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尾聲

尾聲

1

兩個月後,秦松和小葉被警方抓回來,捲走的那筆錢早已被他倆揮霍一空。他倆歸案,未能給陳鳴鶴的工廠帶來轉機。

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的毒飼料事件,終究還是被時間的河流沖走。

春去冬來,花開花謝,一切又歸於平靜。

房子賣了,轎車賣了,陳鳴鶴一夜之間變成了窮光蛋。

陳鳴鶴摘下了整天架在鼻樑上的象徵文化人的眼鏡。

2

靜下來的時候,陳鳴鶴常常想起,高三最後一次參加接力賽,他主動要求跑最後一棒,結果意外摔倒在跑道上,眼看到手的第一名泡湯了。

時隔多年,馮家偉也遭遇滑鐵盧。

陳鳴鶴常將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每每這時,冥冥之中他感到這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可是,他從來不相信命運,篤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他做夢都想東山再起,但是,的確找不到啟動資金。

公司封了一年多,陳鳴鶴一直在家裡閑著。實在閑不下去了,他在街上開了家燒烤店。怎麼說,他也是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大老闆,竟然烤起羊肉串,許多認識他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議。

今非昔比,陳鳴鶴已不再是陳總,如今他除了外債,什麼都沒有。隨便從街上拉個人出來,都比他富有。即便身無分文,也比他好過很多,最起碼別人沒有那麼多外債。

大老闆賣羊肉串,也算是不小的噱頭。來這裡的顧客大都想體驗一下,大老闆為他們服務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也許是這個原因,陳鳴鶴燒烤攤兒的顧客格外多。

當然,也有許多顧客是春鳴公司以前的員工,他們來這裡,不全是為吃燒烤,而是想照顧一下昔日老闆的生意。他們每次離開都會問:「陳總,公司什麼時候重新開業啊?只要你一句話,我們還會回去!」

每每這時,陳鳴鶴都是有氣無力地搖頭說:「別叫陳總了,陳總已經死了,還是喊我名字吧。」對於公司重新開業的事,他隻字不提。

陳鳴鶴曾經狂熱的心的確已經死了,他認為春鳴公司永遠也不會開業了。不止是他,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這樣認為。

鹹魚翻身,只是說說而已。鹹魚如果翻了身,肯定不是鹹魚。

精明人輸在女人手上,真是怪可惜的。來吃燒烤的和路過的人,嘴上不說,心裡都是這樣想的。

陳鳴鶴那張白胖的臉,已被油煙熏成黛黑色,像抹了一層鍋底灰。他的穿著不再像以前那麼講究。有時天熱了,他赤身上陣,一邊吆喝一邊烤。不知道他底細的人,誰都不會相信,眼前這位袒胸露背的漢子,曾是一家公司的老總。

陳鳴鶴的燒烤攤生意很紅火,一個人忙活不過來,沈玉杏便來幫忙。她是學音樂的,嗓音格外好,又長得標緻,沖著路人喊一嗓子,或是高聲哼上一曲,那些男人看她一眼,便感到若不停下來吃幾串烤烤,喝幾杯扎啤,都對不起眼前這位美若西施的老闆娘。

3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過去。

陳鳴鶴現在的囧境和以前風光的日子相比,的確有著天壤之別。如今,他整天累得腰酸背疼,賺的還是小錢。以前,他一頓飯的花銷,現在一年也賺不回來。

剛開始,一家人有些不適應。有時,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陳鳴鶴經常莫名地發脾氣。脾氣沖誰發的,他也不知道。家裡只有三個人,既不是沈玉杏,又不是兒子。

見陳鳴鶴心情不好,沈玉杏就勸幾句。陳鳴鶴便換了個人似的呵呵大笑,說:「大丈夫能屈能伸,這麼點挫折,又能把我怎麼樣?」

兒子還小,原本在一家條件很好的幼兒園上學,自從公司倒閉,就轉到一家普通的幼兒園。為這件事,陳鳴鶴還掉過眼淚,感覺對不起兒子。

他曾暗暗發誓,有一天一定要將兒子送回到那家條件好的幼兒園。可是,隨著時間推移,這個誓言已被他漸漸淡忘。

時間久了,陳鳴鶴夫婦漸漸感覺到,其實這樣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很踏實,很充實,也很幸福。

