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盡人生(二)
第二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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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陽搬進新房不久,一連幾天,他感覺腹部常常隱隱作痛。剛開始,他並不在意。
近些天,先是買房,又是裝飾房子,又是購置傢具,然後是擇良辰吉日搬家,接下來又是慶賀喬遷之喜的大小宴席。一連串的事情,把林子陽搞得身心俱疲。
林子陽以為腹部疼痛是累的。可就在這個時候,父親打來電話,說他姨媽家的表哥病逝了。消息來得很突然,表哥長林子陽三歲,小時候兩個人經常在一起玩耍,因此兩人感情很深。聽到這個噩耗,林子陽摞下手頭亂七八糟的事,就趕去了表哥家。
參加完表哥的葬禮,在回家的路上,從悲痛中漸漸走出來的林子陽,猛然感到腹部又是一陣莫名的疼痛。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表哥是胃癌,十年前,母親也是死於胃癌的。上學時,林子陽學過遺傳學,知道有些疾病是在有血緣關係的家族成員間遺傳的。想到這裡,林子陽忽地冒出一身冷汗,難道腹部的疼痛是……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林子陽大駭,他沒有回家,而是急匆匆地去了醫院。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先是母親,再是表哥,接下來又是近期腹部莫名其妙的疼痛。算起來,腹疼也有二十多天了,疼痛時緩時急,從來沒有停止過。況且近些天他感覺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夜裡經常做噩夢,偶爾還出現嘔吐現象……他越想越感覺自己患上了什麼不治之症。
在醫院門前停下來,林子陽徘徊在那道電動不鏽鋼推拉門前,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進去還是回家。那一刻,他幾乎可以斷定自己是患了胃癌,他想到了年輕漂亮的吳玲和正牙牙學語的苗苗,還有在田地里辛勤勞作的父親。想到自己不久將離開人世,猛然間他淚如泉湧。
林子陽知道,一旦住進醫院,大把的鈔票將打水漂一般扔進醫院的驗鈔機,這是一個永遠無法填滿的無底洞,況且,到頭來還是無法阻擋住他離去的腳步,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都將無濟於事。
十年多前,母親選擇了不治而終。老天爺真會開玩笑,想不到醫療技術日益發達的今天,他又將面臨這一艱難的抉擇!
假如走進醫院,檢查結果一出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將會不堪設想。房子花光他所有積蓄,還向銀行借了幾十萬元。房貸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夠還上,如果自己的診斷書一出來,除了賣掉剛住進去的新房,他實在想不出還有另外的辦法。到時候,那套凝聚著他和吳玲心血的房子,就得拱手讓人,等到把這個幸福美滿的小家拖累得負債纍纍時,自己也就撒手人寰了。
林子陽越想越害怕,他猛感到身上的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掛完號,在去門診室的路上,他又折了回來。思量許久,最終他把那張寫著消化科的挂號單撕得粉碎,然後丟進了一個畫著「熊貓吃筍」圖案的垃圾筒。
最終,林子陽抹了把臉上的淚水,掉頭回了家。
林子陽臉上的淚痕和悲傷神情並未讓吳玲感到猜疑,她知道林子陽參加完表哥的葬禮剛回來,心情沮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接下來的時間,吳玲發現自參加完表哥的葬禮,林子陽說話做事一下子變得怪誕起來。有時正說著話忽然就哽咽了,有時會冷不丁地沖著吳玲發一通火,發完火,又親昵地把吳玲抱在懷裡哭泣一陣,有時還把苗苗摟在懷裡莫名其妙地說一些讓苗苗聽不懂的話,有些話別說是苗苗,就是吳玲聽起來也似懂非懂。
吳玲以為林子陽因為表哥的事,精神上受了刺激,於是她想借著周末一家人到外面散散心,可她好話說了一大筐,林子陽死活也不離開家半步。其實,林子陽是想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在這套讓他付出了畢生心血的房子里多待些時間。
一晃又是十幾天過去,林子陽的情況不見任何好轉。於是,吳玲用商量的語氣,說:「子陽,自打你參加了表哥的葬禮,你的情況很糟糕,要不咱們去醫院做個檢查吧!」聽到醫院兩個字,林子陽見了妖魔鬼怪似的,兩手抱頭拚命往房間角落裡躲藏,他大聲呼喊:「不!不去醫院,我沒病!」
見林子陽是這個樣子,吳玲更加斷定他是受了什麼刺激,心中暗想,只要多給他一些關愛,和他多聊聊天,拉拉家常,說不定過些時間就會好起來。可是,又過了十多天,林子陽的情況一點兒也沒見起色。
