挑眉一笑:「傷感做甚?跟了三爺,日後日子過得快活呢。」說著便大步朝前走去。
蕭明庭就這樣抱著她,從後院走向前廳。穿過她曾經忙碌洗碗筷添碳燒水的後院,穿過那有著一口黑黢黢井的中堂,穿過長長的掛著紅燈籠的走廊,最後在前廳眾人的注視之下,邁出了倚翠園的大廳。
玉桃和夜萍一路小跑著追著她到大門口,玉桃一面哭一面喊:「阿續啊!好好活啊,不要忘了我們!」
阿續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她偏了偏頭,把臉藏在蕭明庭胸前。
蕭明庭抱著她走出倚翠園,吩咐平安道:「平安,放炮仗。」
噼里啪啦的爆竹聲猛地響了起來。阿續被蕭明庭抱上了馬車。馬車吱呀前行,她終是忍不住挑起帘子,往後瞧了一眼。
是時馬車正要轉過街角,倚翠園的牌子在一陣煙霧中漸漸消失在她的眼中。就連高高翹起來的屋檐,也越來越小,最終慢慢化作一顆塵埃,落在她的眼裡。
她終於離開了倚翠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