4

馮家偉和郭乘峰有空就結伴去陳鳴鶴的燒烤店,若是客人多,他倆就充當夥計,又是送烤串,又是倒扎啤。

陳鳴鶴對此只是笑,一句話也不說,他倆願意幹啥就幹啥。在他看來,似乎他倆就是他花錢雇來的夥計。

等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倆才拿些羊肉串、雞胗兒,再倒杯扎啤,邊吃邊喝。

客人少了,他倆就招呼陳鳴鶴一起過來喝酒。若是陳鳴鶴忙,馮家偉便倒杯冰鎮啤酒送過去,他知道陳鳴鶴就愛這一口。

陳鳴鶴盯著炭火上的肉串,生怕一不留神會烤煳。他看都不看,伸手將酒杯接過來,仰頭將啤酒灌進肚子。馮家偉快速將空酒杯接過去,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每每這時,沈玉杏和郭乘峰便在不遠處抿嘴笑。

有時候,客人走光了。三個人便坐在一起痛飲。不過,不等他們喝過癮,沈玉杏就將酒杯搶過去。

他們只好開玩笑說:「天底下竟然還有不讓顧客喝酒的老闆娘。」

沈玉杏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你們就省省吧,干點什麼不好,非要將工夫用在酒上。」

於是,他們不再說什麼,一邊吃桌上的烤肉,一邊天南海北地閑侃。

其實,他們心裡都明白,他們在一起吃的並非是燒烤,更多的還是十幾年的兄弟情誼。

5

在李擎天的過問下,方瑩又回到報社工作。說實話,她真捨不得報社這份工作。接到主任讓她上班的電話,她興奮了一整夜。

那天晚上,方瑩忽然想起馮家偉,遲疑片刻,她還是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馮家偉。

馮家偉和方瑩之間總是若即若離的樣子。有時打電話,偶爾也會在一起吃飯。

有時候,朋友勸馮家偉,說方瑩對他還有意思,讓他主動一點。馮家偉嘆息一聲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朋友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便不再多說。

其實,馮家偉心裡裝的全是方瑩,可是他寧願做一隻餓死槽前的烈馬,也不做吃回頭草的劣馬。

況且,讓馮家偉糾結的是,怎麼說方瑩也是《南州晨報》的記者,工作穩定且體面,他充其量是一個無業人員。從哪方面講,他也配不上方瑩。他寧可忍受孤獨,也不想讓方瑩受半點委屈。

自從何莉走後,儘管每年的公務員考試的簡章馮家偉都會關注,他卻沒有報考。似乎那個沒有硝煙的考場,與他已沒有瓜葛。他已過慣了自由自在的閑散生活。

有時候,馮家偉也會偶爾翻出以前的考試書看一會兒,可是,他對殘酷無情的考試已毫不在意,對公務員這個身份不再抱有任何念想。

時間是一塊最好的磨刀石,它可以磨平一切。

許多年前,馮家偉考中公務員的堅定信念,還是被時間磨得沒了蹤影。

以前,郭乘峰很少主動聯繫馮家偉。在陳鳴鶴的公司倒閉后,東郊鎮的鎮長被調走。按理說,當了五年副鎮長的郭乘峰,應該是接班人有力爭奪者,結果,他在組織部的民主評議中敗下陣來。

那些時間,郭乘峰情緒很低落。馮家偉知道后,經常約他出來,陪他說說話。他經常把自己的經歷搬出來現身說法。郭乘峰遭受的這點兒挫折,和他的遭遇比起來,只能是九牛一毛。

郭乘峰放下以前的官架子,經常約馮家偉吃飯或是散步聊天。他終於意識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不是職位有多高,錢有多少,而是有幾個和自己共患難的朋友。