吳玲注意到林子陽經常把兩隻手捂著肚子卧在床上,臉上是一副很痛苦的表情。她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可每次提到去醫院,林子陽都會受到驚嚇似的,大吵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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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裡,吳玲忽然聽到林子陽發出一陣陣時緩時急的呻吟聲。她急忙開燈,見林子陽蠟黃的臉上浸滿汗珠,他蜷縮著身子如同一隻剛從炒鍋里撈出來的河蝦。看得出,林子陽是在忍受著身體某處的劇烈疼痛,要不也不會是這個樣子。
吳玲頓時嚇壞了,用哀求的語氣說:「子陽,去醫院吧!」林子陽痛苦地來回滾動了一下身體,大喊一聲:「不!」吳玲知道好言好語的商量是不會有結果的,於是她果斷地撥打了「120」,然後喊來鄰居幫忙,大家才把林子陽按在床上抬死豬一般把他弄到救護車上。
住進醫院后,或許是藥物起了作用,或許是這一折騰林子陽的確累了,一會兒他就睡了。吳玲又是取葯,又是推著林子陽做檢查,忙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時分,她才趴在病床邊迷糊了一會兒。
吳玲醒來時,看到林子陽已經醒了,他正用一雙淚眼望著自己發愣。見林子陽眼裡又淌下淚水,吳玲笑了一下,說:「子陽,沒事的,你患得是急性闌尾炎。醫生說,幸虧昨晚來了醫院,否則會很危險的。」說著,她用手帕替林子陽抹去眼角的淚水。
林子陽臉上的表情依然很怪,他苦笑了一下,什麼話都沒有說。他心裡清楚,大凡得了絕症的人,醫生都會叮囑家屬先不要把真實的病情告訴病人,家人都會在醫生的配合下編造一個美麗的謊言來欺騙病人。在醫學界,這似乎已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也是一個不算秘密的秘密。
畢竟林子陽上大學時也算是學校里的風雲人物,田徑場上四百米的冠軍,籃球場上他是系裡最優秀的前鋒,文學社裡他又是公認的才子,文化科考試曾考過全系第一……林子陽是見過風浪的人,吳玲的話他根本沒往心裡去,他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
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有把「謊言」說破,他不想讓心愛的人傷心難過。
林子陽長長嘆息一聲,問:「苗苗呢……」只說了三個字,他的喉嚨就像堵住了似的,哽咽無語了。吳玲見狀,急忙說:「苗苗在咱媽那兒呢。子陽,你就把心放進肚子吧,安心養病就是。」林子陽一陣撕心裂肺般的難受,他把頭扭向了另一側。
過了一會兒,病房的門開了。一個醫生走進來,他留著平頭,高個,身穿白大褂,看上去很乾練。醫生走近林子陽,輕聲問:「疼痛差些了嗎?闌尾長期慢性發炎沒得到及時治療導致急性發作,是需要手術治療的。」
聽見說話聲,林子陽緩緩轉過身來,他用獃滯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來人,禁不住愣住了,對方望了林子陽一眼,也怔住了。醫生驚奇地用手指著林子陽,說:「子陽,原來是你!」
「你是岳笑川!」林子陽脫口而出,不過,他說的話一點力氣也沒有。
岳笑川和林子陽是上中學時要好的同學,兩個人還曾同桌過,後來各自考上大學,參加工作后,彼此間失去聯繫。
想不到兩個人居然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見了面。若是以往,兩個人在路上或是在其他場合下相遇,林子陽一定會和岳笑川來個擁抱。可是,今天他卻痛苦地躺在病床上,並且還得了絕症,大去之期就在眼前。因此,林子陽沒再說話,只是神情凄慘地沖岳笑川笑了笑。
上學時,岳笑川是個很靦腆的男孩,性格內向,平時很少說話,可他和林子陽卻很投脾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無話不談。因此,見到林子陽,他很興奮。岳笑川看了一眼吳玲,笑著說:「子陽,這位……就是嫂子吧!」吳玲急忙走過來,說:「岳大夫……」岳笑川笑道:「我和子陽是中學同學,要好的哥們兒,多年不見,想不到在這裡見面了。」
林子陽一臉漠然,沒說話。吳玲聽了岳笑川的話一陣驚喜。岳笑川見林子陽情緒非常低落,笑道:「別怕,是個小手術,不會有事的。到時我為你主刀,放心好了。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待會兒再來看你。」說完,他轉身走了。
林子陽認準了自己得了絕症,也認準了剛才岳笑川的一番話是和吳玲串通好了來騙他的。做手術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知道,不做手術,醫院又怎麼能把病人的所有積蓄都掏空呢?如果沒有病人大把的醫療費,醫生的獎金和工資又從哪裡來?因此,剛才岳笑川輕描淡寫的一番話,並沒有讓林子陽沉重的心情有所好轉。