馮家偉還是堅持寫稿子,上稿率也有很大提高,文章經常出現在全國各大報刊上。

馮家偉已小有名氣。長著娃娃臉的郵遞員嘴巴不嚴實,經過他的咋呼,領居們知道身邊出了個作家。於是,不少家長把孩子送來,讓他輔導作文。

於是,馮家偉就在家裡辦起作文輔導班。學費根據孩子的家庭條件收取。家長給多少他收多少,從不計較。

馮家偉看重的是和孩子在一起的那種歡悅的感覺,孩子的率真,常把他帶回學生時代。那些美好時光,讓他擁有一份很好的心情。

讓馮家偉最煩心的還是婚姻的事。他倒沒什麼,父母每天都打電話詢問他有沒有找對象。

6

這天,馮家偉正在家裡寫稿子,手機響了。

外地的陌生號碼。

誰呢?他瞅一眼尾數是668的號碼,還是接聽了。

手機里傳出一個男子喑啞的聲音。讓他感到驚奇的是,對方居然喊出他的名字:「家偉,是你嗎?」

馮家偉愣住了,他沒聽出對方是誰。

男子說:「家偉,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嗎?我是馬岳!」

「馬岳?」一直杳無音信的馬岳,怎麼突然冒出來了?

馮家偉欣喜異常,問:「馬岳,這些年……你去哪裡了?」

沉默片刻,馬岳說:「一言難盡。」

馮家偉激動萬分地問:「你在哪裡呢?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你走的時候,咱們連手機都沒有啊!」

馬岳說:「家偉,我在深圳。想不到你成大作家了。今天我在一本雜誌上見到一篇文章,作者是馮家偉,從內容上看也與你的經歷相似。於是,我猜測作者很可能就是你,就與這家雜誌社取得聯繫,得到了你的手機號碼。」

馮家偉呵呵一笑,說:「想不到還這麼曲折。這麼多年,你小子怎麼就不回老家呢?我們可是經常念叨你的!」

馬岳長嘆一聲,說:「怎麼能不想呢?可是我實在抽不出時間。」

馮家偉知道,馬岳是在找借口,再忙回趟家還回不了嗎?現在交通便利,回家還不容易嗎?根本用不了多少時間的。

那年一場大雪,奪走馬母的生命。已經喪父的馬岳,在這個世界上已沒有親人。這些傷痛對誰來說,都是刻骨銘心。

馬岳一直想回一趟老家,可是他每次生出這個念頭,心裡便會空蕩蕩的。於是,他就找這樣或那樣的借口將回家的事擱淺了。之所以這樣,他是擔心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原本記憶里早已癒合的傷口再次迸裂。

馬岳說他現在有妻子,有孩子,一切還不錯。馮家偉聽罷想想自己,心裡萌生出許多酸澀。

他們聊了一陣后,馬岳才問:「鳴鶴和乘峰現在都好吧?」

馮家偉什麼也沒說,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尤其是陳鳴鶴。馬岳離開時,他的公司已初具規模。按正常發展速度,現在應是很有實力的企業。陳鳴鶴現在的樣子,怕是馬岳怎麼也不會想到的。

馮家偉知道,馬岳和陳鳴鶴感情很深。那年,馬岳母親住院,陳鳴鶴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將用於結婚的三萬元錢交給馬岳,為此還推遲了婚期。

沉默許久,馮家偉還是將陳鳴鶴的遭遇說了。

等馮家偉說完,電話里沒有任何聲音,彷彿已經掛斷。

馮家偉大聲喊道:「馬岳,你還在嗎?」

馬岳沒有任何反應。

馮家偉彷彿害怕馬岳會瞬間消失,又大聲問:「馬岳,你還在嗎?」

還是沒有聲音。馮家偉正要掛電話,馬岳開口了:「鳴鶴……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一陣沉默,馬岳語氣凝重,說:「家偉,鳴鶴的事,我在這邊想想辦法吧。」

馮家偉支支吾吾地問:「你……有辦法幫鳴鶴?」

馬岳自言自語道:「我……試試吧。」

沒有幾千萬資金救不了春鳴公司。儘管馮家偉連聲說好,可他對馬岳並不抱希望。

讓馮家偉想不到的是,第二天馬岳打來電話說,他在深圳聯繫了一個老闆,願意出資五千萬元和春鳴公司合作。

聽馬岳這樣說,馮家偉興奮得差點兒把手機扔出去。冷靜下來,他又有些不相信馬岳的話。老闆遠在深圳,還沒考察,若是看到春鳴公司的現狀,也許會改變主意。想到此,他又鬱悶了。

自從陳鳴鶴的公司倒閉,馮家偉一直很糾結。他有時想,十多年前,如果他去表舅的公司上班,而不是一根筋地吊在考公務員這棵樹上,徐海順就不可能接替他到宏運公司上班,那麼,陳鳴鶴也就不會出這種事,就連王達的宏運公司也不會遭受重創。

退一步說,如果馮家偉接受邀請到春鳴公司擔任副總經理,秦松就不可能到春鳴公司工作。如果沒有秦松做內應,徐海順也不可能將變質飼料送入春鳴公司。

有些事就是這麼離奇。馮家偉的兩個選擇,改變了兩個公司的命運。

世界上沒有如果,也沒有後悔葯。如今春鳴公司完全癱瘓,公司員工四散而去,陳鳴鶴流落街頭擺起燒烤攤。

宏運集團遭受信譽危機后,存貨量越來越大,王達不得不下令停產。如今的宏運集團宛如氣若遊絲的病人,在泥澤中苦苦掙扎。

每次想到這些,馮家偉的心裡便像針扎一般難受,彷彿導致這個現狀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尤其看到陳鳴鶴失魂落魄的樣子,這種自責愈加強烈。

7

馮家偉氣喘吁吁地趕到燒烤攤時,忙得不可開交的陳鳴鶴,根本沒時間搭理他。

馮家偉將他和馬岳通電話的事說一遍,還特彆強調馬岳在深圳聯繫到一位大老闆,願意出資五千萬元與春鳴公司合作。

陳鳴鶴聽罷,孩子似的蹦跳起來,隨即拿起烤好的羊肉串,挨個桌子送。顧客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直愣愣地看著他發獃。送完肉串,他又挨桌送扎啤。

沈玉杏看著陳鳴鶴傻得可愛的樣子,淚水莫名其妙地迸射出來。

俗話說,知夫莫如妻。別看平日里陳鳴鶴笑呵呵的,其實是裝出來給母親和其他人看的。他心裡怎麼想的,沈玉杏心裡跟明鏡似的。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累了一天的陳鳴鶴翻來覆去無法入眠。沈玉杏知道他在想怎樣才能東山再起。可是,沒有幾千萬元的啟動資金,是無法盤活公司的。銀行貸款是不可能的,僅憑燒烤攤賺到幾千萬元簡直是天方夜譚。

春鳴公司是陳父一手創辦的,他不想葬送在自己手上。

陳鳴鶴是什麼樣的人,沈玉杏很清楚。他做夢都想回到商場躍馬揚刀。可是,沒有公司,他就如同關雲長沒有赤兔馬和青龍偃月刀,形同廢人。

老虎被關進籠子的滋味能好受嗎?因此,當看到陳鳴鶴興奮得放浪形骸時,她終於淌下眼淚。

8

幾天後,馬岳說的小丁從深圳趕過來。陳鳴鶴像見到了救星,樂得嘴都合不上。小丁是一個很陽光帥氣的小夥子,見到陳鳴鶴,一口一個陳總叫著,把陳鳴鶴叫得胸口像有一根針扎來扎去。