當前林子陽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阻止吳玲賣掉房子,如何把治療費用降到最低。每次想到這些問題,林子陽反而期盼著自己快點死去了。這個速速求死的念頭,禁不住讓他感到了一陣肝膽欲裂般的悲痛。
過了一會兒,林子陽平靜了一下心情,喃喃說道:「吳玲,在任何情況下也別……」吳玲滿臉狐疑地說:「子陽,別什麼?」「千萬……別賣掉咱們的房子呀!」林子陽彷彿使出了吃奶的勁,才把話說完。
吳玲驚訝地望著他,說:「子陽,賣房子做什麼?我沒有賣房子啊!」林子陽見吳玲還想繼續瞞著他,便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吳玲見林子陽情緒很不穩定,還時不時地說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胡話,整個上午她一直守在林子陽的床邊,半步也沒有離開。林子陽躺在床上卻在想著另外一件事情,他想憑藉老同學的關係說服岳笑川,讓他放棄給自己做手術。只要不做手術,就能省下一大筆治療費用,就能減少一些經濟損失,就可以不用賣掉房子。
中午時分,吳玲打飯去了,這時,岳笑川來了。
林子陽用懇求的語氣說:「笑川,能不能採取保守治療不做手術?」岳笑川搖了搖頭,說:「不行,手術必須做!」林子陽凄慘地笑了一下,說:「笑川,咱倆以前是好哥們兒,能不能通融一下,把手術免了,只是進行保守治療。」
岳笑川大笑起來,說:「林子陽,你把治病當成什麼了?正因為咱倆是好哥們兒,這個手術才必須要做呢!我要對你的健康負責嘛。放心吧,保證不會有事的。」林子陽沒再說話,想了片刻,才低聲問:「這個手術需要多少錢?」岳笑川不以為然地說:「也就兩千多,醫療保險負擔一部分,個人支付一部分,錢多不了!」
聽了岳笑川的話,林子陽像是被突然點中什麼機關按鈕,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出奇不意的舉動,把岳笑川嚇了一跳,問:「子陽,你怎麼了?」林子陽知道在老同學面前失態了,不好意思地說:「沒什麼,沒什麼……」然後,他又緩緩地躺在了病床上。
岳笑川沖林子陽狡黠一笑,說:「子陽,手術我主刀,到時費用上我會為你省掉一些的,誰讓咱倆是老同學呢?」剛才岳笑川的一席話,已讓林子陽漸漸感覺到自己並非得了絕症,儘管還不能完全確定,可他已感覺身上的病頓時去掉了一大半。
林子陽緩緩坐起來,用試探性的語氣問:「真的是闌尾炎,不是其他病對嗎?」岳笑川詼諧地笑了,說:「這還能有假,都會過診了,不會錯的。你先休息,我先走了,手術安排在晚上。」說完,他出了病房。
岳笑川剛一出門,林子陽便泥鰍似的從床上溜了下來,興奮地在病房內走來走去。吳玲打飯回來,感到很吃驚。
手術安排在晚上八點,岳笑川主刀,時間不長就做完了。岳笑川說手術很成功。
幾天後,林子陽腹部疼痛的癥狀全部消除,身上也感到一陣輕鬆,此時他才深信了岳笑川的話,自己患得並非什麼絕症。
林子陽並沒有把誤以為自己得了絕症的事馬上告訴吳玲和岳笑川,直到出了院,兩家人在一起吃飯時,林子陽才嬉笑著把事情真相全盤托出,滿桌子人聽了后,都捧腹大笑,吳玲笑得直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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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讓林子陽親身感受到了人世間的生死離別,儘管是一場虛驚,可是在經歷了這場大悲大喜的鬧劇之後,他彷彿一下子看盡了人生,人生的成與敗在他看來,簡直就是一碗白開水,清清淡淡的,一點味道也沒有。
林子陽感觸最深的,還是親情。住院期間,吳玲一直守在他的床邊,照顧他,開導他,即便他有時沖吳玲發脾氣,她也是毫無怨言。從這一刻起,他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地對待妻子。這也是後來吳玲不管怎樣奚落林子陽,他都不放在心上的一個重要原因。
住院期間,林父聽說兒子住進醫院,慌裡慌張地從鄉下跑了來,費了很大的勁才顫抖著那隻爬滿了青筋的手從口袋裡摸出五百元錢,硬是把錢留下來。五百元,雖不太多。可對於父親來說,分量有多重,沒有人比林子陽更清楚。
這件事過後,林子陽對生命有了新的感悟,他對生命歸結出一個新看法,叫「歸零現象」。一個人活在人世間,不管是位高權重或是富甲一方,還是出身卑微或是貧困潦倒,總有一天他們都會像母親和表哥那樣走到生命盡頭,當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大家都將回到同一水平線,生前所有的一切都將歸零。當然,這個看法是極其消極的。
正是林子陽肚皮上這塊細小的傷疤,讓他徹底放棄了曾經擁有的夢想和激情。
這樣看來,近幾年,不思進取的林子陽,一直呆在副科級科員這個位置上沒動窩,也就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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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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