對方的談判代表來了,怎麼也得搞個儀式。馮家偉和郭乘峰商量一下,在一家酒店訂了個小型會議室。雙方坐下來談判,要有起碼的誠意。

沒想到,合作方只有小丁出現在會場。

馮家偉心生疑惑,怎麼說也是五千萬元投資,對方老闆再有錢也不能只派一個毛頭小夥子來談判。他低聲問小丁:「丁經理,你自己負責談判?」

小丁並不回答,只衝馮家偉點點頭。

馮家偉不再多問。

小丁將合作的情況介紹完,陳鳴鶴彷彿注射了過量的興奮劑,大聲說:「你們老闆真是活菩薩啊!某天我若是見到他,一定給他磕個響頭!」

小丁抿嘴一笑,說:「陳總,今天我的老闆也來了。」

在場所有人頓時愣住了。陳鳴鶴急切地問:「你的老闆在哪裡?怎麼不讓他來呢?」

話音剛落,門開了。

一位穿西裝的中年男子走進來,小丁搶步上前介紹道:「這位就是馬總。」

馬總?馬岳!

9

十幾年前,馬岳隻身去了南方。

外面的世界的確很精彩。可是,馬岳到了深圳,才發現所謂的精彩只屬於有錢人。對於身無分文的他來說,只有悲愴和無奈。

除了炒菜,馬岳沒有其他特長。於是,他想到飯店打工,但他連轉幾天也沒找到容留他的地方。

夜色深深,他只能留宿街頭。那天,他累了,躺在牆腳下昏昏欲睡。當他即將睡著的時候,一陣吵鬧聲將他驚醒。

借著昏黃的燈光,他見到不遠處幾個男子手拿棍子和砍刀,將兩個穿著很體面的男人逼到牆角。

馬岳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勢,頓時睡意全無。

幾個人叫囂著,逼著蜷縮在牆角的兩個男子將錢拿出來。馬岳頓時明白了,有人遇到搶劫了。他有正義感,上學時就經常打抱不平,今天遇到這種事,斷不會袖手旁觀。

馬岳剎那間忘記對方人多勢眾,手裡還拿著兇器,更忘記了隻身在離家幾千里的異鄉。等他快步衝過來大喊住手時,兩個窮凶極惡的歹徒便向他撲來。

對方手裡都有兇器,馬岳手無寸鐵。情急之下,他從地上摸起兩塊磚頭衝上去,先是踢飛一名歹徒手中的砍刀,然後將磚頭向另一名歹徒拍去。

另外三個歹徒見勢不妙也衝過來。五個打一個,馬岳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抵擋,很快他身上就挨了幾刀,變成血人。

他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依然揮舞磚頭向歹徒身上砸……

歹徒們四散而去。與其說他們是被擊退的,還不如說被馬岳不要命的勁頭嚇跑的。

馬岳身中十餘刀,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兩個男子將他送到醫院。由於搶救及時,經過幾十天的住院治療,馬岳痊癒出院。

兩名男子中一位姓路,是一家大型集團公司的老總,另一位是路總的司機。那天,他們從公司回家時遭遇壞人搶劫。得知馬岳是外地人,且暫無工作,路總便把馬岳留在身邊。

不久,路總新籌建一家食品公司,得知馬岳以前是廚師,就讓他擔任總經理,還讓他持有部分股份。

一個外鄉人,受到如此豐厚的待遇,馬岳知恩圖報,玩命地工作。幾年下來,食品公司的規模不斷擴大,利潤非常可觀。

落葉總要歸根。

馬岳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心裡卻一直挂念著生他養他的家鄉。雖然父母相繼去世,可是他放不下陳鳴鶴等人。他通過一家雜誌社聯繫到馮家偉那夜,他徹夜未眠。

馬岳找到路總,提出把食品公司的股份賣掉。

路總堅決不同意。等他將自己和陳鳴鶴之間的事講出來后,路總點頭同意。

說完這些,馬岳解開紐扣。他胸前和後背上布滿橫七豎八的刀疤,讓在場所有人無不為之動容。

小丁說:「這次馬總為了儘快賣掉手上的股份,至少損失了幾百萬元呢!」

馬岳睨視小丁一眼,說:「若是不能幫鳴鶴將公司盤活,賺再多的錢又有什麼用?」

陳鳴鶴眼裡閃動著渾濁的淚光,說:「馬岳,你見過大世面,你做總經理,我做你的副手!」

誰都看得出,陳鳴鶴並非謙讓,這些話完全發自肺腑。

馬岳笑了,說:「你是大哥,總經理的位子是你的,我還給你打工!」

有了錢,事情就不一樣了。很快,春鳴公司又重新開業,以前的員工們聞訊趕來。

值得慶幸的是,春鳴生態養殖公司的第一批幼畜到位后,陳鳴鶴給馮家偉打電話說,要去看看徐海順。

馮家偉一臉愕然,問:「你……想幹什麼?」

陳鳴鶴說:「沒別的意思,想當面向海順道個歉……」

馮家偉問:「難道你不恨他?」

陳鳴鶴說:「不恨了,這件事的確是我失言在先。」

馮家偉舒心地笑了。

現在,讓馮家偉一直放心不下的人只有方瑩了。有一次,他們在一起吃飯,沈玉杏也在場。酒席間,沈玉杏小聲對馮家偉說:「前幾天,我見過方瑩,她說隨時等你的信呢。」

馮家偉一聲不吭,抓起酒杯,一飲而盡。

沈玉杏愣愣地看他一眼,便不再吱聲。

10

讓馮家偉的想法發生重大轉變,是在他34歲的生日。

生日那天,他中午回了一趟家,吃了馮母為他包的水餃。

晚飯時,他突然萌生出一個念頭,不想讓生日過得太隨意。於是,他到附近的飯館買來幾個菜,喝個酩酊大醉。

在半醉半醒之間,他忽然想起,過了這個生日,自己就進入35歲了。35歲,於他而言,是個具有標誌性的年齡。一旦過了35歲,也就過了考公務員的「保質期」。

如果明年有公務員招錄考試,將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機會。

不論什麼事,最後一次對每個人來說,常會看得格外重要。馮家偉默默念叨著「最後一次」,拿定主意,決定再報考一次。不為別的,只為他公務員考試生涯畫一個圓滿的句號。

他對考試不抱任何希望,只為了進行一次悲壯的祭奠。

馮家偉翻出以前的考試用書,腦海里放電影似的浮現出以前他一次次參加考試的情景,愈加堅定他再考一次的決心。儘管他知道自己在這次考試中可能充當炮灰。

招錄公務員的簡章下來了,馮家偉報了名。

考試的過程,完全是許多年前考試的複製和粘貼,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

藍海茵和何莉的身影時不時地交替出現在馮家偉的腦海。因為公務員考試失利,他失去方瑩,和藍海茵分手。

這次考試馮家偉也遇到了他熟識的人。

在入場前,馮家偉猛然聽見有人沖他喊舅舅。

他回頭一看,臉頓時紅了。

原來是外甥凱明。凱明是馮家偉看著長大的。在他眼裡,凱明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小孩子。幾年不見,凱明已經變成英俊瀟洒的小夥子。

舅舅和外甥一起參加考試,真有點兒戲劇性和諷刺的味道。

和凱明站在一起,馮家偉渾身不自在。率真的凱明並未看出馮家偉的窘態,還大聲問:「舅舅,你也是來考試嗎?」

結果,引來許多讓馮家偉感到惶惑不安的目光。

馮家偉並不想讓凱明知道他參加考試的事,於是撒謊說:「不是……我來找一個朋友。」

凱明眨眨眼睛,伸長脖子哦了一聲。

不等他說話,馮家偉便找個理由匆匆走開。幸運的是,一直到考試結束,他都沒有再遇見凱明。

操場上到處是參加考試的大學生,他們都比馮家偉小十多歲。

馮家偉感到自己的確有些老了。這個年齡,還和凱明這樣的年輕人在考場上角逐,心中頓時感到一陣悲涼。

11

這次,馮家偉報考了環保局的一個職位,大概是與他的經歷有關。

幸運的是,這次《申論》考試的題目多與環保與關。之前,他查閱過環保方面的大量資料,還寫過一篇嚴謹的《建言書》。對他來說,猶如在考場里碰到了熟題,做起來得心應手。

筆試成績出來,馮家偉以第二名的成績進入面試環節。

過程絕對是戲劇性的,甚至是荒誕的。

參加面試時,考官問的依然是環保方面的問題。馮家偉像資深的環保專家,給考官作了一場深刻而又生動的報告。

面試成績出來了,通過。

這個結果,讓馮家偉想起一句話,「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對此,馮家偉表現得很平靜。他這個年紀,即使考上又能怎麼樣?

12

去北陽區環保局報到的那天,馮家偉刻意打扮了一番。

35歲,原本應是事業有成的年紀,馮家偉卻是連家也沒有的新兵。

在一間寬敞的辦公室里,馮家偉見到了他的頂頭上司劉科長。劉科長居然是一張娃娃臉,笑眯眯地沖馮家偉喊了聲「小馮」。馮家偉陡然感到後背上有隻壁虎爬來爬去,很不自在。

劉科長絕對到不了三十歲。

第一天上班,科里正好準備迎接市裡的評估檢查,準備的材料特別多。馮家偉被劉科長指揮得如同一個團團轉的陀螺。這倒沒什麼,他就聽不慣劉科長眯著眼睛一口一個小馮地叫他。

下班后,馮家偉下樓時,和藍海茵不期而遇。

馮家偉一整天都躲在辦公室,就是怕碰見藍海茵。

該來的終究會來,躲是躲不掉的。

藍海茵驚訝地問:「怎麼是你?」

馮家偉一臉漠然,說:「是我。」

接下來,他們不再說話,只是面對面地站著。

分開時,馮家偉看到藍海茵那張布滿愁容的臉上,已出現瘮人的灰白色。

不久前,因為收受賄賂,許謙被撤職,接受有關部門調查。

13

回家的路上,馮家偉忽然有想大哭一場的衝動。

他常常想起自己第一次報考公務員的情景。假如他當年不走這條路,早早就業,命運還會不會如此狼狽、如此無奈、如此悲壯呢?

馮家偉驀然感到,自己儼然就是現代版的范進。回到家,他立即從網上找到中學時學過的課文《范進中舉》,認真讀起來。

他邊讀邊拿范進和自己作比較,感到自己和范進又不完全一樣。跟范進相比,還是范進受到的傷害多一些。范進中舉時已是一大把年紀,而他35歲時便考中公務員。如此來看,只能說自己身上有范進的影子而已。

馮家偉轉念一想,他又變成活脫脫的現實版范進。總之,他一直這樣胡思亂想,腦子裡像煮了一鍋熱粥。

14

許多年來,對馮家偉來說,最難熬的肯定是漫漫長夜。那一個個寂寞的夜晚究竟怎麼熬過來的,他想都不敢想。

吃過晚飯,寂寞不約而至。

馮家偉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方瑩的身影。這些天,他一直嘗試忘掉方瑩。可是,他怎麼努力也做不到。

馮家偉百無聊賴地坐在書桌前,不停地在白紙上寫字。信手塗鴉是他對付寂寞的最常用的方法,這個習慣中學時就有。

這一次,他寫得很慢,也很工整,只不過只寫一句話——好馬不吃回頭草。

一張紙寫滿了,在反面寫。反面寫滿了,又換一張紙。他一直寫著,寫著……

寫滿字的紙已經堆了一摞。

窗外月光似水,透過窗欞緩緩流淌。奇妙的月光,常會讓人產生夢幻般的遐想。

馮家偉緩緩站起身,來到窗前,柔和的月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凝視窗外許久,忽然快步回到桌前,拿起碳素筆,沉思良久,在紙上寫下一句話。

這次字型大小明顯大了很多,字跡工整得如同印刷體——吃回頭草的馬,未必不是好馬。

寫完,他將筆丟在桌子上,睨視一眼滿窗的月光,隨即拿起手機,撥通方瑩的電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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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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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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